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禀报:“殿下,邙山下的水位下降,尸体暴露了出来。”
祁雍没太在意。
那影子继续禀报:“属下去查看时,发现尸骨已经被水冲散,应该查不出来是谁。只不过尸体的簪子不见了。”
“属下想着多半是埋在地下,又或者被人捡去抵当了。”
“那你就去查,查到了再来禀报。”祁雍吊儿郎当的开口。
越是这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越令人头皮发麻,影子倒吸一口冷气,无声退下。
祁雍转身绕道去了祭天阁。
阁中,子辛刚整理完书架上的古籍,身后冷不丁的响起祁雍的声音。
“王兄和你说了什么?”
他抱臂靠着莲炉,漫不经心的问。
子辛没想到他会亲临祭天阁,朝他弓腰行礼。
“陛下自感时日无多,想要姜姬殿下陪葬。”
祁雍哦了一声,没有太大反应,对此很是平淡。“你劝了他?”
“是。”
“你在替姜姬说话?”他步步紧逼,质问子辛。
“大典在即,陛下依旧安康。姜姬殿下身为天司,不可因其他事而分心。又或者还能找出一个可身担通天祭司的女子。”
听他提到通天祭司,祁雍不可否认。论血统,身份,地位整个大夏没有比姜姬再合适的女子了。
大王姬是先王胞妹,又是上一任通天祭司。在他们母亲冷落他们之后,对他们兄弟二人加以照顾。姜姬的父族姜氏祖上与祁氏同出祁山,两氏同为凤凰后裔。
短时间内,确实找不到比姜姬更合适的女子。
论地位,她与骊姬平分秋色。
论身份,她稳稳压祁绕一头。
论血脉,她与祁雍半亲半脉。
若不是这天司只能由女子担任,祁雍自己就上了。
大典上需由大祭司带领天司与地司沟通天地,天司由身份血统尊贵的女子担任,负责开天。地司由未及冠的男子担任,负责辟地。最后由大祭司与天神沟通,将上及君王下达百姓的愿望传达至天神。
而姜环所练的便是开天舞。
子辛说的没错,在这期间姜姬不能出事。
他瞥了眼莲炉,将手掌搭在炉边,温热的感觉迅速涌上掌心。
“大祭司,不如给我算一算。”他沉默良久,抬眸盯着炉中微弱的火苗。将案边的书籍随手扔了进去,火苗骤然吞噬书籍,火光疯长。
火焰拔高他的影子,祁雍笑呵呵的问子辛:“你算算,我有没有紫薇星的命?”
早就听闻祁雍放荡,竟不想到了这个地步。子辛瞳孔微微一怔。
“你尽管算,有我在。”
那一夜,祭天阁的火光不灭至破晓,兽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二人围在炉前至天亮。
祁雍离开后,子辛才缓口气,对着书架后的人道:“出来吧,小霸王走了。”
赢试才从书架后方绕出,他手握在剑柄上,目光沉沉聚在炉边。
子辛遗憾道: “他把地司的书烧了。”
“公子雍已及冠,无法担任地司。”他回。
“怎么突然来我这里?”
“昨夜出宫晚了,没出去。”
子辛打量着他,“你昨夜来时,我见你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他明明打着伞来,为何会湿透?
“昨夜有了刺客的消息,便想着进宫探查。”赢试找了个理由搪塞。“半路遇见了王姬,殿下似是受惊,我便送殿下回了南宫,所以没能及时出宫。”
“原来如此,此战得胜,公子雍要替你为陛下求赏。”子辛欣慰道。
“不过是死里逃生。”
“我可是听说了,你千里单骑孤身向南营救公子雍。”
战场上的事,子辛也时常听人讨论。
蛮族屡次进犯越皇两州,公子雍率军南下。在关山一带遇到蛮族突袭,两千精骑被冲散。白敬带着一部分骑兵回城与大军会合,赢试则带着另一部分骑兵继续南下。
在丘道上遇到了蛮族的探子,在探子口中得知祁雍被蛮族七千精兵围困龙牙关。赢试当即带着手下数百精兵奔向龙牙关,路途崎岖,蛮族又依靠地形设了不少埋伏。
最后仅数十人,挺进龙牙关。
于千骑中破开蛮族围攻,只身射杀蛮族头子,救公子雍于水火中,最后只有他与公子雍活着回到越州。
十七岁单骑千里至漠南,龙牙关孤身救王帅。
这不免又是后世史书上浓墨的一笔。
“前有祁雍十八岁孤骑龙门救夏君,后有赢试十七岁千里走单骑龙牙关救王帅。”
子辛毫不吝啬赞叹。
赢试见他笑的欣慰,无奈苦笑:“我怎可与公子雍作比?”
