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也是愧疚的心情吧。”严冀听懂了,“她觉得自己能带好我,您却觉得父母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角色。奶奶认为,您的做法是在否定她的努力。”
“我猜也是,可是她真的太倔了,永远只坚持自己的想法。当年在报社也是,我跟她在报社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她一旦决定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会好的,总有一天她能理解您的想法的,您也会理解她的想法,至少现在,您是关心着她的,不是吗?”
汪婆婆愣住:“我才没有,我是关心你,这么晚还待在医院,明天还要上课。”
看着汪婆婆口是心非的模样,严冀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今晚的心情过于紧绷,他总算有了可以喘息的机会。
“不过,小翼呐,婆婆还是想问你,你觉得我和你奶奶,究竟谁是对的呢?或者说,你觉得有你奶奶就足够了,还是希望能获得爸爸妈妈的爱呢?”
“我......”严冀歪着头,“我当然希望获得更多的爱,可是,如果有一天,我能知道我爸妈为什么对我和奶奶如此冷淡,或许他们的爱也就不重要了。”
第51章 严冀番外:矮板凳(中)
临近十点钟,奶奶的手术即将完成,汪婆婆留下一句“我就不跟你奶奶见面了免得她气得二次病发”便匆匆离开。严冀本想送她,毕竟夜深,也没有公交车可以坐。
妈妈似乎是在医院楼下卡好时间上来的,她见严冀还没回家,正要出声询问,又发现儿子身边坐着个眼熟的老人。
“您是汪婆婆吧?”
汪婆婆也没想到严冀的妈妈还记得自己,她站起来,简单地说了来这儿的原由。
“小翼想送我回去呢,但他也还想留下跟奶奶说说话,你说这......”
“我送您吧,我的车就在楼下。”妈妈明白汪婆婆的意思。妈妈虽然比较冷漠,可基本的礼貌还是周全的。
“好嘞,谢谢你啦。”
“小翼,你待会儿先去陪奶奶,我很快回来。”
奶奶的情况没有上一次那么严重,转到普通病房后,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小翼,你这么晚还不回家?”
“要回去的,我先陪您说说话。”严冀把生活用品包放到嵌入墙式的柜子里,端着矮板凳坐到病床前。
奶奶平躺着,歪头看着严冀。严冀坐在矮板凳上,刚好可以和奶奶平视。
“她走了?”奶奶问道。
严冀下意识地以为这个“她”指的是汪婆婆,有一刹那的慌乱:“啊?走了。”
“是不是公司又有什么事,今儿晚上还回不回来?”
这个“她”原来指的是妈妈,严冀反应过来,握住奶奶的手:“回来的,她过会儿就回来。”
“那就好,等你妈妈回来,你让她先送你回去。”
奶奶非常疲惫,她把手从严冀的手心里抽出来,拽着被子蒙住下半张脸:“奶奶累了,想睡会儿。”
严冀应了一声,蹲着把小板凳塞进病床下方,离开病房。
需要等妈妈吗?严冀想着,要不自己走路回家算了,妈妈估计也懒得带我吧。
严冀坐电梯离开医院,正走到医院住院部前方的广场上,看见妈妈的车,她正在找车位。
“小翼,上车吧。”没找到车位,妈妈摇下车窗,朝严冀喊道,“我送你回家。”
严冀没拒绝,他拉开后车门,坐进去。
一路上没什么话可说,或许是觉得今天妈妈折腾得很累,严冀还是先开口关心:“妈,你不是上了救护车吗?自己的车怎么在医院?”
“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下午没工作,请假来了医院。吃了点药头昏,开不了车,你爸开车来医院接我的。”
“哦。”严冀回答,换做平常家庭,此时作为儿子,最起码该再问候几句,可严冀却觉得该说的话全部堵在嗓子眼。妈妈在等待红灯的间隙揉着太阳穴,严冀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妈妈只会更烦。
车开到楼下,严冀一个人上楼回家。小区里十分安静,按下楼道灯开关的声音异常清脆。
爸爸房间的灯还亮着,估计还在工作。严冀洗漱、写作业,上床睡觉,仿佛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以往还有奶奶在家,家里还算有些生活气,这一刻,严冀钻进被窝的这一刻,觉得这个家如死了一般。
奶奶出院的那天晚上,严冀推了补习班的课,打扫奶奶的房间。严冀从护士那儿得知,奶奶的病需要慢慢地养,治是治不好了,记忆力也会慢慢地衰退,甚至忘记曾经的大部分事。
爸爸给奶奶买了轮椅,方便她在家里行动。奶奶一开始很要强,觉得自己用不着那玩意儿,吵着要扶着墙走,可是根本站不起来,只好接受。
严冀搬着矮板凳坐到奶奶的轮椅旁边,抬头看着她:“奶奶,你别灰心,医生说了,你现在要静养。”
奶奶摸着严冀的头:“奶奶是不是很没用?这么轻易就被病魔打倒了,还想一直陪你到高考呢......”
