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第一次见崔琤发病,前世便对她的许多病症极是熟悉。
看她的吐息变得舒长起来后,李澹紧绷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来,屏退下人后他亲自为崔琤喝药,苦涩的药汁在两人的唇舌间相渡没由来地多了分甘甜之意。
“是不是有些苦?”他舔了下唇,将一颗蜜饯喂进她的口中。
她昏昏沉沉地倚靠在他的肩头,身体不住地想要蜷缩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在抗拒惧怕着可能到来的危险与伤害。
她努力地保护自己,小心谨慎地寻求自由和幸福,但他却又将她的愿景打碎了。
崔琤还是太天真纯善,她就不该对他心软那么一瞬的。
她合该将他推的远远的,纵是他做什么她都不应原谅他。
李澹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唇瓣,他低语道:“还是好苦。”
那些在他心头盘旋依旧的恶欲在她的面前尽数化作近乎偏执的保护欲,他只想让他的令令平安喜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但让她痛苦的罪魁祸首却也正是他。
令令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他凝视着她柔美的面容,总觉得眼中要落下什么来。
他在她身边陪了整整一夜,只中途唤来侍从吩咐将信笺交予崔府说二姑娘突然犯了喘病。
*
这天夜里,崔琤又做了那个噩梦。
她的手脚被无形的力量绑缚着,像灌了铅般的沉重,源源不断的冷水涌进她的肺腑里,耳边却一直传来纷杂的话语声。
“娘娘的这本日录受了潮,字迹已经模糊了。”
“真可惜,娘娘平日里最常翻看的正是这本日录,娘娘命里与水犯冲,连日录都未能幸免。”
“嘘!你还要不要命了?陛下的命格便是天河水。”
“我知道呀。”这声音隐约带着哭腔,“可若不是陛下强将娘娘拘在深宫中,娘娘又怎会年纪轻轻就显出日薄西山的迹象?再这样下去,怕是连神医都无药可施。”
崔琤有些想笑,这她似乎是她的记忆,又似乎不是,她们只是来监视她的探子,怎会对她心生怜意?
即便她再不一般的、再尊贵,也不过是一介囚徒。
须臾她又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娘亲!娘亲!我恨你,你把娘亲还给我!”
“殿下真是至孝,他分明都未曾见过娘娘几回……”
“是殿下不想见娘娘吗?”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打着为娘娘好的旗号不许任何人靠近娘娘,娘娘孱弱多病不假,可多少病症又是因他而起?纵是监牢中的人也没有娘娘这般凄苦——”
两人的争吵忽然被打断。
“陛、陛下!”
崔琤没感到她们话语中的惊恐,反倒感到一种怪异的刺痛感,心口的悸痛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好像她偶然地篡夺了旁人的记忆。
随着她心魂的不断下坠,诸种混乱声响也渐渐消弭。
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沉入水底时,她猛地被向上拉起。
自幼时她就时常缠绵病榻,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也遇见过许多回,但这是她头一次感知到那个莫名力量对她的护佑。
黏腻湿滑的黑麟紧紧地缠住她的腰身,他小心地收起尖锐的爪牙,滚烫的逆鳞贴在她的心房处极力地将暖意传递。
崔琤心想这噩梦真奇怪,怎么什么光怪陆离的事物都出来了?
离开冰冷深水的瞬间,她的视线便变得模糊起来,她只能看清护佑着她的黑龙,他的龙角上有着一层浅金色的花纹,像是振翅欲飞的凤凰。
她摸了摸他的角,轻声问道:“你是凤凰变的黑龙,还是黑龙变的凤凰呀?”
他自然不会答她的话,他只是竭力为崔琤送来暖意,可她的身子还是在一点一点地变冷。
他有些慌乱,但她却温声说道:“这是个梦,只是我的梦。”
崔琤没能制止住他,眼看着他用尖利的爪牙刺进自己的心口,将那枚滚烫的逆鳞活生生地剥出来。
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执念地将逆鳞送给她,那枚闪着金光的珍贵鳞片在触及她胸口的一瞬融了进去。
她被圈在黑龙的怀中喘着气感受着生命力的回流,视线清晰后她恍惚地抬起眼睛方才发现黑龙有着一双澄净透彻的浅色眼瞳,里面似乎有金凤游走翩飞。
崔琤喃喃地说道:“真好看。”
可黑龙却直接将利爪伸向了自己的眼睛,好像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甘愿将眼睛也剜给她一样。
“别。”她伸出覆住他的眼睛,“我不要。”
黑龙有些难过,像是在担忧她厌嫌他的眼睛一般。
“天要亮了,我该醒了。”崔琤看向远处轻声说道。“我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逃避了,无论这事情是好还是坏,我都得弄明白。”
她亲吻了一下他龙角上的凤纹,阖上了眼眸。
崔琤梦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还未睁开眼她就闻嗅到了冷香的气息,那人似乎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彻夜未眠。
她缓缓地掀起眼皮,喉间苦涩干哑,也不知夜里被喂了多少药。
那双温柔却略有些冰凉的手捧起她的脸庞,不须她多言便领会了她的意思,她取来杯盏喂她饮下清水。
“可好些了?”李澹放下杯盏,将她扶抱起来。
他浅色的眼瞳泛着红,在留意到她目光后旋即垂下了眼帘,连欢欣的情绪都要藏起来,好像这样崔琤就看不出他的心绪一般。
即便没有得到回答,李澹还是摸了摸她的脸庞,轻柔地说道:“我去唤御医过来。”
他像是有些害怕她会说出什么质问的话语,当即就站起了身。
然而正在他转身的刹那,崔琤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李澹。”
李澹的心中泛起一阵绵痛,她不再唤他“二哥”了。
他曾在难眠的长夜里无数次想过她发现真相后会怎样,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只想将它往后拖。
他所拥有的爱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虚幻的,全是从那个不存在的李澹身上窃取而来的。
崔琤轻声说道:“我已经好了,不要见御医,也不要喝药。”
李澹转过身慢慢地撩起她睡得凌乱的发丝,用锦帕擦过她的脸庞。
“好。”他低声道,“那就不见。”
李澹话音刚落,崔琤便忽然扣住他的手腕。
她的嗓音空灵,仿佛心魂还遗留在前世的记忆中:“我还可以回家吗?还是说你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崔琤轻声问道:“是吗?李澹。”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 只有唇瓣和眼尾的小痣还泛着红,宛若朱笔点画而成。
“不是,令令——”李澹哑声说道, 但旋即又被打断。
“不是?那你要做什么?”她仰起头, 裸露的脖颈白皙如玉, 隐隐能看见青色的经脉。
但片刻后她便轻咳了起来,李澹当即将她揽在了怀里,小心地为她顺气。
他的指尖冰冷,隔着一层轻纱似的衣衫抚上她的后背时, 让她不由地一阵战栗。
崔琤重重地打开了他的手, 她咳得太厉害, 连眼泪都落了下来,让素来游刃有余的郇王在她跟前都变得无措起来。
她掩住唇, 脸庞湿漉漉的:“这一世你顺遂无虞, 皆得所愿,为什么还要抓着我不放?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地方?”
