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她提着灯在女使的护送下回去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崔琤便同家中的姊妹拜见崔皇后,她满心都是昨夜下的那局棋,只等着见过皇后姑母就去找端宁公主。
崔皇后却留了她们许久,崔琤暗想她兴许是要补偿嫡姐的意思,毕竟崔瑾为了太子将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搭进去了。
但同时也能昭示此次联姻虽然未成,但崔氏与皇后、太子的关系依然紧密。
前世的崔琤是决计不会去想这些繁杂的事情的,都不过是琐事,又谁会天天盯着这些细节判断风向呢?
到最后她才明白这些简单的小事的确是有意义的。
无数双眼睛都曾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等着她这位徒有虚名的皇后垮台。
当她失掉李澹的庇佑时,她的确是一无所有的。
这座深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吞噬着从高台上掉落的人。
那滋味她尝过一次,不想再尝第二次。
崔琤心中有事,因此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捧着瓷盘吃着樱桃冰酪。
酸甜微凉的樱桃和乳酪混在一起,清甜可口,能瞬间消解燥热的暑气。
她大快朵颐吃得好不快活时,太子却忽然走进来了。
看着殿中的几位表妹,他也有些微愣。
太子的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吃樱桃的崔琤身上。
看见樱桃下是冰酪时,他的眉头稍稍蹙了起来。
崔皇后温声说道:“你这孩子,昨日发了热今天怎么还过来了。”
宫人适时地加了一张软椅,服侍太子脱下略显厚重的外衣。
他慢慢地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在几个姑娘站起来要向他行礼时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睡了一觉便好了。”太子轻声说道,“倒是我打扰几位妹妹了。”
见他无事,崔琤便垂下头继续吃樱桃。
她吃得认真,没发现朱唇旁沾上了点点的奶渍,也没发现太子的目光数次无声息地扫过她。
红日高起时崔皇后才终于放过她们,踏出殿门后崔琤便去了端宁公主的宫殿。
殿内只余下了崔皇后和太子,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儿郎,用眼神屏退下人。
他阖上眼眸,有些疲惫地将手背搭在了额前。
“若是还没好利落,就莫要赶过来了。”崔皇后轻声嘱咐道。
太子轻声“嗯”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眼里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
他病了太久,就算面对死亡也是淡然的。
明明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却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要留恋的。
“阿淙……”崔皇后看着他这幅样子,竟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子自己大抵都没发觉方才的神情是多么冷淡,那双眼里只有望向崔琤时才带着点情绪。
她从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分明是朝夕相处的母子,有时却好像是陌生人。
自太子十六以后她就鲜少插手他的事,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控制欲,但他还是不肯在她跟前展露出丝毫自己的意愿来。
除非是情感浓烈到了极致,太子才会稍稍表露情绪。
今日看他拖着病体只为看那姑娘一眼,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在事情还不算太迟,若她真将崔家的大姑娘纳做他的太子妃,他只怕要郁郁终生。
崔皇后真不知他是怀着什么心情看她为崔琤挑选郎君的,不过她还是庆幸她发现得还早。
不过一个忠毅侯,会敢与皇帝抢儿媳不成?
