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舅妈给的,舅妈嫁来京都那一年,埋在老宣平侯府的桂花树底下的,后来被舅舅偷挖出来给母亲做了寿礼,母亲喜欢得紧,只在披星戴月看奏疏的时候吃上一杯,却舍得给你。”
先帝暮年受顽疾所困,常君后侍奉左右,寻方试药,无不尽心竭力,是以先帝尤为偏疼于他,赞其孝贤硕德之风,更是连陛下也要在其之后。
也是因这个缘由,纵是今上后宫凋敝,许贵侍落得坎坷之境,言官们也不敢上奏疏斥常君后悍妒罪名。
“陛下少生些嫉妒,把心思多放在眼前这些佞臣贼子身上吧。”常君后拍掉那只攀附上来不安分的手,面不改色地提醒,“说一个月,就是一个月,早一天都成,陛下那么稀罕你的许贵侍,那就别进我中宫的门。”
“叫他来是为着文官的体面,唯有君后,才是朕的挚爱。”
“哼。”常君后冷嗤。
她当初不贪那个君臣相惜的好名声,哪里来的这些麻烦?姓许的兄长为国捐躯,赏他个官做,风头荣耀,不都有了,偏一个贪慕虚荣上赶着做小,一个半推半就,还就答应了。
小胡总管近前来禀:“陛下,君后,该赏平安符了。”
“宣。”天子正襟,固执地拉起常君后的手,与他一同受朝臣宗亲跪拜。
在场老怡亲王妃辈分最大,由皇太女亲自送上,并为其佩戴,后文官以卫国公苏季头首,武官以怡亲王崔永昌头首,分作两列,磕头,贺天子万岁,百姓安康。
礼部唱祝词,帝遣怡亲王前去月坛代祭。
君臣同乐,歌舞升平。
“哼哼,我就知道人在你这儿。”崔世子绕一圈从后面突然蹿出来,挤在辛h身边坐下,“谢飞卿重金请我来给小阿妩做镖师,我找不见人,就猜是被你掳走了,小月牙,快想想拿什么来封我的嘴,我就不告诉谢飞卿了。”
“嗯?”辛h笑着揪起他的耳朵,“再说一遍。”
“我错了!阿姐,好姐姐。我真的错了。”辛h横横眼,崔令辰就麻溜认错,左右打量她一番,笑着又问,“你回来怎么不在家等我?亏我还家去接你,你从青州回来,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先说好啊,可不许跟上回那样,得你个东西,还得附带那么多条件,送礼要真心实意,哪能要求人家这个那个的,净多事。”
“眼看着就要成亲了,怎么还那么聒噪?”辛h笑着骂他。
“成亲还不准人说话了?”崔令辰道,“我就要问,快老实交代,你从哪儿拐了阿妩妹妹,害得我好找。”
谢妩在一旁笑着道:“我和h姐姐是在中宫撞上的,秋嬷嬷带我去给君后殿下磕头,我才出来,就瞧见姐姐了。”
崔令辰道:“怪不得我找遍了承乐殿也没瞧见妹妹。”
“劳崔二哥哥担心了。”谢妩微微点头致谢。
崔令辰也不在意,他许久没见辛h,肚子里存了一万句话要跟她讲,从自己养的斗虫蝴蝶,嘀嘀咕咕一直说到怡亲王妃最近闹牙疼。东宫叫小宫女来催了三四回,他也不理,后面说皇太女要过来,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并信誓旦旦道:“叫得急,八成是陛下有话吩咐,我过去瞧瞧,小爷可不是怕她。”
崔令辰走远,谢妩才敢把那只手上的手松开,攥在手心的帕子,早已洇湿,衬着明亮的夜色,显出透红的黑。
辛h默不作声,握住她的手,以宽大的华服将一切遮住。
陛下与常君后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老王妃上了年纪,熬不得夜,看陛下回去就也跟着离席了,怡亲王两口子随老太妃一道,却并不要辛h,崔令辰两个随行,“你们年轻人,爱凑热闹,跟他们说笑一处,又不赶着家去困觉。”
崔令辰惦记着宫外的灯会,自然高兴,辛h却嫌丝竹之音聒噪,吵的她耳朵疼。
“不如阿姐去我那儿吃杯茶?”皇太女讨好大姑子,笑着提议。
“是呀,有春里进贡来的的毛尖,阿姐不是最喜那口了。”崔令辰附和。
辛h眼神在他们二人间徘徊,笑着揶揄:“你这一声阿姐,叫了两个人,我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应了。”
崔令辰臊的脸上通红,皇太女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神情如常,还笑着为辛h引路,时不时问谢妩两句话。只道是落落大方,仪态端庄。
至于身后宫人追上来报,说睢宁王家的明u郡主丢了,找不见人,正和卫国公他们商议呢。
“议什么?”皇太女问,“宫里那么多个奴才看着呢,他家女儿莫不是有什么异能妖法?变作蝴蝶飞走了?”
