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开始, 就没信过那些装疯卖傻的胡话。
“她……她是装的!”经谢长逸提醒, 谢妩也琢磨过来了。
疯子也是人, 只要是人, 趋利避害,乃天性使然。
甫才,谢长逸那一招,直逼大太太脖颈命脉,若是没有自己拦那么一遭,小小一根枝杈要了大太太的性命,也未必不能。
“起风了,打闪了,龙王爷,过来了,娘阿娘,收衣裳,娘阿……”大太太双手合十,哆嗦的越发厉害,嘴里唱的乱七八糟的调子也拔高音调,将她所有的怖惧泄露。
“你没疯!”谢妩扑上去,扯住大太太衣领,“你竟然没疯!你骗我?你当初就是这样骗了我阿娘的!你害死了我阿娘,你知道么!你害死了我阿娘……呜……”
“我……我疯了!我疯了!小花狗,汪汪汪,小花狗……”大太太低着脑袋,僵硬的将自己缩成一团。
谢妩伤心不能自已,大太太欲盖弥彰的行为更教她又恨又怒,“你这个畜牲!畜牲!”谢妩使劲全身力气,掐住了大太太的脖子,她将所有的愤恨倾泻,她要……掐死这个畜牲。
“呃……啊……救……救我……救我……”大太太五指挲,若溺水之人般朝谢长逸伸手求助。
“逸儿……”因为呼吸不畅,大太太脸上表情狰狞,眼泪也止不住地溢出。
忽然大太太脸上见了笑,最后一丝希望,在看到谢长逸那双同样愤怒愠红的眼睛的一瞬,整个人猝不及防地绷紧,然后‘嘭’的一声,那根弦,断了,拼命求救的手也缓缓放下。
再看谢妩,整个人失了力气,沉沉栽倒在地。
“阿妩!”谢长逸慌忙将谢妩抱起,查看她哪里受伤,大太太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咳里带着笑。
“贱蹄子生的野种,果然养不熟。”大太太在嘲弄谢长逸,她扶着石凳起身,打去裙摆土,理了理褶皱的衣衫。
褪下装疯卖傻的壳子,大太太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她冷冷清清站在那里,神态乜然,这就是她几年如一日用心养出来的孩子,一个哭闹的比自己还像个疯子,连杀母之仇都不敢报,和她那个废物的娘一个德性。至于另一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甚至比不上一只家养的狗。
“我当你有多稀罕这丫头呢,也不过如此。”大太太的目光在谢妩与谢长逸身上徘徊,“你拿她来吓我,就不怕她恼羞成怒,而你,你又动不了我,回头再惹她翻脸,与你决裂,可就得不偿失了。”
“太太以为我是带阿妩来吓你?”谢长逸冷笑,“太太未免高看自己了。”
“高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主子关着我是为着什么。”大太太道。
“哦?烦太太赐教。”
“你!”
大太太恼羞成怒,又恐于失言,一旦自己没了用途,谢长逸这个狼崽子一定会将她撕的粉碎,“你主子既然知道我没疯,倒不如拿出诚意,坐下来与我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今日带她过来,是来见你最后一面,过了今儿,大太太再是什么样子可就说不准了。”
谢长逸曾在青州军效力,探白军的手段,令大太太畏惧,却又不想输了阵势,叫自己处于下风,她道:“你再忘恩负义,我也是你的母亲,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拿这些话来吓唬我?”
“母亲?过几日,太太去了底下,见到我母亲的时候,或许能同她老人家细谈忘恩负义这四个字。”
谢长逸将谢妩带走,梅林外路白领人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花子,躬身相送,后转头没入梅林深处。
大太太多年前造下的孽障,时过境迁,终得反噬,同样落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谢妩身子本就寒弱,大夫不敢落笔,还是请了刘太医来,也只给开了副固本培元的方子,“令妹这是急火攻心,伤及肝肺,奈何从前多寒补,突遇此情,老夫也不好下药,还是多靠静养。”
谢长逸不满:“静养能养出个什么?”他才见过这个借口养死人的,更怕谢妩也出什么纰漏。
“将军若是不放心,就再去石清观讨个专擅药膳的小道士来?”刘太医揶揄,然后好心给说了个宝贝,让谢长逸讨来给谢妩带在身上,定能压得住她身上的急热。
谢长逸抿唇:“能有用?”