“母后还有什么事吗?”太子轻声说道,“若是无事的话,儿臣就先告退了。”
崔皇后整理了一下思绪,温声向他说道:“阿淙,既是来到行宫便不须处处遵循宫中的规矩,且放肆地玩乐便是。”
“政务中的事也不必太过忧心,”她委婉地说道:“莫让规矩给束缚住了,人才是规矩的主人,有些事情稍作变通兴许变成了。”
她看向太子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即便你想在朝中做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我与你父皇也是支持的。”
暖阳透过窗棂照在太子的脸上,让他苍白的面庞有了些色彩。
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一线光,答道:“谢母后提点。”
*
崔琤回去后便与端宁公主继续杀棋,到正午时两人一边用膳一边小心收官。
这盘棋看似杀得凶猛,实际两人情况差不太多,临到终局已经能看出至多也就半子的胜负。
到了午后崔琤困倦起来,端宁公主留她在殿里,两人睡起时太阳已经快落山。
她们二人都喜欢厮杀,不喜欢慢慢地官子,索性将棋先摆在石桌上,用过晚膳便一道去看后山的萤火虫。
两人正看得兴起时宫人倏然过来传信,说陛下有事急寻公主过去一趟。
崔琤向她摆摆手:“那姐姐先走吧,我再看一会儿就回去。”
后山距离羽林军和射生军驻扎的地方都极近,再说还有公主自己的卫兵在近处陪护,是以端宁公主也没想太多。
“早些回去,令令。”她轻声道,“我们明天还可以再来。”
看萤火虫是崔琤前世少年时的愿望,她那时听坊间的传言说行宫后山的萤火虫比月老还厉害,一道看过萤火虫的人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会纠缠在一起。
她便想着嫁给李澹以后,一定要他陪她来看。
可她嫁给他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宫城,那些少女怀春的情思也全都消散,深埋于重重深宫里。
最后再和她一起彻底破碎在南宫的深水中。
崔琤轻叹一声没再多想,正当她准备回去时,她突然听见了一声细细的猫叫。
似乎是个小猫。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左右。
夜色幽深,好在有萤火虫的帮助,崔琤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只小猫。
原来是个小黑猫,怪不得这么难找。
它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她半蹲下身想要把它抱起来,小猫却忽然狠狠地在她手上挠了一下。
细白柔嫩的手背当即就被划破,尖锐的刺痛感和止不住的鲜血让崔琤有些晕眩。
她有晕血的病症,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还未能发出呼救的声音,便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
凛冽的冷香将她整个人都笼住了,崔琤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人的衣袖。
昏迷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睡过去,令令。”
他的声音带着颤意,像是害怕她会永远睡过去一样。
他在害怕她的死亡,他在害怕失去她。
*
这天夜里崔琤做了一个吊诡的梦,梦里她又回去了前世。
她周身都浸着水,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跪在地上,抱着她一遍遍地说道:“别睡过去,令令。”
他浅色的眼睛通红,满是嗜血的疯狂。
他在恳求她,也在恳求命运。
可她们谁也没有回应他,宫人甚至不敢开口告诉他娘娘在被救上来时就已经断气了。
真奇怪呀。崔琤心想。
她活着时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她,怎么她死了他却突然装起深情来了呢?
崔琤想要挣脱,却被死死地禁锢在他的怀中。
她既觉得冷又觉得热,冷的是她的躯壳,热的是她的魂魄。
就好像正在发着高热,衣衫又被冷水浸湿。
她难受得厉害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好像一条搁浅的白鱼在案板上不断地挣扎。
崔琤想要说:你放开我,好不好?
我都已经死了,没什么能让你利用的地方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
她不知自己在梦里说了多少恶语,她太想要挣脱他,太想要得到自由。
然而直到崔琤从昏沉中转醒,她仍然没能摆脱那种窒息般的压抑感,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她看不见的暗处悄悄地盯着她。
宛若盘踞在高处的黑龙,一刻不停地守护着自己的猎物。
她以为自己清醒过来了,但眼皮沉重脑海中也极是混沌,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正当崔琤快要再次睡过去时,她忽然感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从指尖到掌根都泛着冷意,让身处高热中的她有些舒服。
她的心弦逐渐放松下来,朱唇轻轻呵出热气来。
下一瞬同样的冷意落在了她的唇上,她柔软的唇瓣被吻住。
身体率先意识到这是熟悉的人,放松的牙关被轻易地撬开,略带甜意的清水便灌进了干涩的喉中,一直蔓入肺腑。
让她周身都沾染上凛冽的冷香。
第12章 第十二章
“唔……”崔琤闷哼一声。
她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伸出手竭力地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她的推拒太过无力,倒平白添了几分旖旎的色彩来。
那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攥住她细瘦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揽在了怀中。
李澹的动作十分娴熟,就好像曾无数次这样将她抱起。
崔琤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她艰难地开口问道:“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听到她的话语他终于松开她,然而那白皙的皓腕上还是留下了点点的红痕。
“你被猫抓伤了,当即就昏了过去,我刚巧在那附近。”李澹的声音很轻,像是整夜都未阖眼,“莫要担心,我已与你殿中的人知会过。”
他的说辞简单明晰,将自己描述得纯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李澹并未解释为何会将她带回自己的宫殿,为何会亲吻她,他明明可以将她送回去就离开的。
他原本澄净的眼睛中满是血丝,眼白在被长明灯照彻后竟像是泛着淡淡的红色。
崔琤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便没有再看,苦肉计只有施加在特别的人身上才有意义。
她对他无意,便是他为她挡剑也不会心生怜意。
崔琤没有带情绪地说道:“那可太巧了,真是谢谢您。”
她推开他,掀起身上盖着的薄毯从榻上下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些什么。
崔琤摸了摸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右手,估计一两日就能好,不会影响她骑马下棋。
这萤火虫果然不是她该看的,这等霉运大抵也就她会撞上。
趁着天还未亮她得赶快回去,崔琤轻声问道:“有幕篱吗?”
