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侯夫人待人亲和,春月与她交谈了一柱香的时间,宣阳侯夫人便领着她去后院逛了逛。春月得知,侯府的一草一木都是她领着宣阳侯种下的。
“夫人年少时便嫁入王都,与宣阳侯伉俪情深,真是难得。”春月赞叹不已。
宣阳侯夫人淡淡一笑,解释道:“祁绕年少时是有些顽劣,不过好在他本性善良。先王临终时才给他赐了爵位,他却说要自己建功立业,可是那时他也才十岁。对此很是不满。”
春月记得,宣阳侯夫人的二弟似乎也是这个年纪。“宣阳侯如今与令弟一般大了吧?”
“赢试啊,他比绕儿年长一岁。”
说到赢试,宣阳侯夫人的神情才稍有变化,她少见的叹着气。“试儿一向胆小,他来王都时又比其他孩子小一岁。家里人时常担心他一个人在王都会不会被人欺负,怕他性子软,受了欺负也不知道还手。”
宣阳侯夫人赢文是家中长女,她自幼疼爱弟弟,嫁到王都时也才刚及笄,她挂念着许久不见的弟弟,胤州送别时已过四年,四年后第一次见弟弟是在军营。
那场面赢文毕生不会忘,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她带着年幼的祁绕进军营探望赢试。前一刻她还幻想着赢试见到她的到来会何等惊讶,下一刻就见赢试被人狠狠摔在水坑里。
一向胆小的赢试一声不吭爬起来扑了回去。他小时就不似其他男孩子般喜爱打打杀杀,又胆小。赢文可以看见他脸颊上的伤,那伤口粘了水还在流血。
赢试本就小其他孩子一岁,自然占不了上风。他从始至终没有流一滴泪,最后他毫无悬念的输了这场比试。
待到所有人围着胜利者散开后,赢文才唤了赢试的名字。
赢试从水坑里越过栏杆翻出来,突然听到一股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就看到赢文站在栏杆外看他。
那一瞬间,他的眼眶就湿润了。
六岁远离家乡,四年不见的亲人此刻就在眼前。这无疑是对刚刚输掉比试的赢试最好的安慰。
他想扑进姐姐怀里,向她述说着王都这四年的日日夜夜。没走两步便硬生生停下了步子,他看到姐姐的身侧还有一个孩子。
那孩子看着与他年岁相仿,而姐姐此刻正握着他的手,赢试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赢文看着赢试湿漉漉的模样,神色不免有些担忧。却不想,赢试只是看了她和祁绕一眼,转身便走了。
那时赢文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湿漉漉的样子不便与自己接触。如今长大了,赢文才明白,那时赢试是想扑进自己怀里的。可是她那时已经嫁人了,她握着祁绕的手出现在他面前。
赢试明白,姐姐再也不只是姐姐了。
她从此先是祁绕的妻,再是他的姐姐。
“离开胤州后,试儿的性子开朗了许多。渐渐的也不再被人欺负了,大哥也时常来信询问他的情况。只是平日里他话变少了,也鲜少来宣阳侯府,与我也生疏了起来。”
两人一番交谈,春月才得知赢试不是老胤州侯的次子。他本有一个孪生哥哥,那才是真正的老胤州侯次子。他本是家中幼子,因父亲早逝,二哥多病。千不该万不该入都的他被迫离开了家。
赢文语气带些悔悟,她道:“当年我父亲收了个义子,我二弟赢谦多病,义弟年岁与他相仿。便有人提议让我那义弟代替二弟入都,可我大哥刚承袭爵位,怕遭人非议,说我们唾弃义子。最后不知怎得就让我三弟赢试入了都。”
春月只知道赢试是老胤州侯次子,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孪生哥哥,他竟是代替孪生哥哥来了王都。
“我二弟赢谦自幼饱读诗书,颇得母亲喜爱。大哥则深受父亲器重,倒是赢试,小时候文不如二哥,武不过大哥。父亲病重后,他更眷恋着父亲。直到母亲和大哥将他送走后。”
“我总在后悔,当初默不作声。”赢文声音哽咽,说着便红了眼眶。两人立在湖边,春月深知自幼与家人分别的痛苦。
她抚上赢文的背,劝道:“夫人不要难过,你看,那是谁?”