“有没有用,将军讨来一试,不就知道了。”
刘太医说的东西倒也不是那么难弄,谢长逸送刘太医回去,顺路就拐了一趟詹事府衙门。
皇太女正忙着公务,赏了椅子,头也不抬的同他闲话:“不是带着那小丫头去看左云岫,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谢长逸道:“来您这儿请罪。”
皇太女拿笔的手一顿,在奏疏上划出了一道印子:“你把人给杀了?”奏疏是批不下去了,皇太女现在更想揍人,“谢长逸啊谢长逸!孤是怎么的再三交代你的!左云岫不能杀,不能杀,你说你!你是听不进耳朵里?”
左云岫参与了当年左简冤案,她能在背刺母族后全身而退,刑部案卷里更不曾落过她的名字,其中,自不乏有心之人运作,那些人留左云岫这么多年安逸,又是因何?
左云岫手里,必是拿捏着他们的命脉把柄。这人留着,有大用处。
“倒也没杀,就是把她当初使过的手段,原模原样的在她身上使一遍,臣也出一口怨气。”谢长逸看似认错,语气更是振振有词。
“哼。”皇太女嗤他,“那口怨气是你出,还是替江家那小丫头出?”
谢长逸展颜,“都一样,也替殿下出一出恶气。”
“孤可使不着你。”
谢长逸不等皇太女的话落地,便接腔道:“那臣还真有一事用上殿下呢!”
“……”皇太女现在只想骂人,家里有一个贫嘴鹌鹑还不够,外头还守着个利齿的鹰,聒噪憋气,真真是想令人不爽。
谢长逸带着东西回来,谢妩刚醒,吃了药坐起来散散神儿,看他拿个匣子进来,外面用明黄包袱皮儿裹着,瞧着就是宫里的东西。
“我才吃了药,心火还热,别的都好多了。”
谢长逸量了她额头的温度,再探了探脉:“怪我,知道你身子弱,就不该让你去见她,前一阵儿好容易才给养好了,教她一气,又病了。”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对儿玉珏,说是刘太医给的偏方。
“这算是什么方子?”谢妩委委屈屈的同他告小状:“酥卷儿说,那老头儿背着我,跟你讲我的坏话,下回他来,你可得说他。”
酥皮儿怕误会了人家刘太医,押了贫嘴的祸魁来伏法:“姑娘错怪人刘太医了,是这丫头嘴贫,跟下面的棉儿嚼舌头,她自己说姑娘是病西施,叫秋杏听见了,她又赖人刘太医身上。”
“酥卷儿可恶,那我也不想使这个。”玉珏多出于墓,任是宫里收藏的,也不是什么好物。
“怎么不用?刘太医说了,此物至阴至阳,从前常君后的外祖也是你这个症状,海夫人二十万金从后梁景文帝手里购得此宝,曾为常家老爷子驱祸除瘴,添福延寿一十六载。常君后尚东宫时,这对玉珏是添箱的陪嫁。”
“你去中宫求来的?”谢妩诧异,这对玉珏乃后梁传国之宝,后在景文帝手中不知去向,不想兜兜转转,竟收在宫中。
“皇太女前几日把它送给了崔令辰,我拿一只白画眉跟崔令辰借了,等你病好,再给他还回去。”谢长逸猜到她的心思,笑道,“你以为是我是提着洛阳铲现敲的?哪能啊,地下的东西阴寒,你敢使,我还不敢给呢。”
谢妩摸上那玉珏,指尖竟是温热的触感,也不禁感叹此物之奇。
她将玉珏收下,问起大太太来:“我、我没把她掐死?”
