磕绊地:“......贺、贺先生?”
方才端方守礼的距离忽被无限拉进,少女面色白中惊红,俏生生的二十岁,鲜嫩如枝头春芽。
贺清越没存吓唬小女孩的心思,他低头,凝睇她几欲滴血的脸蛋,似乎是能见一层薄薄的蒸汽冒上天。
“说说。你为什么觉得是赝品?”
他手指轻动,几乎是擦着她轮廓娇小的左耳,初弦一惊,瞬间偏头闭眼。
贺清越愕然。
本意是抚摸屏风雕刻的意图,此刻显得格外无银三百两。
下意识的举动骗不了人。
比起一个爱抚的动作,她似乎更害怕那是一个携带力度落下来的巴掌。
贺清越眉宇微拧,撤了手,解释的话变得无足轻重。
“抱歉。”
一把温润嗓音,悬于她耳畔,初弦预料不及:“没想吓着你,是你让你看看这雕刻。”
贺清越无声自哂,自己不至于是什么洪水猛兽,瞧她,一张脸雪白雪白,人气儿都快淡了。
但,又很奇特。
她愈是这种时刻,愈是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抬抬眼,月亮似的睫毛已经不再乱颤。
身高差的原因,她对上他,不得不仰起面,藏在白色线衫下一截纤而柔弱的颈,在花窗落进来的斑驳阳光里,呈现霜雪似的白。
她好静的,连呼吸都慢缓,初弦理顺呼吸,声线婉婉,又清又柔,那抹显而于形的慌乱被她塞进角落。
“贺先生,我常年与古物打交道,这上面的字,形态是有了,意却不求拟真。还有这兽首,‘唐青眼’最出名的一手绝活,便是让死物活过来,他雕刻出来的动物,可借着光线折角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神情。”
她这番话,老神在在,若架一副眼镜,倒真像常年埋头案首的顽固老学究。
他顾及小姑娘,在她圆亮清透的杏眼里微微俯身,猝不及防,那张清峻矜雅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凑近。
好似试探她对他可以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真奇妙。
对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女孩子。
初弦觉得他根本没在听,言尽于此,她不愿意多说,匆匆辞别,匆匆转身。
钟立谦给她叫了车,此刻那辆马自达司机搭着车窗,正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初弦核对下信息,确认无误,准备过去的当口,有人在身后叫住他。
玉质清调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如下了一道定身咒。
“初弦。”
她站在早晨八九点暖融的阳光里,慢慢转过身。
沐在灿灿朝晖中的小脸似昨夜初雪,干净柔皙,一尘不染,眼瞳空濛水润。
贺清越站在三级台阶之上,两侧是威风凛凛镇守自在居的貔貅石像。
阳光交织暗涌,风过得很慢。
他手臂搭着深蓝色的大衣,只穿一件窄边衬衫,银杏领针闪闪发光。
贺清越是金质玉相的人,顶好一张皮囊,五官深邃冷淡,气度儒雅风流,很好撑住了骨子里的花花做派。
“我送你。”他缓步,语调沉稳:“顺路。”
和上回一模一样的借口。
不过,比起上一次近乎命令似的口气,这回倒是和善多了。
起码让初弦有了“可以商量”的错误觉悟。
她挂起笑,温软无害,嫩生生的指尖指着银灰色的马自达:“不劳烦贺先生,我叫了车。”
贺清越盯她二秒。
这个小姑娘,真是很不擅长说谎。
“走吧。”
贺清越低头看时间,视线越过她,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
不同于上次的库里南,这回是一辆车身纯黑的古斯特——还是特别定制版。
手机震动。
她手指划开,是钟立谦。
钟:转账1000元
钟:抱歉初弦,下次一定好好陪你吃一顿饭。
初初:?
她身形一晃,询问的话没有发出去,只有一个鲜艳艳红灿灿且毫无礼貌的问号。
贺清越推她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等初弦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车上了。
“......”
小小一团,几乎要贴上玻璃,整个人局促得像是煮熟的虾。
灿烂日光自半开车窗稀稀疏疏地洒在她蓬松柔软的长发,那枚绾发的素色簪子歪斜了些,不似先前一丝不苟,反而是生出些凌乱脆弱的美感。
司机转过脸,问:“贺总,请问去?”
贺清越颔首:“去老城胡同巷。”
初弦回过神,掖了裙边,努力控制情绪:“贺先生,这好像不是顺路。”
黛色的眉轻蹙,她伸手别正簪子,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多娇嗔。
她是软糯的调,听着不像抱怨,更像撒娇。
“是吗?”