“起码你救了他不是吗?你若没有救下他,南征不一定能得胜。”
对于他的赞赏,赢试没有回应。因为他的眼睛已经看过了太多生离死别。
“可是,姬沅为了救我,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子辛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沉吟道。
“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命难道真的被安排好了吗?
“子辛,你能通神。那你能看到以后会怎样吗?”
子辛摇头,“没有尝试过,天际不可泄露,也未敢尝试。“
祁氏先祖当年在祁山下,也曾请求大祭司为自己算一卦。大祭司拒绝了,回答着和如今一模一样的答案。
生死有命,一切由天定。
后来祁氏先祖擅自命人占卜,不久便暴病而亡。
窥探天机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大祭司不敢擅自占卜。
见东方日升,赢试收了剑。沉默着走出祭天阁,他出阁时,阁外的青铜金铎摇曳,如风声撞玉佩般叮当。他踩在潮湿的石砖路上,四方寒意料峭。
黎明天金光万丈,乌云退却烟消云散。
他孤身走在寂静的宫道上,浩浩荡荡许久。一枚枫叶映入眼帘。赢试抬头仰视那颗枫木,兜兜转转又走到了南宫边。
“赢试。”
他转身,却有人从背后唤住他。
突然出现的姜环走近,皱着眉头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赢试茫然转身,不解的看她。
“我猜的不对?”姜环看他的背影写满了凄凉,她就大着胆子猜是不是因为姬沅。又不敢确定,她在现代是个看似骄蛮的玻璃心,碰过不少壁后骄蛮没了,变成了个清醒的玻璃心。
起初她看赢试还以为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骚包,但他一直闷闷不乐,始终有什么事困在他的心头。沉默寡言者,定是无与之共鸣之人。
“赢试,你及冠的时候,谁为你取字?”
她换了个话题,问的突然,就连赢试也没有想过。及冠那天谁为他取字?
“应当是兄长。”他不安的回答,心里始终没底。
他与父亲相处的不多,母亲更喜爱二哥。就连当初被送来王都,他都百般不愿。母亲说他最是恋家,总长不大。父亲离去后,他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极少与家人联系。
姜环心里也忐忑,她不是揣摩人心的能手,只能盲目找些话聊。“那以我的身份……可以为你取字吗?”
她不懂这些,只从书中了解到字往往是由身份名誉尊贵之人来取。
许是被自己的话吓着了,她见赢试低下头没有动。
“不行就算了。”她自圆自说,好生尴尬。
“殿下想为我取字吗?”赢试扬起笑容,虽从未听说过女子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但赢试还是想确定,她是否想为自己取字。
他想得到答案。
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姜环眸光一亮,点头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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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唤我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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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不会不合礼仪吗?”
“无碍,求之不得。”
和他接触这么多次,姜环终于见到了他的笑容。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子明亮,笑容真挚又带着朝气。
原来这么容易吗?
姜环从春月那里听了赢试的遭遇,大夏嫡子入都不过是披着质子的外衣,美名其曰罢了。
他在王都多年未曾与家里人联系过,姜环问春月,那他们家里人也不主动联系他们吗?春月的回答是,一般为了避嫌,地方侯爵不会主动与王都的嫡子联系。
“王姬早些回去吧。”清晨气候冷,赢试看她衣着单薄,劝她早点去休息。
姜环想了想,还是在原地踌躇。赢试见她没动,以为她不愿回去。就见姜环提起裙摆小跑回南宫,赢试准备离开时,背后再次传来姜环的声音。
她小跑至赢试身前,扶腰喘气。伸手将那件黑袍送还回去。
“赢试,谢谢你。”她恭敬一拜。
“昨晚我真的很害怕,也很狼狈。我像无头苍蝇一样。但是,还好你出现了。”
这是姜环第一次在这里,恭恭敬敬的向一个人拜礼。她对这里的落后,腐朽充满了偏见。来自现代的先进思维让她如一个观望者般无动于衷。出于生存的本能让她配合着这里进行的一切。她对这里有偏见,却又不得不屈服。
这种微妙的平衡让她产生了一种已经同化于这里的假象。
而此刻,她历经过昨夜的慌乱狼狈,身处于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无共鸣通思之人,又无法做到遗世独立。若是有人给予温暖,哪怕是星火,也可以燎原。
所谓一善化万恶,温良之人亦是如此。
她向赢试一拜,也打破了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人的偏见。
这一拜,她心服口服。
“殿下,不必如此。”赢试受宠若惊,慌忙后退,扶着她的臂弯。
“不,我是真心感谢你。”姜环拜完。眉眼低垂说:“那日夜里,驱赶走白猫的也是你吧。”
语气平淡,却是肯定。
赢试其实记不清她说的是哪次,他在宫里唤过太多次彤。
但唯有巡查刺客那次是担忧它吵到人。
“陪我走走吧。”她似泄气般要求。
两人的身影并肩而行,她穿着宝蓝色的衣裙放慢步子,他着冷咧坚硬的盔甲行在身侧。手指摩挲着剑柄,冷凄凄的清晨,他掌心却冒出湿汗。
“赢试,我总不明白。你明明那般善良,为何总闷闷不乐。”
她倒也不是为赢试打抱不平,只是不解,为何良善之人,总不得眉间舒展。
“我良善吗?殿下。”赢试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觉得。
“但你总不是恶人。姬沅的墓是你亲自修的,南宫的猫是你次次赶走的。我如此奇怪,你却没有觉得我古怪不是吗?”
