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你……你起来。”姜环真是有些别扭。
得到她的允许,赢试才缓缓起身。
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着,姜环才开口:“赢试?”
听见姜环唤他,赢试抬起头看过去,姜环穿的是一身黛蓝长袍,虽然此刻有些狼狈。不过好在姜环容貌秀丽,反倒添了几分凌乱美。
赢试认出来了,那日在大街上与他眼神相交的正是姜环。
“你一个人来这干什么呢?”姜环跟了一路,腿都跑断,好奇他身后的究竟是什么。
姜环越过他探着头去看。
映入眼帘的墓碑上赫然刻着“丰京姬沅墓”五个大字。
心猛的被泼上一盆冷水。
奉京姬沅,姜环昨天才问过春月。胤州与丰京交好,赢试与姬沅一起入都。
此刻,姬沅的墓就在眼前。姜环听春月娓娓道来的那股好奇劲儿被冲的一干二净。
她瞬间就明白了赢试脸上那股浓厚的低落感是怎么回事。
碑是新的,墓也是新的。
昨日才听说过的人,今日便是一座坟墓在眼前。
姜环看着墓边的小字,奉京姬氏嫡长子姬沅,年十七,卒。她记得姬沅是三月前出征南疆的将士,所以他是死在南疆的战场上吗?
是赢试将他带回王都的吗?
两人都没有动,姜环轻轻将手抚上碑头,突然发声问:“那匹无人骑的马,是姬沅吗?”
昨日王军入城,队尾那匹由赢试牵着的空马以及百姓们的疑问,姜环听见了。只是现在才明白,那匹马为什么没有人骑。
因为它的主人早已死在了南疆。
赢试没料到她会猜出姬沅,喉咙苦涩,强撑着点头。
“你来王都时……多大了?”她冷不丁的问。
赢试沉默了会儿,低声回答:“六岁。”
“那么小,自己一个人来?”比春月说的年龄还小一岁。
大夏侯爵嫡子入都,一如背井离乡,甚至可能成为家族弃子,所以入都从来都不是荣耀。
在现代,六岁的孩子依然嗷嗷待哺,离不开家人。而在这里六岁的孩子就要背负整个家族的使命离家千里。
“你来这里多久了?”
姜环问了太多无关紧要的问题,此时此刻,她无法再去询问赢试自己心里真正想问的问题。她的脑海中有姜姬零碎的记忆。
她与赢试是有过片面之交的,大多是幼年时,与母亲去军营里探望公子雍的回忆。
赢试抬起头去看她,目光难凝。 “十一年。”
十一年啊,这么久。放在现代人身上也不免思念家乡。
姜环三言两语,却都戳中赢试心里最脆弱的地方。王姬也是自幼来都,可是这里是她的母族,是她的半个家。
而赢试,六岁乘着马车,三千里走了五天四夜。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王都。从家里娇生惯养的幼子到王军里南征北战的少年将军,十一年磨砺了他的脸庞,他渐渐长成了父母亲眼中的模样。
他在王都待了十一年,如今连胤州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就连父亲母亲的模样,也早已在他的记忆里模糊。
十一年啊,太长久了。久到他早已不认识回胤州的路了。
如果姜环没记错,嫡子入都的年龄大多在七岁。赢试那时还太小,稀里糊涂的来了这里。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孤身一人在王都,随着王军出征,有多少能活着回家?
如今,他也快到了要回家的年纪。
姜环转过身,走到赢试面前。手搭上他肩头的铠甲上,轻拍了拍。安慰道: “赢试,你会回家的,很快很快。”
“殿下。”赢试不知该说什么,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
她心里确实很担忧,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时代的差距,这里和现代不一样,他们这个年纪在现代连入伍的年纪都没到,在这里却早已历经无数次征战。
姜环继续道:“你们跟随王军出征,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让故乡的家人担忧。”
赢试回道:“听闻前夜重阳殿遇刺,王姬身处王宫,也要保护好自己。”
也要保护好自己,姜环的瞳孔骤然亮起一抹诧异。这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勾起她的回忆,那时她刚穿越过来。面对陌生的环境,何其寂寞。
那道陌生的声音总在不经意间与她对话,渐渐的她也习惯了有这么一个看不见的人陪在她身边。直到祭天阁那晚后,那道声音就此消失,她有些落寞。
王军游街时,她看到了赢试,第一眼被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吸引。她默默跟过去,也因此她听到了赢试与一旁战友的对话。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很熟悉。
那是多少个夜间,与她灯下闲聊的那个人的声音。
“赢试,你的声音,我听了很熟悉。”姜环的声音哽咽,缓缓上前,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
她站在赢试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他的腰身,赢试身体一僵,没想到姜环会如此。
“殿下,您……。”他不解道。
赢试刚来王都时,大王姬带着她去军营探望公子雍,赢试远远见过她几面,后来就淡淡忘却了。
姜环轻抚着他的背,低声道:“很快就要回家了。”
赢试泄气般垂下头,藏在内心最迷茫的问题,被她轻而易举看穿。
他想念故土了。
“殿下也是,很会就会归家。”两人相互安慰着。
就是这个声音,和之前经常与她对话的声音一样。
只是赢试的声音略显稚嫩,那个声音较为年长。
但姜环认定赢试就是那个声音。
“殿下,您还是……”赢试肢体略显僵硬,笨拙的拉开她。
姜环被拉离了他的怀中,赢试这才发现她的眼角微红,似乎已经流过泪。姜环低下头抹了把眼角的泪水,随便找了个理由躲避赢试看过来的目光。
“天色不早了。”
“臣送您回去吧。”他接话。
暮色中,赢试拉过那匹黑马,将它牵到姜环面前。自己则蹲下去,示意姜环踩着他上马。
姜环不会骑马,磨蹭了半天才坐稳。赢试顺手捡起树枝,裹上了干草,充当火把。
夜幕里,他举着火把,牵着马走在林间小道上。姜环握紧缰绳,此刻她能看到远处军营的亮光,路边潭中波光粼粼…………
“赢试,你们的仗打完了吗?”