“奴婢不知。”
小宫女是受卫国公示意,来给皇太女传话,顺带打听皇太女知不知道此事,叫她把命丢在这事上,却不值得。
“不知道就敢来主子面前胡沁?”女官上前斥她,“人不是在宫里丢的还是两说,便是在宫宴上找不见,还有内务府衙门的人呢,哪有朝臣自己满皇宫找女儿的道理?睢宁王爱子之切,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知道宫里的规矩!”
女官眼神示意,就有小太监将人押住,“冲撞皇太女,当死罪,殿下仁慈,又恐伤及她们的性命,可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打她五十板子,送去内务府衙门查办,把管她的总管宫女也找出来,一并治个管教不严的罪过。”
皇太女一言不发,跟前的女官便借着惩治小宫女的行为,打了卫国公管教不严的罪过。
谢妩在东宫面前身份低微,不便开口,辛h则笑着来打圆场:“是该管教管教,不是我嫌弃。你们宫里的内务府衙门,漏的跟个筛子似的,也是你心地善良,纵着他们过了头,要我说,抓几个典型,按在内务府正门,就地杖毙,叫那些心怀鬼胎的东西亲眼瞧着,多大的胆子也该知道害怕。”
皇太女也笑:“阿姐这话在理,要是阿姐得空……”
辛h连连摆手:“没空没空,这会儿还有一脑门子官司摆在眼前等着我呢,你们宫里的麻烦,我可不掺和。”她与谢妩对视一眼,谢妩心知肚明,默默将头垂下,一言不发。
崔令辰不明所以,当是辛h性子太过爽利,吓到了谢妩,还贴心帮着解释,说他阿姐大大咧咧惯了,比不得京都姑娘婉转。
结果挨了一脚,气鼓鼓躲到皇太女身边告状。
等四人回到东宫,瞧见捆着丢在地上的明u郡主,和站在明u郡主身旁那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崔令辰才恍然大悟,那一脑门子官司,原来是应在这里的。
“殿下……救……救我……”明u郡主人还清醒,只是出气儿比进气儿多,脸色苍白,华服之上好大一片血迹,瞧着像是要流干了。
皇太女也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阿姐这是……这是要把孤捆做一势?”
方才她还暗暗在心里骂睢宁王狡诈,无事生非,假借女儿丢了在宫里暗查什么事儿呢,不曾想,还真是丢了女儿。
谢妩不愿拖累辛h,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在皇太女面前跪下:“殿下,谢妩认罪。此事与h姐姐无关,是谢妩与明u郡主间闹了龃龉,争执不过,失手刺伤了郡主,刚巧被h姐姐撞见,又赶上来人,我苦苦哀求,h姐姐才施以援手。”
“阿姐竟这么好心?”皇太女嫉妒的目光望向辛h。她和崔令辰两个‘苦苦哀求’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待遇。
“阿姐!”崔令辰替辛h说话,可开口一声阿姐,自己又磕巴改口,“旭姐姐……”
辛h见皇太女未置一言,也假装跟着起身:“要不我也给殿下磕一个?”