就连春月都会觉得她养好病后,比以前古怪了多。
“殿下怎会古怪呢,不过是……活泼了点。”赢试叹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我说要为你取字,你也不觉得奇怪。”
他抬头否定。
“那我昨晚那么狼狈跌倒在夜雨中,你也不觉得奇怪吗?”
“有些觉得,不过总不会是殿下自己往水里扑吧。”
这话倒是不假。
姜环忍不住抬头去撇他,他身量高挑,面容又正气俊朗。在她面前却总收敛着,看似无欲无求,谁知心底埋藏了什么秘密。
“自然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小小年纪如此老练。”其实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娶妻了。只是姜环总习惯用现代的思维来看这个世界。
她发现这点不好,也在慢慢改正。
听着姜环调侃他,赢试试着去反驳,“我可是长了殿下一岁。”
“是吗?你才多大?你才十七岁。还没有及冠,我都及笄了。”
“女子及笄本就比男子早,王姬殿下这是得理不饶人。”赢试反笑质问她。
姜环没否认,娇气讲理又不讲理道:“那我也是成人了,你还是弱冠之子。”
“王姬殿下说的对,我还是弱冠之子。”赢试被她骄蛮的样子逗笑了,难得露出笑容。
姜环听他一口一个王姬殿下,一口一个王姬殿下听的烦心。不满要求着:“你别喊我王姬殿下了,我听着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赢试挑着眉,“那我如何唤王姬殿下?”
姜环停下脚步,示意他靠近。赢试先是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后,才侧猫着腰将身子贴近。他不敢太靠近,始终保留着距离。姜环见他慢慢吞吞的,一把扯着他的领子将人拉到自己跟前。
贴着他的耳朵,笑迷迷道:“唤我陛下。”
只见赢试犹如晴天霹雳般,迅速捋直了身子。他直接不顾礼节,上手捂住了姜环的嘴。神色慌张的叮嘱:“殿下慎言。”
他压着语调,眼神又东奔西顾。这在姜环眼里倒显得有趣,她轻而易举的扒开他的手。
“逗逗你,让我做我还不做。”她说完,又轻轻贴近他的耳边。
语气轻柔,“唤我阿环即可。”
“阿环?”赢试叫了她一声,目光诧异。
姜环得意点着头,“嗯,我的本名,姜环。”
赢试默念,嘴唇一张一闭。“环,从玉,璧也。”
他正经解释着,姜环心道:这小子还读过不少书。不错不错,文武双全。搁现代怎么说应该也是个学霸。
他解释的透彻,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姜环决定用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的额外知识接上,她也不甘示弱开口:“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殿下满腹经纶,我不敢搬门弄斧。”
太阳升起,金光渡日。赢试从没想过自己名字的意义,但姜环为他解释了。此时此刻,这个名字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意义已经不重要了,有人肯为它找寻意义,才重要。
意义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赋予的。
试玉要烧三日满,就算是大器晚成也不必气馁。
“所以不要再唤我殿下了,赢试。”
“阿环满腹经纶,赢试颇为佩服。”
说罢,他转身也朝姜环一拜。如先前姜环向他一拜那般。
久久不起。
她也拖起他的臂膀,大惊:“不要拜我,赢试。”
她扶起他的身子,询问他:“和我做朋友,赢试。”
不要把我当大夏王姬来看,把我当作朋友。
姜环继续问:“可以吗?”
心脏从没这般紧张过,在胸腔里扑扑狂跳。姜环恨不得找个钉子把它定住,退一万步来说,赢试这个人除了话少一点,其他没有什么缺点。
“殿……”赢试刚开口又急速改口,稍有别扭。“阿环,一个人在宫里很孤独吗?”
那是自然,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