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话!”谢妩叱责,许是炭火太足,她刚刚又正对着脸蒸,这会儿子两颊红彤彤的,像熟透了的大红桃。
“姑娘!你这不成,你本来身子骨就弱,金雕玉琢的养着,都生怕有个小病小灾的呢,姑娘倒好,自己给自己找病,我看姑娘是嫌我们这一屋子人活得久了,看不顺眼,给自己闹出个三长两短,叫大爷揭了我们的皮才好呢。”
酥皮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不管,我去叫人请大夫,姑娘就是打我骂我,我也认,您这么祸害自己,就是不行。”
酥皮儿哭着到外面喊人,让快快请大夫来,再去把秋虹她们都叫回来,说是姑娘病了。
外面话还没吩咐完,就听屋里一声闷响,谢妩从被子里滑落在地,浑身湿透,汗淋淋的,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快去日新楼请大爷回来!”酥皮儿怕的声音都打颤,强撑着哆嗦的双腿,跌跌撞撞朝谢妩扑去。
*
“哪个该死的想的偏方?也敢给她使!”刘太医从号完脉,就喋喋不休的在骂人。
谢长逸抿紧了唇,一声也不敢还嘴,看刘太医骂累了,他才开口询问:“那……她现在这种情况,吃了药,多久能醒?”
“能醒?能活着就了不得了。盛夏都过了,入了秋你们倒是把她折腾中暑了?”刘太医没好气道,又见谢长逸浑身酒气,刘太医更没有什么好话待他,“谢统领,不是我说你,你着急令妹的旧疾,我也是能理解的,可以火攻火的偏方?听起来就不靠谱,你使这劳什子偏方,还敢出去吃酒,留她跟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丫鬟在家,是嫌她命长?”
“都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您消消气。”谢长逸连连赔不是。
他怕事情传出去,有损谢妩的名声,便同刘太医扯了瞎话,说是自己寻了个偏房,以炭热熏蒸之法,来给谢妩治旧疾,人家刘太医也是因为负责,才骂他两句,也是他该受的。
见谢长逸态度良好,刘太医抿了抿嘴,才道:“病倒是好治,就是中暑了,开一副藿香正气方剂,一副便好,只是今日这般唐突冒进之举,万不可再有,就算细细的将养,也得三五年的功夫调理,若不然……”
谢长逸一颗心提起,神情也跟着凝重,刘太医继续道:“医者不讳,我就实话实说了,二姑娘不好生调理,日后必将不利子嗣,更恐有早夭之症。我还是那句话,旧疾根源在心,将军有一百个偏方,心病不除,旧疾难愈。”
管家送刘太医回去,谢长逸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久久沉默不语,他不明白,谢妩几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怎么就累了心疾?
谢长逸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里间一声惊梦,教他回神。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六郎……谢长逸……救我……”
谢妩突然从床上坐起,她面目惧怕,两只手张开似是要抓住什么东西,眼珠子通红,眼泪顺着眼眶止不住地流。
“阿妩!阿妩不怕,大哥哥在,大哥哥在呢!”谢长逸从身后将她抱住,压着她全身的力量,教她倚在自己怀里,谢妩眼珠子发直,哭了好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喊着害怕,闹到半夜,才见她恢复安静。
谢长逸将这屋里的丫鬟全都叫到跟前,问她们姑娘这几日见了谁,谁又来过,或是这院子里哪个举止异常的,只管一一交代。
杉妈妈提了棉儿一嘴,她怕大爷借棉儿想到秋雁做的那些糊涂事儿,便掩去了棉儿与她表哥的事情,只说那小丫鬟有个云中的亲戚也在京都,二人有所往来,近日还见了面。
琥珀本来是不想把柳家姑娘托人给姑娘传话的事情说出来的,可姑娘闹这么一大出,竟跟柳家姑娘话里讲的大差无二,她一时闹不清柳家姑娘是给姑娘报病,还是教姑娘怎么生病?