“没有的事,奶奶,你只是行动不便,你还是能帮助我的。”
有的人存在的意义是活出自我,走得更远;有的人存在的意义是安稳度过人生,平淡幸福;可奶奶存在的意义却是成为帮助严冀的一份力量。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执念,奶奶自己都快模糊这份意义的由来。
直到奶奶成为严冀的累赘。
单独搬出来住的那天,又是一个日头猛烈照射的夏天,严冀那已经离婚的父母帮严冀叫了搬家公司。早在挑选租房之前,不知道租金多少,父母便把可能要的租金和生活费等费用计算好,AA制转给严冀。
哪怕严冀被判给爸爸,妈妈还是每月主动付她的那份。
父母已经对照顾奶奶产生深深的疲倦感,请了一次护工,可护工非常不耐烦,又一次甚至差点把烧开的水直接递给奶奶喝。
严冀不愿再请护工,觉得奶奶平时待在家里,只是看看报纸,只要一日三餐有供应,根本没那么麻烦。
父母懒得争执,离婚官司在即,不想把精力分散在这件事上。
严冀没有选择和父母中的谁住,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和奶奶住在外面,监护人需要承担所有费用。
求之不得。严冀的父母只需要花点钱,就可以摆脱这个“麻烦”,很爽快地答应了。
“看,新邻居诶!”徐阿姨扒在窗户上看着楼下的卡车,一个身型高挑的男生正扶着一个佝偻脊背的老人去往他们的新家,安置好老人后,男生帮着搬家公司搬运行李。
“是么......”岑檐闻声从房间里出来,他也趴在窗户上,看着蹲在卡车上正擦汗的男生,“好眼熟啊。”
“怎么?是你们班同学吗?”
“嗯,好像是严冀,高二文理分班后的同学,不过我没跟他接触过。”
“这样啊,这个男生好辛苦的样子,怎么就他一个人在搬家?他爸爸妈妈呢?”
“不知道,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是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
“你们学校附近?那儿的房子可贵了诶,你这个同学怎么突然来住我们这种老小区?而且离你们学校还更远了。”
岑檐摇摇头:“可能为了方便上补习班?”
“不管啦,总之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你和人家多交流交流,咱们互帮互助!”徐阿姨有些兴奋,自从徐稔去世,来对面看房的人听说这件事,都不太愿意租,中介为此很是头疼。租客总是忌讳这些的,徐阿姨也理解。就这样,对面的房子空了一年,这次居然有人不介意,而且还是儿子的同班同学。
一定是很好相处的人,徐阿姨这么想。
安顿好新家,一切步入正轨。严冀小时候学过做菜,打算搬出去住时,又勤加练习过,对他来说,菜谱就像化学实验,只要记住顺序,把握时间,多试几次,成功的概率便会大大增加,久而久之,很容易上手。
正常解决一日三餐完全没有问题,可对面邻居阿姨好像以为自己不会做菜,总是托同班同学岑檐,递一碗菜过来“加餐”。
严冀道谢,想着对面邻居阿姨很体贴,可在尝了一口她做的菜时,差点被呛到。
很奇怪的味道。
怪不得岑檐递给自己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严冀笑笑,又不好意思直接倒掉,只好忍着,就着大口大口的米饭吃下去。
他也不打算问岑檐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和岑檐做了一年多的同班同学,却并不熟悉。常青班的压力不小,严冀的课余时间全部交给做菜和上补习班。
还好常青班分班后的同桌也是个性子较为冷淡的人,高二同班时她就生了很严重的病,来学校里的日子断断续续的,几乎没什么交流。
不过,严冀有时候真想问问他这个同桌,还记不记得自己,还记不记得两年前,自己递出的那张纸巾,还记不记得,在公交车上和自己说过的话。
还没问出口,他的同桌却在某一天,忘记了两年间的所有。
刚开始照顾奶奶,新鲜劲儿大于疲惫感,严冀把这当做他全新人生的开始。
没有爸爸妈妈的冷眼相待,没有陌生人合租一般的家庭氛围,严冀轻松、自得。
“小翼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婆婆。”汪婆婆忧心忡忡,她不认为严冀小小年纪能平衡好家庭、学习、生活,几次提出让他回家的想法。
“汪婆婆,你就别担心了,别把我当小孩子看。”严冀坐在汪婆婆家的飘窗上,帮她整理毛线。
之后每次去汪婆婆家里,她总是要念叨一阵子,严冀左耳进右耳出,哄哄就过去了。
汪婆婆有时候会随口问问奶奶的情况,再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
每当这时,严冀都会无奈地摇摇头,一五一十地给婆婆讲,婆婆又装出不想听那么多的样子。严冀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顾两个过家家的小朋友。
高三的新年,严冀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往汪婆婆家走,汪婆婆老远就站在阳台上冲他挥手。
“都跟你说了以后别带这么多东西,前年讲了去年忘,去年讲了今年忘。”
“今天不一样,今天我有事想麻烦您呢。”严冀有话直说,直奔主题。
“哦?终于有要我帮忙的了?婆婆得先听听,看能不能帮上。”