“我真的不明白,李澹。”她的睫羽轻颤,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知不知道前世嫁给你时我都多高兴, 所有人都说你定然是对我动了真情,才会迎娶我为后。”她哑声说道,“可入宫后我才知晓,你待我全无半分真情。”
“你之所以娶我, 也只是看中了我这张脸庞。”
李澹失语般怔怔地看着她,俊美的脸庞在这一刻变得煞白。
“不是的, 令令……”他的眼瞳里泛起红来,好像凝着一层血色。
“所以重生后我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也要远离你。”她继续说道。
“我没什么大志,也无意做什么翻云覆雨之人,我只想好好地活着,和那些真正爱我的人一道吃茶赏月便是我的全部心愿了。”
崔琤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后仰去,“可我真的不明白,李澹——”
“为什么这一世你还不肯放过我?”她的眼泪到底是落了下来,“崔瑾明明没有嫁给太子,我也没有再纠缠你,一切都尚未开始。”
李澹微微俯下身,像是想要为她擦拭眼泪。
崔琤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游走,眸光也不断地闪烁。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明明前世被你害成那样了,还是这般天真轻信,又被你轻易地骗了过去。”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泪水不受控地落下,“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还要那样骗我?”
“不是,令令……”李澹张了张口,他浅色的眼瞳深处蕴着浓郁的黑。
他的嗓音压抑,周身都带着深重的冷意,仿佛是从地府中踏出。
崔琤分不清那是执念还是恶欲,但下一刻李澹吻住了她。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脸上,真奇怪,他身上明明那么冰冷,连唇都带着寒意。
那温热的物什是什么?她终于是茫然了。
她听见李澹滞声说道:“令令,因为我爱你呀。”
这话太过讽刺,甚至让她有些想笑,那日在东宫太子也是这般说的。
崔琤再也无法忍受地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她跨坐在他的身上,细瘦的手腕颤抖着掐住了他的脖颈。
李澹的脸庞更加煞白,但却没有丝毫挣动,仿佛即便被她杀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爱我?”她恍惚地说道,“你的爱就是把我囚禁在深宫中十年吗?你的爱就是斩断我与旁人的一切关系吗?你的爱就是要将我一步步逼死吗?”
“你爱的当真是我吗?”她的手指渐渐收紧,“如果是我,那满室的画像为什么都是崔瑾?被我撞破以后,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知你勤政爱民,知你生性冷淡。”崔琤垂下头,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但你若是真的爱我,会舍得我伤心、会舍得我整日郁郁寡欢吗?”
“你是哑巴吗?”她轻笑一声,“还是疯子?”
崔琤有些无力地说道:“非要看我再一次死在你面前,你才能满意吗?”
“可是凭什么?”她的指骨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已经陷进了他的脖颈里。
“这一世我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要把我拉回地府里?”
崔琤感知到指尖变得温热起来,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她莫名想起上次她也是这般压着他。
李澹渐渐地动了,他的手臂微微抬起握住了腰间的短匕。
当她以为他会做些什么时,他却将刀刃对准了自己。
他的薄唇轻启,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的手背,这一次她终于看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令令,用刀。
他在教她怎么杀死他,用刀就不会累,也不会弄脏手。
崔琤突然感到一阵深重的无力,她慢慢地松开了手,失力地被他揽在了怀中。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殿外是灿烂的日光,而帐内却是一片昏黑。
李澹用绸缎按住脖颈的流血伤处,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崔琤在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细瘦的脊背不断地颤抖着,好像要将所有的烦闷和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我很抱歉,令令。”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到难以辨认,连短短几个词句都说得困难。
尽管知道崔琤可能听不进去,他还是执念地解释着。
“是我的错,所有罪责全都在我。”他颤声说道,“是我太偏执太病态,不懂你的心情,不理解你的难处,还强将你拘在身边。”
他继续说道:“令令一点也不蠢,是我太愚笨,还自负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