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急啊,你留留他呗,来一趟也要花上点时间。”
“真不用,他也不会答应的。”
“那好吧,他有没有什么熟人在我们村啊?”
“有认识的人,但那个人已经去世了。”
这么多年间,村里去世的老人不在少数,爷爷不便多问,重新躺了回去。
第二天中午,严冀照常给奶奶喂饭,这次奶奶吃得很快,也不用自己一直哄。他心情愉悦,甚至产生奶奶的病就快好的错觉,收拾好碗筷后随便背了个包,打算出门。
可就在严冀蹲着换鞋时,奶奶被病痛折磨的□□声又响起来,将他拉回现实。
好像平日里也是这样,不论发生什么看起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事,总在不久后被打回原形。
严冀默默地关上门。
把奶奶痛苦的□□声也关在身后。
清净了。
这个念头只有一瞬间,他立刻后悔。
自己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
只是他独自照顾奶奶的这半年多里,难免有厌烦的时候,比如奶奶又在床上漏尿,等着结束一天学习生活的严冀清理。
严冀在卫生间里为奶奶洗床单,怎么也搓不掉那一摊污渍。盆里的水浑浊不堪,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可他对奶奶的爱总是大过这些一闪而过的厌烦情绪,所以会在这种念头出现时,感到懊悔,却又觉得能被安慰到一些。
罪恶感才是让自己心安的最佳工具。
严冀坐在大巴上,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忍受着身边的一两岁小孩把脚跷在他身上,小孩妈妈一边制止一边投来抱歉的目光。
严冀对林源村印象不深,除了林源山头的矮山丘和小溪流、村里孩子们在山头上做游戏的欢笑嬉闹声,以及从远处传来的葬礼唢呐声,什么也记不得。
童年的欢笑声和奶奶为好朋友去世哭泣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严冀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痛。
下了车,严冀分辨方向,朝林源山头走去。这是一条小路,没有修整过,是一到下雨天便十分难走的泥路。除了放寒假的小孩儿,没人会来。
看样子是上小学的年纪,几个男生女生穿着拖鞋踩着僵硬的泥地,脚后跟被冻得通红。
严冀双手插口袋,远远看见林晓筝坐在一个矮山丘上,身边还有几个小孩儿一会儿跑上山,一会儿跑下去。
“在这儿吹风啊。”严冀走到女生身边。
林晓筝拍拍身边的土地:“坐。”
“不冷吗?”严冀缩缩身体坐下,看着林晓筝被风吹起的发丝。
“还好,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嗯,在这儿看看景色也很不错。”附近几个小孩儿吵闹声没停过,“就是有点吵。”
“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小孩了,但可惜的是,他们越长大越痛苦。”林晓筝笑笑,“当年龄不断增长,周边的环境却变化得很慢,就有种无法逃离的感觉。”
“你在说你自己?”严冀隐约知道林晓筝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听懂。
“没有,我在说我一个朋友。”
“她住在这个村子里吗?”
“嗯。”林晓筝摘下围巾,团成团抱在怀里,“很久没见了,这次回来还没有机会去见她。”
林晓筝脑海里出现毛豆稚嫩的脸庞,每次寒暑假回家,林晓筝整天窝在爷爷奶奶家里,除了在矮山丘上坐坐,几乎不见什么人。
就连毛豆妈妈,这次也是碰巧,难得见一次面。
毛豆应该知道林晓筝回了老家,她也从来没找过林晓筝玩。
童年的伙伴,久别重逢再次遇见时总有生分的别扭感,彼此共同经历的一段日子,成了竖在她们中间的一堵墙。
奇怪,明明曾经那么要好。
林晓筝摇摇头,冷风吹得她清醒。
“这里,我也想见一个人。”严冀笑起来,“我想问问她的答案,可是,她无法回答我。”
“我猜猜。”林晓筝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是你奶奶的那个朋友吗?”
严冀很惊讶:“是。祝诀告诉你的?”
“嗯。那你得跟我走了,墓地那块儿可要绕点路。”林晓筝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指了矮山丘下的某个方位。
严冀也站起来,跟着女生。刚走下山丘,他问道:“林晓筝,你小时候和你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有不快乐的时刻吗?”