姜环问。
这个问题,赢试说不清。好像已经打完了,又好像一场仗也没打。
因为打没打完,南疆的百姓都已经饿死了很多。
“赢试,有机会,我还会来找你的。”
如今,她知道,赢试或许是她回家的唯一线索与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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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枫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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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试一路将她送至王城脚下,姜环在城门前与他告别。
“殿下。”
赢试从怀里拿出那只绣鞋,小心翼翼递至姜环面前。他道:“夜色寒凉,殿下还是穿上吧。”
姜环接过那只半路丢失的鞋,她问:“我说的,你听到没有?”
身边的人转过头看她。
“我还会去找你的。”姜环提醒他,又问了一遍。“你听到没有?”
“军营不是王姬该来的地方。”赢试只做简单回应。
“那……我就去宣阳侯府,你总该去看看你姐姐吧。”
宣阳侯府……赢试想着,他也许久没有去看过姐姐了。
“王姬保重。”
凄凉的夜里,月光洒满了长街,赢试牵着那匹马施施而行,他吸了一口凉气,马儿啼声清脆。
“你说,殿下为什么会来找我?”
他乍然一问,马儿明亮的眼睛眨了眨。
自然没有人回应,他不明白,王姬殿下为什么会突然来寻他,对他如此关照。
赢试拉着缰绳,与马儿并排走出王城后。才翻身上马,在夜幕里疾驰而去。
南宫内。
姜环顺着洞口偷摸着进了院子,眼下五月,院中的枫树正红出半边天,春月有时会拾些落叶入药。
“殿下。”春月从耳房出来,她端着热汤唤住姜环。好奇她这么晚还要去哪?
姜环停住步子,她指了指那颗枫树,“我捡些叶子。”
“殿下想要枫叶,奴婢为殿下摘些。”春月放下了热汤,撸起袖子准备上前。
见她真要上树去摘枫叶,姜环急忙喝止。“树太高了,你别去。”说完,她弯下身子在地上胡乱抓了把,然后把手伸到春月面前,手中的几片枫叶形态各异。
她急忙解释道:“几片就够了,捡这些掉落的叶子更方便点。”
说完,还不忘看春月的脸色,春月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了那颗高大的枫木。见姜环神色如此急切,她放下袖子继而端起了热水。
笑着道:“殿下快来休息吧,水要凉了。”
随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外面刮起一阵夜风,枫木的叶子刷刷摇曳,地上的枫叶被卷起。
昏黄的烛火下,姜环披着外袍趴在桌上,将一片洗净晾干的枫叶夹进书页里。她继而又翻了几页,将剩下的枫叶一一放了进去。
“殿下在做什么。”春月伏下身轻声问。
姜环自然而然回答:“我家乡学生……不对书生的一种习俗。”
她转过身,将前面夹着的枫叶翻给春月看:“我家乡有一些读书人会在读书时将枫叶夹进书里,这样即便过了很久,这些叶子也不会腐败。”
春月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习俗,她没有去过越州,不熟悉越州的习俗。疑惑问道:“真的吗?”