贺清越支着下颌,半明半昧的光影勾勒他轮廓锋利的侧脸,她急迫地转脸,却见一道光影自眉骨到领口,将这副皮相之下的骨相勾勒得惊心动魄。
他是真有一种骨气深稳的气度。
“不是顺路。”
他眼底仍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就是同路了。刚好,我也要去胡同巷。”
初弦不说信或不信。
她缓过最初那股惊诧的劲儿,闷闷地鼓了下粉腮,像条气鼓鼓的小金鱼。
真是笨。
贺清越摁掉手机来电,是程润,打了八百个电话要听第一手八卦。
比起顺路与否,她最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为什么会偶遇吗?
车内码着一叠整齐南城周刊,贺清越随手拿了一本,封面拍的是老城胡同巷。
烟火红尘,百态人间。
他目光落得随意,直到发现镜头深处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南城古汉语研究院。
是她的顺路,也是他的同路。
按着页码翻到介绍古汉语研究院那页,百分之八十的篇幅介绍研究院的历史,百分之二十介绍许教授。
快节奏时代,一部两小时的电影都可被拆分成几分钟的片段式讲解,他却花上了十分钟不止,堪称耐心地,逐字逐句阅读。
长篇累牍的内容,只提到她一句。
许教授的得意门生,南大唯一的古汉语翻译研究生。
倒是有一张方寸配图。
女孩穿着青碧旗袍,绾发,伏案翻译。
摄影的角度很刁钻,不见全貌,更胜全貌。
锵玉鸣珰,窈窕合度。
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合上杂志,目光回到影中人,她坐得乖觉,双手搭在膝上,小朋友似的。
肤白似雪,长发如漆,察觉到他过分侵略的视线,手指无措地拢起了些。
贺清越就笑了,沉哑笑音:“说回那架屏风,当年自在居开业,我特意让人从拍卖会买下来的。”
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
初弦轻轻抿了下唇,根本无从答话。
几番交锋,是真知她性格如此,话少,还闷。
“我是行外人,不懂这些。要是叫人诓骗了,还指望你提点一二。”
他把话说到这么漂亮的份上,初弦只能硬着头皮答他:“提点算不上......贺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我不算内行,只是因为工作接触的多了,有所了解。”
她顿了顿,查缺补漏似的:“我眼神不好,贺先生还是请一位真正懂行的老师来鉴定吧。”
“等着。”
贺清越解锁界面,初弦自觉转开眼,他回拨未接来电的第一行。
程润被他晾了半天,这回接到电话,拿腔怪调起来:“贺总好忙人......”
贺清越单刀直入:“我问你,西厅的博古屏风是赝品,你知道不知道?”
差点儿没把程润的热红酒呛出来。
初弦不知道他的电话打给谁,可他这语气,分明是兴师问罪。
身侧的小姑娘讶然不已,眼中惶惑复杂,片刻,她干脆装作鸵鸟,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
程润双腿翘到办公桌,半分没有心虚:“我当然知道啊。大哥,七百万的屏风,你让我放在人来人往的角落,你舍得我不舍得。”
贺清越不意外,偷梁换柱,这事儿程润确实干得出来。
“真的我放在老头子那儿了,他喜欢的不行。”程润拧上保温瓶盖,忽然想到什么:“诶不是,这都好几年了你没发现,怎么今天让你给看出来了?”
贺清越看了眼初弦,小姑娘眼观鼻鼻观口,看着是淡然自得了,可手指是越拢越紧。
他又笑,密闭车厢里,几乎就像靠着她耳畔笑。
沉沉哑哑,扰得她呼吸心跳齐齐乱了。
“偶遇个懂行的......老师。”
老师。
古斯特驶入老城区,十字街路口,年轻男女指着这辆钢铁钞票小声嘀咕。
红灯90秒。
细腻洁白的小脸慢慢蒸腾红晕,她滞慢地眨了眨眼。
程润怪着表情皱眉:“老师?哦,是你眼巴巴跟过去的那小姑娘?偶遇,博大精深的中华词语不是让睁着眼瞎用。”
贺清越不反驳,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侧眸看她,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神情。真是一团孩子气。
待她,心中真有小辈的感觉。毕竟年纪那么小,只比管麒鑫大几岁。
但又说不上什么来由,再三被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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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总只是不承认自己是个颜狗罢了。
第8章 贺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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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流限行,古斯特只能停在巷口。
老城区的建筑多是保护性文物,不过这儿一线之隔的地方,既有商圈,又有摩登大楼。
一世热闹,一世安静。
泾渭分明,两方境地。
贺清越先下了车,初弦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
老城区人声鼎沸,摩肩擦踵,贺清越微微皱眉,伸手护住初弦,将她与拥挤人流隔开。
她被身后急匆匆的上班族碰到肩膀,差点儿歪进贺清越怀里。
险而又险,扶着他手臂稳住了。
她立即站定,松手,仿佛被烫着了似的。
贺清越觑她,烫着的不是手,该是脸。
“抱歉。”
讷讷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贺清越没计较,往里看一眼,问她:“走哪条路?”