赢文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湖边长廊里,赢试披着白衣铠甲,在小童的引导下来到亭上。
他来宣阳侯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显得十分陌生与不自在。
“夫人你看。”
赢文也看到了赢试,她的眼泪瞬间就憋了回去。
“试儿好久不曾来了。”
春月道:“夫人,快去吧。”
两人一并离开院子,往长廊走去。赢文步履生风,失了平日的端庄,春月忍不住笑。
二人终究是姐弟,骨子里的血脉始终相连,这是断也断不掉的,纵使有隔阂,也磨灭不掉他们之间的亲情。
血脉是他们永不失连的羁绊。
“试儿。”赢文有些兴奋,途中她特意顺了衣衫,捋了发髻。
“阿姐。”赢试见到赢文,语气不算低落。
“今日来的早,用完饭后不要走了,留在侯府休息吧。”
赢试的眼神明晃晃的游走在侯府上下,直到赢文唤他,才回过神。赢文见他没回绝,兴致勃勃的拉着他往前厅去,路过长廊转角处才见那里还站了一人。
白敬行礼,“夫人。”
“是白敬啊,一道留下吧。”
白敬微笑回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他看着赢文身后的春月。
春月此刻也看到了他,二人眉目相交,便各自会意相笑。
“晚上祁绕也回来,姐姐到时候亲自下厨。”
白敬本想询问春月在宫中如何,却在看到她头上的簪子后愣住了,春月见他盯着自己不动,不明白她在看什么,难道是自己头上有什么东西吗?
春月问道:“世子,怎么了?”
“春月,你头上的簪子哪来的?”白敬问。
春月立刻取下头上的沉花簪,回道:“这个?这是王姬及笄时,陛下赏赐南宫的。”
白敬继续问:“这簪子除了你,可还有旁人有吗?”
“当时还在南宫服侍的秋月有一支,不过与这支略有差异。”
白敬立刻回道:“可是梅花银簪?”
“世子怎知?”这簪子连王姬殿下都不记得,白敬怎会知道,春月不由得警惕起来。
“偶然见过。”白敬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见过。他自然不会说是那日与赢试去邙山路上,在半路土坑里的白骨边发现的。
那日他在土坑里见到的白骨边发现了一支银簪,他觉得此物稀奇。不像是平民百姓能拥有的,便查看了一下,最后决定将簪子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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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簪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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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敬没再多问下去,怕引起春月的疑虑。他只搪塞了几句,春月也看着时间不早便准备回去。
另一边,赢试坐在厅上,满身的不自在。他却什么也没说,赢文想拉着他说些家常话,可二人都已离家多年,哪有什么家常话可说。
赢文也愣住了,气氛陷入僵局,令她也觉得尴尬。
还是赢试看出了她的窘迫,他咳了一声,试着问:“阿姐,最近……过的可还好?”
见他主动与自己说话,赢文迫不及待回应。
赢试又试着问了几句,赢文都一一回应,待到晌午,他的目光不断眺望着侯府的远处,赢文见他似在寻找什么?问他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赢试才十分别扭的问出真正想问的。
“阿姐……你……府上……近日可有人来拜访。”
赢文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宣阳侯府僻静,几乎无人探访。”
无人拜访,也就是说她并未来这里。
“不过今日王姬身边的婢女来府上赠送了不少好料子,改日姐姐给你做身衣服。”
赢试全然没有听见其他的话,耳朵里只听见“王姬二字。“殿下没来吗?”
“没有,是殿下的婢女春月来的,还送来了许多上乘的料子,都是王姬殿下亲自挑选的。”
原来她没有来。
“试儿怎么了?”赢文看得出他有心事,又不敢冒然询问。
“没有,只是先前见过殿下一面。”
他用着连自己都未注意到的语气轻快回答,他上扬的嘴角被赢文尽收眼底。
午时用过饭后,白敬立刻返回了军营,赢试则留在侯府休息。他卸下盔甲,将腰间的那把佩剑随手放在案上,赢文给他送了套便服。
穿上便服的他褪去了盔甲的冷硬与俊朗,面部变得柔和,整个人多了几分世家少年气。
他躺在榻上小憩,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梦里他又看见了战场上金戈铁马,漫天厮杀的场面。他看见尘土混杂着鲜血,双方将士冲杀相撞。梦中的自己连人带马被掀翻,继而漆黑如雨的弓箭发出刺耳的鸣声。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黑云压城般,盖满了天空。空气中的血腥味被利箭的气流驱散。
有人大喊:“躲避。”
而他被压在马下无法动身,他拼了命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最后,他看着乌压压的箭矢,猛然抓起地上的剑。
