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的嘴唇微动,内心却像是在经历极大的痛苦般,迟迟也没能开口。
他现今的情形太过古怪,半点也不似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反倒像个要吞噬人心魂的恶鬼。
崔琤淡漠地看了李澹一眼,无意再和他叙旧,侧过身便要离开。
一双冰凉的手却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李澹是使了些力道的,她险些便落入了他的怀里,但他衣上的凛冽寒香还是窜入了她的鼻腔与肺腑之中。
崔琤竭力推开他,柔美秀丽的面容霎时覆上一层寒霜。
“令令,听我解释。”李澹执念地拦住她。
雅黑的睫羽落下一层阴影,背着光时那双好看的眼睛不再闪烁,像一池在晦暗处度过漫长光景的寂静死水。
当崔琤的视线撞进他的眼里时,那种被深水淹没的恐惧再度袭来。
好在端宁公主急忙赶了上来,她急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二哥!”
好在廊道里无人,若是撞见二人此时的姿态,只怕要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来。
李澹没有多给端宁公主一个眼神,只是凝视着崔琤哑声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令令。”
崔琤深吸了一口气,错开他的目光:“殿下,我之前便说过,希望您莫要唤我的小字。”
“您若是真心待我稍有些情谊,就请将我以妹妹相待。”她仰起头看向李澹,“我并非是要怨您的意思,我只是想过我自己的人生,殿下。”
“那你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把我推开,二妹妹?”他的声音倏然变软了,带着些委屈。
李澹最是克制冷静,可现今他却像个落水的小狗般,说出乞怜的话语:“若是因为想要避开我,你才意气用事,那这对二妹妹太不公平。”
“哥哥只是想跟你说,那个柳约实在不是你的良人。”
崔琤垂下头,她从未想过李澹会露出这种姿态。
但尽管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其实也不过是将官场中的那套软硬兼施的法子用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是好言好语也字字透着钻营,让她心生厌烦。
“我不是意气用事,殿下。”崔琤一字一句地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父亲与忠毅侯是挚友,柳约才貌双全,更是新科的探花郎。”
她歪着头,唇角微微上扬,挑衅地说道:“我与他门当户对,有何不可?”
崔琤不知李澹的逆鳞在何处,只是顺着心意往下说:“忠毅侯待您也是真心实意,殿下若是珍惜羽翼,便不该挑拨我与柳约的关系。”
她踮起脚,拽着李澹的衣领在他耳边说道:“您说将来他要是知晓您曾经试图破坏他爱子的婚事,还会不会一意效忠于您?”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李澹愣怔了一下。
她太大胆,恣意,果断,清醒。
好像会发光一样,明亮得要灼伤他的眼睛。
须臾李澹才轻声说道:“可你与那柳约才见过几回面,你知晓他是个怎样性情的人吗?”
崔琤温声反驳道:“世人相交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我与他虽还未见过几回,但初见便很投缘,即便现在不完全知晓他的性情,往后也有的是时间。”
说完以后崔琤便走出了雅间,她微喘着气,坐上马车后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走了出来,自由的滋味叫她由衷地感到欢悦。
回去后崔琤便将那玉坠取出,挑选了一个新的木盒装进去,吩咐侍从连带她铱椛新写的信笺一道送还给端宁公主。
她知端宁公主也是好意,但李澹最善于造势,指不定端宁公主还真以为是她生了他的气,才一怒之下便要嫁给柳约。
没必要因为李澹坏了她们二人的情谊,端宁公主那般□□,往后定能发现实情。
不过崔琤也庆幸,好在除了端宁公主和她的父兄外,没什么人知道她与李澹之间的事,不然不知还要扯出多少麻烦。
*
崔琤没想到的是,两日后崔皇后会召她入宫。
崔珏临行前仔细跟她嘱咐道:“要是早了你就先回来,晚了的话哥哥下值后陪你一道回来。”
崔琤打着哈欠,晃悠悠地站起身:“知道了知道了,谢谢哥哥。”
她过去的时候太子恰巧也在殿中,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崔琤远远地就能闻嗅到他衣上附着的苦涩药香。
之前她只知道嫡姐做太子妃的愿望落空,现今她才发觉变动是出在了太子的身上。
这场几乎带着些冲喜性质的选妃宴非但没能缓解他的病症,反倒让他更加虚弱。
太子从不靠近女色,虽是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却终日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这个年纪的青年再是冷情,也对姑娘怀着憧憬,此次选妃的事宜又落空想必他心中也不好受。
大抵是太子近日的心境实在糟糕,皇后才召她这位病友入宫陪他说些话、散散心。
崔皇后见崔琤进来,便露出了笑颜:“是令令来了。”
她妥帖地安排宫人备好小食,皆是两人平日里偏爱的吃食。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崔琤的面庞上,让她生出一种极灵秀的美感,她笑着唤太子过来一道品尝。
那姿态落落大方,再严苛的嬷嬷也挑拣不出错处来。
太子这几日服药肯定不少,崔琤知道苦药喝多后胃口便会变差,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她一眼就看出太子清减得厉害,比之上次见面又瘦上许多,再瘦下去只怕要脱相。
他轻声说道:“二妹妹今日的气色真是不错,”
太子拿起一块桂花糕,只吃了一半便放下了。
她默默地观察着,在心中暗叹就是稚童吃得也比他要多。
崔琤轻笑了一下也放下了手中的糕点,但她接着打开了盛粥的瓷盅,用小汤匙舀起圆子继续吃着。
“兴许是因为这几天我每日睡前都喝一杯蜂蜜牛乳。”崔琤仔细地叙述了那牛乳的美味,“不仅味道可口,连带睡梦都变得香甜起来。”
她又舀了一汤匙的甜粥:“而且次日清晨胃口还是好的,再也不怕夜间积食了。”
这下不仅是太子,连崔皇后也来了些兴致:“当真这么有效吗?可是哪位府医提出的方子?”