“大爷。”琥珀犹犹豫豫地开口,“前几天,柳家姑娘让人来过一趟。”
她将那天的事情一字一句学给谢长逸听,又小声道:“姑娘还交代了我,教我不准告诉大爷,我起先也不知道姑娘要效仿柳家姑娘……这才……”
琥珀朝上偷觑一眼。
只觉得三魂七魄都飞了出去,大爷威严怒目,似笑非笑地看他,像是要杀人。
第32章 032
◎二合一◎
“他又没把我怎么着, 不过他打杀上门的时候,提着长戟,倒是把我爹吓了一跳, ”柳青青赖在谢妩身边告状,而罪魁祸首, 就在不远处亭子里与人闲谈吃酒。
“大哥哥脾气是暴躁了些, 刘太医又吓唬他,说我要死了, 他怕的要命,连着几天都在都不敢挪眼, 他得罪了你, 我这里替他给你赔不是了。”
柳青青做可怜巴巴状,顺杆爬道:“你要真心疼我, 只嘴上说说可不够。不如把小报的年底分红让我一成, 我不光原谅了他, 还能反过来谢你。”
谢妩抿起嘴笑, 作势要将她推开:“咱们好好聊他的不是, 我给你道歉, 你不愿接受,待会儿我按着叫你打他一顿出出气便是, 你怎么反倒讹我呢?”
“打他?你瞧几个我够胆子打他?”柳青青翻白眼瞪一眼外面某人, 不满道, “我爹说,人家是东宫红人, 我爹在他那儿还得礼让三分呢, 老头子让我安生些别再惹祸, 若不然, 就要关我禁闭,等过年我祖母从老家回来,才放我出来呢。”
谢妩道:“阿弥托福,若真是那样,我可就罪过大了。不过你安心,待会儿我替你骂他两句,嘱咐他再不准为难你,要是他再犯浑,你就叫丫鬟来告诉我,我去替你撑腰。”
“丫鬟?你不说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我就来气。”柳青青咬着牙道,“就之前跟着我常在印刷局走动的那个小丫鬟,你还记得么?”
“谁?”谢妩一时想不起她说的是哪个。
一旁的琥珀提醒道:“就是那天来替柳姑娘传话的那个丫鬟,叫扉页。”
“是她?”
“对对对!就是她。”柳青青道,“我爹常念叨着教我在外头多使家里的奴才,我还没当回事儿,想着她家里贫苦,我使了她,也给她姊妹弟兄多些添补,谁成想,那竟是个养不熟的狗,先前偷了几两银子,叫印刷局的张妈妈抓了个现行,我说了她,没两天儿,她竟偷了还没开印的初版文稿,卖给了泾川小报。”
“张妈妈嚷嚷着要把她送官,后来她弟弟妹妹们一串子人,到我回家的路上堵了我,七八岁的孩子,最小的一个还在怀里抱着呢,磕的脑袋都破了,我想了又想,高低狠不下心,就把人打发走了。”
“那姑娘前些日子可曾打发她来给我们姑娘传话?”琥珀忙问。
“没有啊。”柳青青摇头。
谢妩眉目凝重,柳青青察言观色,也大略猜到,自己无端遭受莫须有的罪过,多是因扉页那小蹄子而起的。
那小蹄子早就教她给撵了,又不是她的人了,可谢长逸去她府上恐吓一遭却是事实。
“东家,咱们姐妹归姐妹,买卖归买卖,你哥哥又是吓唬,又是领着媒人要把我远嫁送去胡斯呢,这天大的冤枉,东家不疼呵疼呵我,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这……”谢妩语塞,她到不是心疼那一成的红利。那个叫扉页的丫鬟,既被柳家撵了出去,又是奉了谁的令,冒充柳青青的语气作风来她这里行骗?