看着她小心翼翼又跃跃欲试的表情,姜环估摸着她是把这个“家乡”当成了姜姬的父族越州。
“那是自然,春月你来夹一个。”姜环挑了一个黄晕的枫叶,她递到春月面前,示意她试试。
春月不太了解,显然有些拒绝。但她抵不过姜环一遍又一遍的催促,最终将那片枫叶夹在了另一本书里。脸上还挂着不太自然的神色。
“不信,你等十年后,只要这书不坏,枫叶也不会坏。”姜环看她不太相信,便要和她打赌。“不信十年后,我陪你再揭开这书看看。”
十年……对于春月来说不过须臾之间,但对姜环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她看着姜环真挚的脸庞,会心一笑。
“那好,十年之后,奴婢陪着王姬殿下看看,这枫叶到底是不是完整如初。”
见她回应,姜环眸子一亮,回着好。
宫内各处道上,侍卫打着火把来回巡逻,子辛推开祭天阁的窗,远处点点猩红快速移动。他侧过身子靠着窗,目光徐徐投向南宫。
赢试率着一队侍卫穿过石门,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身上的铠甲被火光照的明锃锃亮。
他的神色如常,此刻带着侍卫停在南宫前。见南宫的灯火已灭,赢试靠近这些侍卫,轻声嘱咐道:“今夜大家都要小心,刺客还未抓到,陛下吩咐务必保障殿下的安全。”
他语气轻缓,又叮嘱了其他侍卫几句。
一旁的侍卫爽朗回他:“赢小将军你放心,咱们务必保障殿下的安全。”
旁人立刻朝着他嘘声,低声喝止他:“你小声点,没见南宫熄了烛火,王姬殿下已经休息了。”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握住自己的嘴巴,他体格壮实,此刻被人说教了,不禁脸红脖赤,连忙瞪着眼睛点头。
赢试也轻笑着看他,其余众人中的骚动立刻变得寂静。大把侍卫举着火把围在南宫外,赢试又亲自举着火把绕着南宫转了一圈,在后院的角落处找到一个被杂草掩盖住的洞。
侍卫见他立在洞前许久不动,不知他在想什么。
洞口不大,约摸着能过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赢试想起白天姜环孤身一人,那时她身边没有婢女,后来送她回去,她也没提要找自己的婢女。
赢试猜着,她大约是从这个洞偷偷溜出去的。就连她的婢女都不知道南宫还有这个洞。
“叫个人,把这个洞给堵了。”
这个洞虽说只有身材娇小的人可通过,但也不免会成为隐患。如今宫中刺客还未捉拿,这个洞更不能留了。
赢试又顺着宫墙转了转,路过那颗越过墙头的枫木时,他停下脚步,风声吹过枫叶沙沙作响,月光穿过枫枝满地斑驳。
他透着交错的枝叶看那轮圆月,月光似白沙蒙在他的脸上。一阵风起,卷下零星的落叶。赢试伸手接过一片火红的枫叶。他捏着枫叶的柄转了转。
嘴唇蠕动着:“相思枫叶丹,一帘风月闲。”
一抹白影越上墙头,青瓦掉落,发出碎裂的声音。赢试猛的看去,看清那白猫后,他压着语调唤:“彤,回去,回祭天阁。不要打扰王姬休息。”
白猫在墙头盯着他,然后顺着墙头离开。
见它向祭天阁的方向奔去,赢试才松口气。
“赢试,重阳殿刺客再现,祁雍殿下命我等快速赶去。”白敬从祭天阁方向过来。
赢试揣着火把立刻转身奔向重阳殿,月光下,数十道火把急匆匆向重阳殿聚集。
重阳殿外,卫队把守着正门。殿内幽暗昏沉,下人将烛火点上。殿内两侧跪着数个瑟瑟发抖的婢女,侍卫们鱼贯而入,将整座殿内包围起来。
侧殿内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名身着铠甲的高大男子从侧殿里拖出一个婢女。他一手搭在腰间的配剑上,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婢女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拖了过来,整个过程中男子神色未变,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婢女不断嘶哑着发声。
“扑通”一声,男子猛的将婢女向前丢去。
婢女被一股劲往前摔,直直撞在台阶上,背脊瞬间发麻,她忍着痛感吸了一口冷气。
台上,祁禹一只手伏额,目光终于抬起投向台下婢女身上。
他没有开口,赢试和白敬灭了火把入殿。见那婢女缓缓起身,然后快速伏拜。
“陛下明鉴,奴婢是无辜的,奴婢真的与刺客毫无关系。”婢女虽慌张急促,却字字利落,为自己辩解道:“奴婢只是听闻重阳殿有动静,担心骊夫人的安危,才会奔走在宫内。”
又听“哐当”一声,一把铮亮的匕首被扔了出来。
“那此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偏房?”那男子指着匕首冷声问:“刺客刺伤骊夫人逃走后,你从哪里过来?”
“奴……奴婢从偏房来。”婢女如实回答道。
“你作何解释?”男子语气不善,右手缓缓覆上剑柄。
殿内寂静,烛火跳跃,人影晃动。
“魏括。”
台上的君王不耐烦出声,祁禹眉目深邃,神情中透着些许不怒自威。他的模样俊朗,尽管此时稍显疲惫,可冥冥之中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自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