其实这是崔琤前世病重时才知晓的妙计,是一位胡族神医进献上来的,原本她只是想着试试,没想到竟十分有用。
只是那时她已经病体难支,再厉害的神医也无力回天。
重生后她便试着用前世的法子调养自己的身子,果然十分见效。
崔琤故意作出羞赧的样子,柔声说道:“家里人都知道我喜食甜品却总是贪多犯胃疾,因此平日鲜少被应允吃甜食。”
“我某日喝牛乳时偷偷唤掌厨加了些蜂蜜,没想到不仅好喝而且十分养胃。”
太子温和地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从此令令要喝蜂蜜便有正当理由了。”
崔琤看他舒展眉头,便知他是听进去了的。
崔皇后只太子和端宁公主一双儿女,因此格外上心。
但她管束得太多,反倒可能会叫太子生出逆反之意,而让崔琤这位表妹来劝说则轻松很多。
崔琤陪着他在崔皇后的殿里坐了一下午,见她吃得开心太子的胃口也被调动起来,暮色将至时两人才离开。
崔琤本来打算自己去找兄长,坐在歩辇上的太子却轻声说道:“上来,我送你一程。”
“谢谢表哥。”她也没有推拒太子的好意,大方地坐了上去。
初夏时节的暖风和煦柔柔,不像春日仍有些料峭也不像盛夏太过燥热,最适合坐在车里慢慢地感触。
崔琤将心中的感想说出,并顺势说道:“虽说食补药补都能改善病症,不过我还是觉得心情好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着花丛中翩跹起舞的蝴蝶,轻声说道:“表哥你不知道,我前几日解决了件大心事后整个人都舒快起来了。”
太子垂眸低声道:“那可真是好事。”
崔琤没听清他的话音,瞧见兄长的身形便扬起了手。
太子坐在歩辇里也和崔珏打了个招呼,看着他们二人离开后才回去东宫。
空寂的宫室透着无边的寂寥,他沐浴过后便直接进了寝殿,喝了杯加过蜂蜜后的牛乳却仍然无法安眠。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但心间躁动得厉害实在平复不下来。
今夜同样难眠的是崔皇后。
夜深时她唤来自小就陪在身旁的王嬷嬷,披散着头发轻声说道:“嬷嬷,我怕是无意间做了件荒唐错事。”
“也不知现今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王嬷嬷一听便知此事定是与太子有关,只是事出突然她也不知具体的内情。
“您若是心中有了定数,便大胆地做就是。”她安慰地握住崔皇后的手低声说道。
崔皇后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叹道:“我也会有看错眼的一天。”
王嬷嬷抚摸着她的手,像她幼时那般安抚她。
良久以后崔皇后才涩声说道:“我得给令令选个良人才是,那柳约实在配不上她。”
王嬷嬷的心头一颤,柳约再怎么说也是忠毅侯的独子,而且与成国公私交甚好。
忠毅侯现今势头又是向上,娘娘怎会突然做此打算?