谢长逸捏捏她的脸颊,笑道:“要不我这就再去一趟,掐死她替你了了心结。”
“你去,你去啊。”知道他是拿话激自己,又恨自己没本事,仇人就在眼皮子地下,自己却连杀之而后快都做不到。
“你去杀了她,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谢妩把所有的怨恨倾泻在谢长逸身上,狠狠推他,却被谢长逸抓住了手,紧紧将她抱住:“傻瓜,岂可为了伥鬼,将自己也变成鬼。你见她一面,后面自有大哥哥替你出气。”
“不能叫她得了好,更不能大宅子大院子的叫她舒坦……”
“肯定不叫她得好,等东宫用得着她的差事了了,我亲手送她去给云妍姨谢罪。”
“你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谢长逸一番好哄,生怕她再忧思忧虑,更伤病体。
傍晚的时候,谢昱带着他娘舅来找他二姐姐串门。
蒋世杰这个大憨憨经他外甥这些日子的调理,倒是学了不少礼数,看到谢妩知道作揖行礼,见了谢长逸,就原形毕露了,他一拳打在谢长逸肩头,要讨教小将军的拳脚功夫,谢长逸眼疾手快,一个过肩摔竟没撼动他,也生出兴致,带他去了后院演武厅。
“二姐姐跟大哥哥关系真好。”谢昱感慨,“那天我在澜翰书局见韩家那个孩子和卫国公府的一个掌事说话,后面他也瞧见了我,他托我来问二姐姐好,又说自己少来往咱们府上走动,自惭不孝,话是好听,就是……”
谢昱斟酌了一下用词,方接着往下道:“就是语气戚戚,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谢昱最仰慕他大哥哥了,韩家小子敢来他面前给他大哥哥上眼药,滴水之仇,当汪洋大海以报。
谢妩敛下眸子,轻轻笑道:“那孩子在云中的日子久些,是不该这么说话的,好在你是他舅舅,没叫外人看了热闹去。”
“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二姐姐回头差人去提点他两句,便是了。” 谢昱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放在桌子,“不过我今天来,也有正事儿。”
谢昱道:“先前二姐姐替我们兄弟三个给我舅舅还了账,那银子不该二姐姐给的,舅舅虽性子憨直了些,却也不是混账不讲理的人,我给他讲开了这里面的道理,舅舅也说这银子应当我们兄弟三个还才对。这是那日二姐姐给的银票,还请姐姐收回去吧。”
一旁酥皮儿发问:“七爷把银子还了,岂不叫舅老爷吃亏?”
谢昱笑道:“舅舅的钱,我也还了。”
“还了!怎么还的?”这回连谢妩也吃了一惊。
二房分家时收到的银子是有一些,但二房父子四人,有三个都是赌坊里的混账,从前有老太太在上面压着,还时不时有人寻来家里讨债呢,后面没了老太太管着,二太太又放了权,不理事,那父子仨更是无法无天,听说还该了底下奴才们的月钱,谢昱多大的能耐,能弄来两千两还他娘舅?
“我把小苏庄巷子的宅子卖了,得了一千八百两,短的二百两银子,且用我母亲剩下的那点儿子首饰体己补上,反正那里头多是外祖家给母亲添置的,叫三哥他们偷了不少,剩下的或多了、少了,也只能叫我舅舅担待一些。”
谢妩默声,好一会儿又问:“卖了宅子还债,你以后住这府里,倒也无碍,只是……老三、老四到底跟你是亲兄弟,你背着他们两个行事,我怕日后他们寻你的账,这银子再叫你出。”
谢新、谢燃俩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混账,谢昱卖房还债是大义,可混账眼睛里从来都瞧不见大义。
“我今儿一来是给二姐姐还银票,二来也是同二姐姐道别。”谢昱跪地,磕头行大礼。
“人说长姐如母,我虽有母亲看顾,可……”他那个母亲眼睛没有他,心里也没有他。
“谢昱自幼愚笨,蒙二姐姐照拂,也知道冷了病了有家人心疼,可惜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逢时运不济,没能得个状元榜眼叫二姐姐添些荣光,而今,我母亲没了,父亲又在北边受刑,两个哥哥沉迷酒色更难撑着门楣。”
“谢昱辜负了二姐姐与大哥哥这么多年的爱护,无有大才,痛心疾首,苦不堪言,思来想去之后,决定效仿前朝张承详,游历山川,观看昆仑之貌,探江河之源,走遍我大秦的山河万里。”
“今儿个来与二姐姐道别,唯盼此生,有再见之日!”