李澹点点头替她取来了一顶幕篱,崔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才接过戴上。
她的步履还有些不稳,兴许是昨夜突发的高热还未完全退去,连腿脚都是虚软的,但好在还能走路。
崔琤试着走了几步后便回过头,向李澹温声说道:“先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二哥海涵。”
她没将话说全,还故意叫了他二哥,但言语仍透着明显的疏离和客气。
说过她便要离开,李澹的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快速地写了一张纸条放进她的手里。
“回去再看。”他低声说道,神色有些微微的凝重。
偏生那话音里带着几分关切和宠溺,就像是长辈对待小孩子一样。
崔琤有些微愣地接了过来,她点点头将纸条攥在了手心。
他看着她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消失,天边刚刚亮起一抹鱼肚白,她告别黑暗走向新生的黎明。
李澹知道自己应当为崔琤高兴,她不再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再将所有的心意都牵挂在他一个人身上。
但当他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时,他发觉自己还是舍不得放手。
他甚至舍不得她离开自己一瞬间,在昨夜他得信匆忙赶至她身边时,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他一刻没留意到,她竟又受了伤。
昨夜他自虐般地听她呓语,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即使在梦中说起伤人的恶语也始终带着保留。
他的姑娘柔弱多病,经不起丝毫的摧折,前世却偏偏在他这里吃了最多的苦头。
他的心房仿佛是数根尖针穿刺而过,但这比起知晓她死讯的那日一点也不算什么。
*
两人的住处离得不远,正好赶上侍卫换班,崔琤回来时连卫兵都未撞见。
翠微有些激动地抱住她:“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崔琤解下幕篱,薄纱之下她的脸颊仍带着些绯红,美丽得近乎不似生人,眼尾的那颗红色小痣更是平添几分妖异。
“别担心,我好好的呢。”她笑了一下,将头埋在翠微的肩窝慢慢地说道。
她昨夜做梦太多,一直没睡安稳,现在还是困倦得厉害。
“我这手上的伤已经处理过,到正午时你再去请御医,说是我半夜睡不着在院落里被野猫抓伤的。”
说完以后崔琤便要再次晕眩过去,翠微一把便将她扶了起来。
她明显地感知到崔琤身上不正常的热意,急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姑娘,您还在发热。”
“无事,睡一觉就好了。”崔琤喃喃地说道。
崔琤无意识地蹭了蹭翠微带着凉意的手掌,躺在榻上后悄悄地将掌心攥着的纸条放在了枕下。
她太累了。
不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都要等她睡醒以后再说。
安置崔琤睡下后,翠微才唤来几位年轻的侍女,几人轻手轻脚地备好热水,用浸湿的帕子覆在崔琤的额前。
“昨夜姑娘与公主分别不久后便回来了,就是一直睡不着才到了院落里意外被野猫抓伤。”翠微低声说道,“记住了吗?”
她们都是自小陪在崔琤身边的,虽然年纪不大但很是沉静,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崔琤再次苏醒的时候果然已不再发热,手背上的伤也好转许多。
她睁开眼懒懒地问道:“现在是几时了?御医还没来吗?”
年轻的侍女笑着说道:“御医早就来过了,姑娘。”
“现在都已经是下午了。”侍女站起身支开窗子,让灿烂的阳光更多地照进内室里。
崔琤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她从床上坐直身子,试着用左手端起杯盏,指尖还未碰到杯壁就被接了过去。
翠微方才在外间,一得知崔琤睡醒便紧忙走了进来。
她端起杯盏,喂崔琤小口小口地饮下茶水
崔琤的眼神还有些朦胧,趁她熟睡时侍女妥帖地为她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衫,崔琤暗自摸了摸枕下的那张纸条才放下心来。
她不知李澹是出于何意给她留的这张纸条,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
崔琤没有多想的时间,那厢端宁公主知晓她睡醒后便又赶了过来。
屏退下人后端宁公主有些急切地问道:“令令,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琤还未说话手便被她轻轻握住,端宁公主看着白纱上晕出的血迹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