“好在现今还来得及。”眼见崔皇后露出笑容,王嬷嬷倏然明白过来,她大惊失色。
娘娘莫不是、莫不是想要夺人之妻,将崔琤许配给太子殿下——
第9章 第九章
端宁公主果然如崔琤所料,没过几日便悟出了事情的不对。
她拿着端宁公主新写来的信笺仔细地看了两遍,然后向翠微说道:“我就知道她不会被恶人所蒙蔽。”
“什么恶人?”翠微浅笑着问道。
崔琤却又开始笑而不语,翠微暗叹姑娘自上次落水后就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
往先还偶尔会跟大公子闹个脾气,现在两人比以前还要亲近,再也没有摩擦龃龉。
崔琤从榻上坐起来后飞快地给端宁公主回信,然后吩咐侍女去和崔珏知会一声,她下午还要出门一趟。
今日刚好赶上她兄长休沐,他一应允她便起来了。
下午的时候端宁公主带了仪仗亲自到访崔府,她的眼眶有些微红,一见到崔琤便拥住了她。
“二妹妹,先前是姐姐自作主张险些酿了大错。”端宁公主轻声说道,“是我不顾你的意愿,自以为做了对你好的事。”
她捧起崔琤的脸庞,细声说道:“令令,你还愿意原谅姐姐吗?”
崔琤也不知端宁公主是从哪里发现李澹的问题的,但她知道端宁公主是个见微知著的悉心姑娘,最善于从细微末节处发现端倪。
端宁公主能发现她倾慕李澹,自然也能发现李澹待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无半分真情在里头。
“自然愿意。”崔琤笑着说道。
端宁公主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她扶抱着崔琤,让她能刚好靠在自己的肩上。
不过马车还在行使中,崔琤的身子忍不住地往下滑,几乎要歪进端宁公主的怀中。
“只要你能幸福便可,”端宁公主温声说道,“我并非觉得柳公子不是良人,我先前就是怕你是冲动,要报复二哥才贸然与他议亲。”
“郇王不值得你那样做。”
端宁公主的声音有些飘忽,崔琤睁大眼睛,身子也倏然一僵。
这是崔琤第一次听端宁公主直呼李澹为郇王,这个称呼太过疏离,隐约透着些戒备。
她忽然想到是自己的认知出了偏差,她自己十几岁时天真纯善,总是被骗,便觉得身边的人也都跟她一样。
可端宁公主到底出自皇家,她对那些阴险算计的敏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崔琤追着李澹时,李澹也待她温柔。但她一旦放手,李澹的冷漠便显现出来了。
端宁公主怎还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些细节不用崔琤提醒,她便能自己串联起来。
她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坐直身子握住端宁公主的手:“我知道姐姐是真心为了我好。”
“姐姐能这样为我着想,便是我最大的幸运了。”崔琤弯起笑眼。
两人在马车中又说了许多话,即便是在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公主的仪仗也格外打眼。
崔琤悄悄地打开一条缝隙,她轻声说道:“快要到了吧。”
“至多还有一刻钟。”端宁公主笑着说。
她们今日要去的是城南的长夏苑,过些时日行宫之旅便要开始,到时大批的朝官都要跟从皇帝离开京城。
行宫比太极宫自由许多,又临近上林苑,到时常常有跑马射猎的机会。
崔琤的骑射是崔珏教出来的,虽不算精湛也拿得出手,但她前世在深宫困守十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李澹将她当做易碎的琉璃,压抑她展翅飞翔的可能,只允许她做个笼中的金丝雀。
所以在端宁公主提出去长夏苑的时候,她当即便同意了。
崔琤扫了一眼外间的景象便放下了帘子,她微微地向后倚靠身子,车厢外却突然出现了变故。
仪仗队瞬时便亮出刀刃,为首的队长冷声说道:“大胆!何人竟敢冲撞公主的车驾。”
崔琤颦蹙着眉头,伊始她以为是意外,却不想倏然听见了一众青年人的笑声。
“原是公主的车驾,不过公主便可随意冲撞平民吗?”说这话的人声音有些轻佻,像是肆意惯了的人。
他还故意将腔调拖长,透着几分刻薄,恣意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模样更让她生出些恶心来。
崔琤做了十年皇后,虽然不过是个毫无权势的傀儡皇后,却从未有人敢这般大胆地冲撞过她。
眼见少女的脸蛋都皱了起来,端宁公主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
“大抵是勋贵之家的纨绔,”她摸了摸崔琤的头发温声道,“不过是些外厉内荏的浪荡家伙。”
“就不脏了令令的眼了。”端宁公主说着便冷着面孔走下马车。
崔琤微愣了一下,伸出手臂下意识地想要拉住她的衣角,最终却停在了半空。
她的整个前世都在为李澹而活,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孤立无援,都快要忘记被旁人小心地护着是什么感觉。
崔琤又想到,前世她忽视了那些爱她的人,反倒对着一个不爱她的人死心塌地。
这是怎样的顽固蠢笨。
她听见端宁公主冷声说道:“本宫便是冲撞了你又如何?”
只这一句话那些纨绔便怔住了。
端宁公主容貌随了母亲崔皇后,宫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又极少,明眼人一下便能瞧出她的身份。
这些人虽然不肖,但到底也是出身高门,平日里为非作歹习惯了。
若是位不受宠的寻常公主被冲撞,只怕是连声张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