他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脑子里浮现出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面孔。他不断说着对不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在生与死之间,他想用手里的剑斩断自己被压在马下的腿。这样他会保住一条命,可代价是失去一条腿。
可他还是很犹豫,自己变成了残废……他接受不了了。
刹那间,一道身影扑了过来。
有人大声着他的名字。
“赢试。”
赢试猛然醒了,屋外赢文挑着灯轻拍他的房门。赢文的声音不大,但赢试几乎是立马就醒。他受不了了一点动静,常年在军营里,连睡觉都是提心吊胆。
“试儿,饭好了。”
“来了。”赢试摸了把自己的额头,一片冷汗。他回想起梦中的场景,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腿。
“姬沅。”
晚饭上,赢试才再次见到祁绕,他长高了不少,此刻已经比姐姐高出半个头。两人相对而坐,赢文在中间,见两人都不动筷子。想着主动缓和气氛,她为两人添了菜。主动问起祁绕还记得赢试吗?祁绕回道:“阿姊,我自然记得。”
赢文嫁与祁绕时刚及笄,那时的祁绕也才九岁,比赢试还小上一岁。先王膝下只有三子,祁禹与祁雍一母同胞。而祁绕是婢女所出,生母又早亡。
他九岁时先王病重,有意给他赐婚。可祁绕无权无势,先王先是给他赐了爵位,又为他招募妻子。
四周诸侯都是明眼人,知道先王不过是想给祁绕找个靠山。祁绕出生低贱,年岁又小。即便九岁承爵,也不过是稚嫩幼子。没有侯爵愿意牺牲一个嫡女来扶持这个乳臭未干毫无继位可能的孩子。
但是,胤州赢氏答应了,并且主动接下了旨意。
他们用一州嫡长女去嫁一个年仅九岁毫无继位可能的孩子。
这场意味深长的联姻的背后,没有人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就连赢试也不知。
祁绕九岁在先王的旨意下与赢文完婚,婚后他与赢文住在宣阳侯府,一切由赢文打理。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一直唤着赢文阿姊阿姊,到如今也没改过来。
赢文也由着他。祁绕稍长大些后也会闯祸,赢文就如长辈般训斥他。总之,赢文如妻如师般照顾他长大。他说以后自己保护赢文。
赢文看着他稚嫩的脸庞,宠笑着回:“我只求你稳重些。”
祁绕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对于稳重这个词是丝毫不放在眼里,左耳朵进右耳朵就飞了出来。
眼下祈雨大典在即,他时常奔波在宫中。重阳殿刺客刚被压下,王宫内简直忙的焦头烂额。他今日得了闲,难得回来一趟。
“阿姊,到时大典上,我可以带着你一起去。这次大典表姐担任通天祭司,与陛下一同出席。”祁绕神色飞扬,孜孜不倦的描述着宫内为了大典忙上忙下的乐子。
“王姬殿下也会出席?”赢文今日才得了王姬殿下的东西,听闻她要担任通天祭司,不爱热闹的她,竟也好奇那大典究竟是何等壮观。
………………
“赢试,你过来。”白敬掀起营帐的帘子,神色凝重的唤住他。
赢试一言不发,转身跟着进了营帐。帐内烛光黄暖,避去了外面的狂风。
哐当一声,白敬将一枚梅花银簪扔在案上。那簪子在烛光下下泛着银光,赢试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记得我们那日去邙山路上遇到的土坑吗?”
见赢试点头,白敬继续道:“那日我下了马,翻看了坑中白骨。在白骨附近发现了这枚簪子,当时只觉得这簪子别致又有些眼熟,便带了回来。”
白敬侧过身坐下,“但我思来想去也记不起这簪子在哪见过,直到今天我和你去了宣阳侯府。”
赢试听的一头雾水: “这簪子来自宣阳侯府?”
“不是,这簪子本是一对,我在宣阳侯府发现了另一支簪子。”白敬缓缓道:“这簪子,来自宫里。”
“宫里?”如果真是来自宫里,那么那具白骨八成不是什么普通人,又为何会死在邙山下。
“这簪子来自南宫。”
“你说什么?”赢试僵硬地转过头,他半张脸沉寂在黑暗里,另半张脸被灯火照的通明。瞳孔里闪过慌张的异色,他喉咙发干,哑着嗓子问:“来自王姬宫里?”
白敬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大,一时也不敢再多说。只是先拉着他坐下,将一切缓缓道来。营帐里,两道身影窃窃私语。
帐外狂风猎猎,马声嘶哑。
祭天阁中。
“陛下。”子辛见祁绕踏进祭天阁,立刻合上古籍。
“阿姜还好吗?”
姜环担任通天祭司,祁绕对此很是在意。他一方面不想姜环劳累,只因她本就体弱,在南宫修养了数月才见起色。另一方面,他又想让姜环亲自为自己祈福,他想得到姜环给予他的东西。
哪怕是虚无的,也是他求之不得。
“殿下聪明通透,今日在祭天阁苦学一天,毫无怨言,甚至……很是高兴。”
听到他说姜环很是高兴,祁绕的眼角扬起。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他望着祭天阁中央的莲炉,若有若无的问出了那句话。
子辛听完后面色变得惨白,他抬起头迎上祁绕嘴角扯出的一抹笑容。
“陛下糊涂了,王姬平日里最怕黑。”他隐晦地暗示着,想要借此赌一把。
祁禹像被点醒了般,急忙自语道:“是啊,阿姜怕黑,怎么能……怎么能……”不等他说完,便又嚷嚷着要骊姬夫人。
他唤着:“骊姬。”
骊姬听见祁禹的声音后,尽直迈入祭天阁,三五步行到祁禹身前。她扶着祁禹的胳膊,温声安抚着:“陛下,臣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