皇太女搀起谢妩,笑着道:“阿姐这是什么话,谢飞卿乃是孤的爱将,他的妹妹,孤自然要管。”皇太女将目光在谢妩与明u郡主之间打量,“只是……孤要护她,总得知道她们两个小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
自长春王战死,朝廷连吃败仗,朝堂上武官矮文官一头,主战派叫人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年,就连陛下脸上都没了光彩,睢宁王交趾大捷,收复交趾一带,叫朝廷扬眉吐气,陛下欢喜,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动他。
若是谢妩同别人家女儿生了事,看在谢飞卿的面子上,她从中说和,也就罢了,偏偏是睢宁王的女儿。
真闹到陛下面前,恐怕连谢飞卿也得跟着吃官司。
第35章 035
◎一合一◎
“嘶――哗啦啦啦……”铁花炸开, 看热闹的孩子们笑着在其中跑进跑出。
“下星星喽,下星星喽……”
鼓声助阵,打铁花的老汉站在花棚底下, 脑袋上反扣着瓜瓢,手持花棒, 下棒撞上棒, 炽热的铁水在花棚上方迸溅,引燃了‘万响纳福’, 立时,盛开的铁花, 震耳的鞭炮, 嗡鸣的鼓声齐发,振聋发聩, 好不壮观。
“头儿, 前头有卖糖人儿的, 我去瞧瞧就回。”李副将腆着脸告假。
谢长逸不由蹙眉, 目光上下打量, 想说什么, 又抿起嘴将话忍了下去,点了点头, 算是同意。
好一会儿, 李副将举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回来。
还憨笑同众人解释:“今儿过节, 我妹子妹夫回来了,我家那丫头都当娘的人了, 还是个长不大孩子似呢, 最近迷上了个话本子, 叫什么莺莺红娘的, 我也不懂,矫情矫情的,都是她们那些小姑娘喜欢的,我寻思着今儿过节,给她照着话本子上的小人儿给捏出来,教她也高兴高兴。”
李副将没说的是,他家妹子回娘家来,闹着要他给买一套时下风靡京都的西厢磨喝乐,李副将去打听了一下,那一套小摆件儿竟然要他两个月的俸银,可怜他一把年纪还单着,俸禄银子拿到手,没捂热就丢给家里老娘存着了,他上哪儿弄银子买那劳什子磨喝乐?
思来想去,李副将才起了拿泥人儿回去交差的主意。
只是众人不知道内情,听他几句话,只觉得李副将生的凶神恶煞,竟粗中有细,听差的当口,还不忘惦记着家里的妹子。
李副将得了称赞,不好意思地挠头,又偷偷看向谢长逸,见他没有黑脸,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们新来的这位谢统领,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虽是生的剑眉星目,偏又整日里板着一张脸。
从前听京郊卫戍营的兄弟们说他们谢江军威严端庄,他还不信,这些日子下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实话。
在李副将暗自庆幸的注目下,谢长逸没入灯火热闹的街市,再回来,手上竟也抓满了泥人儿,好巧谢将军买的泥人儿他都认识,有孙大圣,二师兄,师徒四人也就罢了,还有白龙马和一众妖精?
谢长逸面不红心不跳,道:“我家里……也有一个妹妹。”
*
这厢天玑营的差官巡查各处卡口岗亭,地方衙门来回了事,谢长逸看时辰不早,刚要叫换班的兵丁家去团圆,就见宫里来人,说是陛下召见。
“可是宫里出了事儿?”谢长逸紧张询问。
他一个晚上心里就不安定,总觉得忽上忽下的要出事儿,一听是宫里的事儿,他生怕从小太监说出谢妩的名字。
通传的小太监是中宫的人,也不瞒他:“宫里丢了个人,说是遂宁王府的郡主丢了,闹得沸沸扬扬,连君后都受连累了。听他们说,还问了东宫呢,他家丢了闺女,不问跟着的婆子丫鬟,讹人还讹到了天家。”
知道不干谢妩的事,谢长逸一颗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只是睢宁王府的事情,也是个麻烦。
至御前,听承乐殿的管事太监说了来龙去脉,小胡总管笑着道:“谢飞卿来了,睢宁王的疑惑也得解了,今日各处宫门都有天玑营的人重重把手,若真如睢宁王所言,他家明u郡主进了宫,宫里找不见,想必是自己回去了,问问谢飞卿,就能真相大白。”
小胡总管此言,还有另一层含义。睢宁王与卫国公一众,为了个小丫头在宫里闹得失了体统,先找了个宫女指认明u进了中宫,后又说瞧见她与东宫的人说过话,疯狗似的,竟乱咬起来了!