初弦领他穿街走巷,路过一家很有年头的早餐店,贺清越慢下脚步,沉吟一息。
她也跟着停下,站在他身侧,踮了踮脚,视线越过大排长龙的队伍。
“李叔的蒸粉远近驰名。”
她疑惑地看着贺清越,拿捏不定的语气:“贺先生......还没吃早吗?”
“随便垫了一口。”他避重就轻,反而把问题丢回去:“你呢?吃饱了没,要不要额外打包一份?”
初弦急忙摇头:“我吃好了。”
两人站得后,路人错以为这是排队的末尾,初弦察觉,细声细气提醒贺清越让位。
远处自行车叮铃,近处高低起伏的买卖声,他一时听不清,半俯下腰。
“什么?”
声线温沉如水,不觉他本人冷峭。
初弦脚尖一动,刚要避,李叔老婆眼尖地捉住她。
“小初!”李阿姨飞快在围兜上擦了擦双手,向她小跑过来,“吃什么?阿姨现在给你做。”
说完才发现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贺清越迎上对方探究的视线,温和地点了点头。
“不用啦阿姨。”
初弦笑了笑,看得贺清越稀奇。
原来面对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她笑起来是这番模样。
眼尾弯弯的翘,生动又可爱。
李阿姨迟疑问:“这位是......小初你朋友?”
看不大出真实年纪,很年轻,但气质很盛,定是泼天富贵里养出来的人。
“不是。”
贺清越看她一眼,停了几秒,才让她迟疑地接上了话:“这位是我领导。”
李阿姨目露疑惑,嘀咕了句没人听得清的话:“还以为是小初朋友呢。”
初弦歪着头,无辜极了。
“领导要不要尝一尝我们家蒸粉?小初最喜欢吃了。”
贺清越客客气气:“我小时候常吃你们家。可惜今日不得空,我和初弦还有事。”
李阿姨和初弦对视一眼,大大地笑起来:“咱们家啊,没人吃过了不叫好。下次领导和小初来,我请你们吃。”
“谢谢李阿姨。”初弦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走两步,贺清越忽然问:“用不用给许教授买一份?”
“许教授从不吃外面的早点。刚到研究院那会儿,我天天带不同样的早点,结果都让我一人吃双份。”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细白骨感的手指捎到毛茸茸的碎发。
“一个月胖了差不多三斤。”
意外之喜。
竟因为这事儿打开她的话匣。
贺清越很有赞同的意思:“还是太瘦了。”
“我吗?”她指着自己,眼眸让路过的早点摊子熏得亮晶晶:“其实我很能吃,就是不容易胖。”
“以后得多吃点。”
她这回不肯摇头,机灵地岔开话题:“贺先生以前吃过李叔蒸粉吗?”
“出国前常吃。”他是闲话般温和到近乎纵容的口吻:“回国后工作太忙,大概是有好几年没吃过了。”
贺清越口中的好几年或许得用近十年的时间维度来计算,初弦没悟出,若有所思道:“哦。”
“改日吧。”
他自然而然让她走在人行道内侧,早晨的风仍然刺骨,冷飕飕地扑过来,绕在他身上,吹不到她。
“什么改日?”
“改日你陪我吃一趟。”
她差点左脚绊右脚,卡了一下。
惹得贺清越轻笑:“怎么毛毛躁躁的。”
这话,亲昵太过,且有长辈怜惜的口吻,初弦浑身不适应。
机灵劲儿转瞬即逝,这回变得笨拙:“除了李叔蒸粉,老城区有还有很多历史悠久的早点摊,不惹眼,藏得也密,都在犄角旮旯里,别说外地人,就连本地人知道得也少。”
“是吗?”贺清越不疾不徐地扬了尾调,听得出心情愉悦:“看来小初老师很有门道,下次也带我尝尝?”
小初老师。
原来他口中的“老师”,冠上前称,是这四个字。
往日走这段路,打三两声招呼,遇过转角两只黑猫,就到了头。
可贺清越陪着她慢慢走,狭小的单行道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