第30章 030
◎一合一◎
前朝张承详, 乃前朝镇国将军张承平四弟,张承平得先帝器重,南征时立下不世之功, 先帝更赞其为忠贞世杰,并将长公主下嫁于他。
可惜, 那是个帽子高了就认不清自己是谁的主, 张承平仗着长公主尊贵,结交权臣, 卖官鬻爵,大肆在南平州敛财收受贿赂, 更甚在南平王苏恒谋逆一案中做了帮凶。
先帝仁慈, 泽被四方,免其株连九族, 赏了个抄家流放, 张氏兄弟宗族迁至滇西, 自此泯然于世。
至今上践祚, 长公主定南平州叛军有功, 得封安王, 求了陛下恩典,方允张氏子弟还乡故里。
谢妩那时随母亲到安王府做客, 有幸见过那位传说中意气风发的张游侠, 满头华发, 走路拄着拐,还得三两个小厮在跟前搀扶, 面已苍苍, 完全不见不惑之年的模样。
张承详用嘲哳沙哑的声音问她是谁家的小丫头, 后来还叫人送了本他自己写的《言羊游记》。
外祖说张游侠的书为先帝喜爱, 滇西北上三千里,山河荒漠,尽在这本言羊游记里,只可惜,书再好,也是拿命换的,放着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偏做什么游侠。
果然,张承详在安王府不过月余,便药石无医,撒手西去。
宫里的太医说他是累死的,走的路多了,人受得住,骨头也受不住,更何况荒野多瘴气,风寒发热是常事,心肝脾肺受损,又不多养神养气,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亲眼见过张承详游历山川后的结果,谢妩自然不愿谢昱赴其后尘,她蹙眉,缓缓问道:“这事儿你同你大哥哥商量过么?”
“大哥哥知道,必是不允,就没敢告诉他。”谢昱道。
谢妩唤酥皮儿,让她去把那本《言羊游记》拿来,将书塞在谢昱怀里:“你看看书里的山河万里,也就足矣,游历四方的事情,莫说是你大哥哥了,就是我,也不同意你一个人四处乱跑。咱们家又不是短你一口吃的,缺你一个住处,你既把宅子卖了,那就安心在这府里住着。”
“等明年春闱,我叫你大哥哥给你托关系把名字报去府衙,你该看书看书,该考试考试,以后的安排,有我和你大哥哥在,总不能叫你坎坷。”在家千般不好,也要比他一个小孩子家家四处流浪得强。
谢昱却是个倔脾气,磕了头,婉拒谢妩的好意,便去演武厅寻了他蒋世杰离去。
人走了,谢妩还在生闷气:“他当我爱管他?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是自己给自己添堵,才爱管他的事儿!搁别人家求着告着,也未必能得着这么好的前程呢,他不要,我也再不管。等他累坏了身子,小小年纪一副七老八十的骨头,再来求我,我连大夫都不给他请!叫他活该!”
谢长逸翻看那本《言羊游记》的原书,岔开话题道:“这宝贝竟在你这儿。陛下那儿也有一本,还是誊抄的呢,你这个有图绘印记,瞧着像是真的。”
谢妩气他不跟自己一势,便将气撒在他身上:“你就知道糊弄我,他也是你兄弟,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红口白牙的就说去游历?你听了非但不劝,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