谢府小聚没几日,便是中秋,常君后设宴承乐殿,就连常在相国寺清修的许贵侍都进宫赴宴。
天玑营管着京都上下防卫,谢长逸自不能随谢妩一同进宫,戍时过后,钟鼓楼要敲一百单八下团圆钟,然后天玑营安排打铁花的匠人炸第一朵吉祥如意,二龙戏珠开路,花车连绵,从钟鼓楼一直舞到天街门口,这一日免宵禁,有时闹到天明,还有不归家的在街上吃酒说笑呢。
“我前半宿在天玑营衙门值夜,子时宫里宴会散了,又是车马最多的时候,年年都有磕碰,扯皮的官司打不清,八成还得我去给他们做说和,你散了席,也不必赶着出来,前些日子崔家的老太妃同我交代了,中秋宴这一日,要领你家去,崔悦也回来了,你们两个小姑娘一处说笑,不比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得好。”
谢长逸一边说着安排,一边叫酥皮儿回去拿那件孔雀绒的大氅给谢妩穿上,“夜里风冷,你穿厚点儿,黑灯瞎火地瞧不见脸,咱又不跟她们比漂亮,不受这罪。”
“我不冷。”谢妩把自己温热的指节搭在他手背,“你看,不冷吧。”
她可是专门儿在屋里捂了会儿汤婆子,才敢出来的。
“不冷就好。”谢长逸点头,护着她踩杌凳,上了马车。
谢妩从车窗探头:“我不想去崔家,宫宴散了,你在承天门外接我,我也不回家,我和你一起在天玑营衙门守夜,可好?”她眉间郁郁,有谢长逸在外面等着,那人就是想要猖狂,至少也有些顾忌。
“不好。”谢长逸揉乱她额前的发,想起她要去宫宴,又尴尬的用手想要给她理好,“衙门里条件艰苦,只有我办公的书案,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你又不应差,何苦跟我去受那个罪。”
“我还没去过呢,我想去瞧瞧。”
谢长逸回绝的坚定:“想看回头白天我带你去,今天不成。”过了丑时,宫门落锁,都安静下来了,天玑营衙门里的那些差官有组局吃酒的习惯,都是一群大男人,闹哄哄的不中看,他是新官上任,自没道理头一年就改旧制,徒惹底下的兵不高兴。
谢长逸哄孩子似地捏捏她的脸,马车缓缓前行,没入天街灯火人流之处。
谢妩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外面灯火明亮,透过车,映出斑驳朦胧之意,她紧紧攥着腰间的荷包,那里面装着把剪子,那人若是再羞辱于她,她就与那贱人同归于尽。
“姑娘,承天门到了。”小厮出言提醒。
宫宴规制,谢妩三品县主是没有资格带奴仆入宫的,递了牌子,有宫人出来接应。
“您就是长益县主吧,小的来喜,在中宫听差,中宫总管秋燕嬷嬷是我干娘。”小太监眉目清秀,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县主这边走,这会子承乐殿零零散散人是不少,不过干娘说许久不见县主,就讨饶一回,不叫您去凑这热闹了。”
“不敢,秋嬷嬷与我外祖是故交,也是我的长辈,长辈有言,自听之。”说话的工夫,谢妩塞五十两银票过去。
叫来喜的小太监顿时没了清冷,眉开眼笑的接着道:“许贵侍一众在承乐殿说话呢,每每到中秋这一日,君后就不大高兴,陛下在中宫哄着呢,方才怡亲王府的老太妃也到了,被陛下请去中宫做说客,我干娘是想为姑娘搭天梯,见一见真佛,才叫我去承天门等着呢,待会儿宴席开了,歌舞升平,姑娘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许贵侍乃陛下尚在东宫时的老人,他原先只是随金贵侍入东宫的一个陪嫁,后来金家犯了事儿,他本该随主子一同撵出宫的。
偏巧老天爷赏了他大福分,他一母同袍的亲哥哥受东宫赏识做了巡检南平州的钦差,后拿出平州官场贪墨的罪证,以死谏,求陛下发兵南平,一扫南平王反贼。
得其兄长的荫庇,许贵侍为东宫收做小侍,后今上荣登大宝,才赏了个贵侍的体面。
陛下不曾恩宠,只是常君后瞧着他碍眼,也鲜少召见,宫里的奴才捧高踩低,许贵侍不得圣心,自然有的是法子磋磨,后来许贵侍自请蓄发出家,常住相国寺为天子祈福。
常君后那里才稍降辞色,少了许多不满,此为宫中人尽皆知却不能外道的秘密,来喜也不敢明言。
谢妩心领神会,更知宫里开道的规矩,又捏两张银票出来:“劳烦公公久候,给公公买酒吃。”
来喜笑意更胜,引谢妩到中宫,至殿外,又交代了几句常君后的忌讳,才退至偏僻巷道等候。
“陛下、殿下,长益县主来了。”秋嬷嬷亲自通禀,主子允声,她才带着谢妩进内殿。
“……你滚,我不爱瞧见你。”男人的声音怒气冲冲。
“小春天听话,今年是最后一次教他进宫,朕又不看他,你生个什么气?”说的女子应是当今圣上,她劝常君后不得法,又想起外援,“舅妈,您也帮朕劝劝。”
又听常君后怒斥:“婶娘!您也帮我骂她!”