孩童的嬉闹声被二人甩在身后,下坡的路尤为轻松,这条小路的脚印鞋痕交错着,透出慌乱又快乐的印迹。
“有啊。”林晓筝转身,一脸天真,等着男生问出那个问题。
“不快乐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期待生活能重新开始。对有些人来说,生活重启是噩梦,可对我来说,生活重启是希望。”
严冀知道林晓筝前半句的噩梦,指的是祝诀。
“那如何拥有重新开始的勇气?”严冀没有向祝诀问出口的,妄图在林晓筝这里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林晓筝站在原地,“或许我是成功逃离这个村子的人,却不是成功重启的人,或者说,我一直觉得,我没有真正逃离过。”
第49章 习惯
林源村有一大块荒地,荒地前面是一片小树林。不知什么时候起,那片荒地便成了村里的墓地。
荒草丛生,只有忌日、清明节这样的日子才会有人来,带点果篮,烧点纸钱。
严冀站在奶奶好朋友的墓前,从口袋里拿出进村子之前在路口买的干花,放到地上。
“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是埋在地下的感觉吗?”严冀静静地站着,突然说道。
“是失去一切的感觉吧。”林晓筝说,“不过就算活着,也有失去一切的感觉的时候。”
“如果是主动放弃一切呢?”
“......”林晓筝看了一眼严冀,“怎么,还是放心不下吗?”
“是没有办法放心。”严冀有话直说,“晚自习对我来说,算是一个小考验吧,以前的我还总想着逃避,可事情发生在我面前了,才知道根本躲不过,我必须面对。”
“你之前,接你奶奶出来住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吗?”
“没有。”严冀笑了,仿佛在笑曾经的自己,“当时太想脱离原来那个虚伪的家,只想清净一些,头脑一热做出决定。可没想到,这个决定,会让现在的我这么为难。”
“晚自习,我听徐阿姨说,她会帮忙照顾你奶奶。”
“嗯,半年还好,但是总不能我上了大学还让徐阿姨帮忙吧?”严冀越说越心烦,他甚至有点后悔之前做出的决定。
“会有办法的。”林晓筝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你今天来这里,一定是心里已经有解决的方法了吧?”
“有是有,只是......”
“那就先试试看吧。”林晓筝依旧笑着,“别忘了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事,完全可以跟我,跟祝诀,跟岑檐说的。”
严冀终于露出轻松些的笑容,他看着面前墓碑上的字,捏紧拳头。
下午,祝诀和岑檐在家帮着收拾家里,张贴春联。
徐阿姨在厨房里做菜,做到一半从厨房里出来:“我觉得这个菜谱有点问题,小翼好像不是这么做的,你们谁去帮我把小翼叫过来?”
岑檐正掸着沙发上的灰:“呃......”
“怎么了吗?”徐阿姨见客厅里的两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
“严冀不在家。”祝诀回应。
“啊?快除夕了,他还出去吗?是出去买菜了?”
“他去的地方有点远,妈你要不还是自己先研究一下吧。”岑檐担心妈妈坚持要等,只好说出实情,“他去林源村了。”
徐阿姨虽然不解,但架不住菜还在锅里,只好先回厨房。
岑檐松了一口气,拿起抹布走到窗边,和祝诀一起擦。
“不过严冀应该也快回来了吧。”祝诀抬手看了一眼表。
“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其实对他来说,就是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他脸皮比较薄,可能不知道怎么说。”
“但我觉得汪婆婆不是不好说话的人,而且严冀奶奶经常记不得刚刚发生过的事,应该没那么困难?”
岑檐摇摇头,表示说不准。
太阳已经下山,大巴回市区。严冀下车,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小区,岑檐家的灯亮着。
严冀裹紧大衣,慢慢走回去。
刚走到楼道口,站在门口在包里翻找着钥匙,突然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
“诶?”严冀吓了一跳。
岑檐拉着他进来:“你家门没锁。”
严冀下意识地摸了包:“啊?那......”
应该是出门的时候心里太乱,忘记锁门了。
“你先去厨房吧。”岑檐带着他往客厅走,严冀的奶奶正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奶奶怎么在这儿?”
“一小时前祝诀出去扔垃圾,发现你家门没锁好,不放心你奶奶就这样在家,我们就推着她先到我们家里来了,没跟你打招呼,不好意思......”
“哦哦,没事,幸好有你们。”严冀舒了一口气。
“你奶奶状态好多了诶,虽然有时候身上还是会疼得喊出声,但精神了不少。”
“嗯,我......”严冀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要感谢,又觉得太煽情,迟迟说不出口。
徐阿姨打断他:“小严回来啦?快来帮阿姨看看菜谱,就剩这道菜没做了!”