然,明u郡主喜欢谢飞卿的事,京都可谓是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飞卿随大军凯旋,被明u郡主相得,高楼之上舍了帕子,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只道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睢宁王只这么一个女儿,虽骄纵些,却姿色颇佳,入赘进门儿,便是泼天的富贵,搁谁能不心动。
偏谢飞卿挥刀一斩,毁了那张从天而降的帕子,连个眼神也不曾多看明u郡主一眼。
少年郎傲气使然,睢宁王爱女心切,知他出自忠勇侯府,庆功宴上又托了卫国公来说亲。
谢飞卿醉眼朦胧,却不掩眼底的厌嫌:“郡主?郡主又如何?待我他朝为陛下杀贼首三千……也给我家阿妩妹妹讨个郡主来做。”
谢飞卿一把掀翻了凑过来的卫国公,摇摇晃晃走到御前,跪下连磕几个响头,“陛下乃万世明君,明君属下,自有忠臣,臣谢长逸,愿以我这条命,以我血肉皮骨,收复北绒失地,杀尽西北狗贼。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我大秦皇帝陛下。”
帝大喜,赞其忠纯质朴,赐字飞卿,后将谢飞卿调任詹事府听差,为东宫所用。
有东宫庇护,睢宁王丢了体面,又不好挟私报复,只得默默吞下这个哑巴亏,明u郡主求爱不成,倒是做了笑柄,京都上下好一阵子都在议论此事。听说,明u郡主为此还大病一场,受了不小的打击。
小胡总管问谢飞卿明u郡主去向,不免有含沙射影之意,既叱责睢宁王僭越冲撞中宫,又借当年谢飞卿之事,骂卫国公多管闲事,到时候又要臊一鼻子灰。
“臣奉圣谕严守宫门,未曾见明u郡主踪迹。”谢长逸义正辞严。
他本就厌恶明u郡主其人,这会儿连提起她的名字,都觉得想要避嫌,生怕跑得慢了被什么东西黏上。
皇太女开口:“没见过明u出宫,那天玑营可曾瞧见她进宫?”
谢长逸道:“禀殿下,天玑营寅时便在宫门听差,往来人员,并没有看到明u郡主其人。”他顿了顿,又道,“许是郡主与睢宁王在一辆马车里,睢宁王有天街打马的殊荣,天玑营的兵丁,也不敢擅自查问睢宁王府的车马。”
睢宁王居功自傲,行事猖狂,早已为言官所谏,谢长逸一句话,在陛下面前给睢宁王上了眼药,又叫言官有了新的由头叱骂睢宁王罪过。
今上端起茶杯,轻轻吹一口热气,悠然品茗,常君后才被一个小宫女泼了脏水,他倒也不急着分辨,身子朝外侧倾斜,靠着椅子扶手,离身畔之人远了些。
皇太女坐在君后身侧,她被匆匆召来,又同常君后父女俩都遭了指认,得谢长逸一番证言,才洗刷了污名。皇太女似笑非笑地望向面前的这场闹剧,她也想知道,得罪了她父亲,这两个人该是个什么下场。
小胡总管笑着提醒:“陛下,明u郡主进宫一事,说来也只睢宁王一家之言。”天玑营的人都没瞧见明u郡主从宫门经过,几个小宫女的话,岂能做真?
更何况,明u郡主丢没丢都是两说,睢宁王怂恿宫女指摘君后,斥责储君,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
“一家之言啊!”
今上做大惊状,放下茶水,捧起常君后的手安抚,“委屈君后了,朕当睢宁王一片忠孝之心,必不能做出鲁莽造谣的事情,时方才他说的真切,朕就信了,那宫女无端生事,诬赖中宫,朕竟没第一时间替君后撑腰,是朕的过错,朕不该听信外人,反倒叫君后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