“就是……”严冀把年货码在客厅墙角,转过身,“我下学期要上晚自习了,离高考也更近,生活上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白天您如果有空,可以去陪她说说话,或者……”
严冀没再说下去,相信汪婆婆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小心地猜测汪婆婆的想法,但看不出什么。
“哦。”汪婆婆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答应,“你跟我说这个,我是无所谓,你奶奶能接受吗?别到时候我连你家门还没进,就被撵走,又说我多管闲事。”
汪婆婆的语气里还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她撇撇嘴,眼神落寞。
“不会的,我会在假期结束前想办法解决的,我办事,您放心。”
“那你先办好了再问我吧。”汪婆婆冷笑一声,“这事儿啊,我看难办。”
“您不抵触我就放心了。”严冀倒是胸有成竹。
汪婆婆自顾自走进厨房,严冀跟进去。
“或者,你就没考虑回原来的家吗?”汪婆婆突然问。
“想过啊。”严冀没有丝毫掩饰。
本以为小翼会否认的汪婆婆立刻被他的回答吸引,手里的菜刀还滴着水,她微微侧身:“哦?”
“不瞒您说,在这短短半年里,我有过无数次想要放弃,带着奶奶灰头土脸地回家的想法,我也时常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严冀打开红色塑料袋,处理西兰花的根茎,“可是都被一个同样的事实打了回去。”
“什么事实?”汪婆婆好奇。
“我爸妈不爱我的事实。”严冀不可避免地苦笑,“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爸妈和别的小孩的爸妈不一样,不是都说父母最爱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我的爸妈却不爱我?”
汪婆婆没接话,等待严冀说完。
严冀仔细地处理厨房台面上的菜叶:“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爱与不爱,是没有理由的,亲情并不是维系爱的绝对枢纽,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相知、再到分离,是一场过程,而非目的,是产生爱的赛道,而非终点。”
“在那之后,我才坚定了想要搬出这个家的决心,爱是强求不来的,我的爸妈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又或许只是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浪费感情,我又何必非要在他们身上找一个答案?”严冀将塑料袋都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塑料袋上还挂着瓜果蔬菜留下的水珠,像病人身体里,长满水泡的器官。
“所以,你现在不想知道原因了?”
“之前是想知道,但现在我有了朋友,有了真正关心我的人,还有能陪在我身边的奶奶。周末,我能坐在奶奶为我做的矮板凳上,静静地消磨时间,想不了那么多。”
“也好。”汪婆婆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严冀平静地切菜、起锅烧油,嘴里自言自语着想多做点带回去给奶奶,省得回去再弄,问汪婆婆是否介意。
汪婆婆笑着摇头,又开玩笑道,可别让你奶奶知道这菜是在我家做的,引得二人大笑。
现状已经很好,或许不知道一些事,才能安心地给故事画上圆满句号。
第52章 严冀番外:矮板凳(下)
窗外的风景倒退着迅速掠过,汪婆婆坐在车后座,腰杆挺得笔直。
“姑娘诶,怎么走这条路?”
“这条路不绕路,快些能回去。”严冀妈妈语气淡然,尾音带着疲惫感。
“工作挺辛苦的吧,还得照顾家里老人,挺不容易。”汪婆婆接着搭话,可严冀妈妈并没有回应,过了很久,汪婆婆才听见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辛苦什么的还好,有收获就有付出。”不知道是不是汪婆婆的错觉,她竟从严冀妈妈这句话里听出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只有一点点,像一片幽暗沉静的森林里,在外打猎一整天的猎人回到小木屋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故作严肃地表达劳累的心情。
“小翼也挺不容易的,学习压力蛮大,每天晚上都去补课呢,心里还得记挂着他奶奶。”汪婆婆开了个头,打算再问出些什么,“上次跟你聊了一会儿,你回去有考虑我说的吗?小翼他是你的儿子,他……”
“没时间考虑,忙。”严冀妈妈轻飘飘地说。
“挺神奇的。”汪婆婆接着说,“你对小翼,一点感情都没有吗?那为什么生下他?”
“您就当我在完成任务吧,给他生命。”严冀妈妈终于上钩,忍不住说,“我和老严各自的事业发展起来以后,我和他总归要离婚的,对小翼有感情也好,没感情也罢,最后什么都不会剩,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样,对小翼真的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