严冀回过神来,连忙答应着往厨房的方向走。
厨房里摆着很多菜,严冀解决完菜谱以后,尝了其中几道,味道都还不错。
徐阿姨真的成长了不少,至少基础的家常菜在味道上不再出错。
这次吃饭和以往很不一样,严冀能够一边吃饭,一边喂奶奶。
严冀端着手的碗微微颤抖,奶奶一直住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严冀几次想推她到小区外面晒晒太阳,她都以身上痛、不愿活动拒绝了。
现在看来,好像也没那么困难。
“年夜饭小严你打算怎么做啊?阿姨缺一个帮手,要不要来帮阿姨?”
“好啊,在您家里吗?”严冀问。
“是啊,奶奶也可以过来呢。”徐阿姨看了一眼吃饭吃得很香的奶奶,“能好好吃饭,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严冀微怔,点点头。
吃完饭收拾好所有,严冀先把奶奶推回家,该睡觉了。
岑檐在洗碗的时候小声地跟严冀说:“送奶奶回家后,带着作业回来吧,我要准备物理竞赛,祝诀有些题不太懂,你替她看看?”
严冀蹲在奶奶的床边,想起岑檐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奶奶睡着后,严冀整理好今晚要做的试卷,揣在怀里,轻敲岑檐家的门。
“进来吧,我妈今天太累,也睡下了。”岑檐开门,指了指客厅,“你先去坐,祝诀有点事,待会儿过去。”
严冀坐到沙发上,看着眼前杂乱的草稿纸:“她现在开始攻克中等难度的题了吧?”
“是的,但是基础还不算特别牢固,毕竟她只过了两遍,后面在做题的时候还需要不断地回头巩固。”岑檐接了一杯水,放到严冀面前。
“我看看。”严冀拿起其中一张试卷,“还真是,对她来说这一张得啃一晚上,还不一定能啃透。”
“所以还得麻烦你,平时在学校里也多帮帮她,她有时候自己遇到困难也不说,总想自己做,但是往往做不出来,时间挺紧的。”
“嗯,我知道,别这么客气。”严冀笑了,“我们是朋友吧?”
严冀想起林晓筝说的话。
“嗯?”岑檐愣住,“当然了。”
“那不就行了。”
岑檐也笑了,举起眼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友谊真是神奇的事,已经记不得是哪个节点,哪件事,大家逐渐熟络起来。好像身处危机四伏的镜子迷宫,遇见同样避难的人,自然成为同伴。
“严冀来了?”祝诀从徐稔房间里走出来。
“嗯,我先回我房间了,如果有严冀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圈出来留着。”岑檐拍拍严冀的肩,走到祝诀身边,也拍拍她的肩。
祝诀花了两个小时做完这张卷子,只做了一半,她有些不好意思,把卷子和不会题目的解题思路草稿纸递给严冀。
严冀在祝诀没出来前看过这张卷子,所以没什么大的反应。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严冀一边看卷子,一边说。
“是不是我做得太差了?”祝诀紧张道。
“不是。”严冀看了她一眼,笑着示意她放轻松,“你做题之前,从哪个房间出来的?”
祝诀有些懵,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我?”
“如果我没看错,那不是客房吧?我记得客房应该在更里面。”
“嗯,那是徐稔的房间。”祝诀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你在里面做什么?”严冀不解,“她好像已经......”
“她去世了。”祝诀平静地说,“我在里面借用电脑。”
严冀恍然大悟,他连连点头,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昧,可祝诀下一句话却让他完全僵住。
“借用电脑,和她聊聊天,这不是快过年了嘛。”
像一个荒唐的玩笑。
严冀僵着没说话,直到祝诀看着他的脸笑出声来:“喂,你怎么了?吓到了?”
“你在开玩笑吧。”严冀也跟着干笑。
“嗯,开个玩笑,别当真。”祝诀见气氛有所缓和,转移话题,“今天去林源村,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也想了很多事,虽然还没想明白,但也好受很多了。”
“你是不是在后悔,当初不该带着奶奶在外边住?”
严冀抬头,侧过脸看向祝诀:“你......”
“你本以为带她出来会是新生活的开始,哪知道会是束缚你自己生活的开始。”祝诀歪着头看他,“吃晚饭的时候,你小心翼翼的样子,我能猜到一些。”
“可以这么说,但我更愧疚的是,我居然有后悔的情绪。”严冀又低下头。
“我只能说,如果你选择和奶奶一起留在原来的家里,你也会后悔的。”
“会比现在还后悔吗?”严冀一直低着头,不愿面对自己“不堪”的想法。
“后悔是没有参照物的。”祝诀轻轻地说,“后悔的参照物是什么呢?是想象中做了某个决定以后幸福的人生吗?我想并不是,人只要做了选择,就一定会后悔,因为在没被选择的那条路上,你总还能抱有想象空间。”
严冀脑海里浮现父母的脸,以及奶奶躺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无人问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