谢妩站在底下一动不动,天家两口子在吵架,她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藏得严严实实才好呢。
“老了,耳朵也不好使。眼睛也昏花,看人都带双影。”常君后是老王妃的亲侄儿,当今圣上又是老王妃的亲外甥,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王妃装聋作哑的本事有一套,侧着耳朵只说听不见,她老人家瞥见底下站了小姑娘,忙扯开话题。
“瞧瞧,方才秋燕不是说左顽固的外孙女来了么,这个就是么?快过来给我瞧瞧,真是老了,眼睛不中用了。”
“是。”秋嬷嬷笑着道,递了眼神,示意谢妩到前面见礼。
谢妩上前磕了头,才依言往老太妃身边站了站,恐冲撞贵人,也不敢抬头,只盯着面前的两块金砖,她拘谨忐忑,紧张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好孩子,抬头我看看模样。”老太妃笑着吩咐,谢妩依言,老太妃又夸她模样生得好,颇有她母亲少时的风采。
“可不是么,应城左氏女,三春桃不争。”常君后看似是在夸谢妩的生母,实则挑衅的目光望向身畔,占了上峰,常君后脸上才见了笑,他问了谢妩几句话,又提起她在京都做买卖的事。
“本宫常听谢飞卿自夸,说他妹子在经商上有大才,起初我是不信的,后来陛下同我提起你办的那个京都小报,我才知道,谢飞卿说的不假。”谢长逸常伴东宫左右,往中宫走得也勤,常君后看在他的面子上,待谢妩更多几分和蔼。
临走,还赏了谢妩一斗珍珠,让她小姑娘家家,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穿着打扮鲜活一些才是。
有常君后此言,日后旁人也不敢擅议谢妩‘二嫁’‘克夫’一应言论。
出中宫,来喜笑着给谢妩道喜:“县主好福气,入了主子的眼,日后县主必要扶摇直上,步步登高了。”
“好没眼的狗奴才,你夸她步步登高,上回我来中宫给君后请安,怎么不见你夸我?”忽然,一女子似笑非笑从垂花门后走出来,正与谢妩两个撞个对脸。
来喜慌忙低头行礼:“见过明u郡主。”
睢宁王在朝堂上声势正胜,明u郡主在宫里的脾气也随之水涨船高,上回她与崔世子争一柄玉如意,陛下也不曾责备,还叫人另取了个好的赏她。
“哟,搁这儿遇见熟人了。这不是我的好姐妹江妩么?”
明u郡主拉起谢妩的手,笑着撵来喜回去:“我们姐妹许久未见,我带她去承乐殿,你退下吧。”
“这……”
谢妩面沉似水,亦不想拖累旁人,便道:“谢公公领路了,你下去吧。”
明u郡主也笑:“怎么,你这奴才,听不懂人话?”
来喜不敢跟明u郡主顶撞,低顺眉眼,又行了礼,脚步急促,逃了似的顺着巷道墙根儿退下。
没了外人,明u郡主自不必再揣着那副虚假的笑,她拍拍谢妩的脸颊,轻蔑嗤声:“我当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怎么如今连太监也稀罕上了?还是说,那小蹄子从新生出了根宝贝,叫你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