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只懒猫拥被倒回榻上。
头顶传来熟稔的低笑,微弱但清冽的气息袭来,发顶被人揉了揉。
阿姒眸光闪了闪,得了什么解闷的玩意儿般朝他伸出双手。
“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她眼眸微亮,像正晒着太阳打盹却忽然见到上方停了麻雀的狸奴。
晏书珩亦像伸出逗猫的羽毛般伸出手,好让她能一下抓住。
“无聊了?”他问。
阿姒苦不堪言:“夫君不在,何止是无聊,日子都没了指望。”
晏书珩眼角眉梢都含着笑。
“既如此,夫君便带你出舱吹一吹风,给你的日子添些指望。”
他扶她走到舱外。
江风拂面,船只微晃,阿姒有些怕,便像抱木桩子般搂着晏书珩手臂不放。
晏书珩垂眼看向她。昨日为了试探抱着他时,阿姒尚还生分,自那后,她便尤其自然,似乎从前便是这样亲昵。
李婶曾言他们夫妻平日生分但夜里亲密,可晏书珩半信半疑,她清楚江回身上何处有痣,身形如何,也时常“口出浪言”。
显然已极尽亲密。
为何却连牵手都不自在?
如今想来是昨日查过一番后疑虑暂消,这才放下戒备。
晏书珩眉间凝了一瞬。
罢了,原本也是他假扮她夫君,喜欢的亦是相互试探的乐趣。
她放下防备,才更有意思。
他握住她手,拇指百无聊赖地在她手心打着圈轻轻揉按。
阿姒要抽回手,他指端却像钉子般钉在她手心,似要将她手心贯穿,刺痒似野火燎原,窜至手臂。
晏书珩瞧着她发红的耳垂,忍不住轻捏。长指上的温度好似要透过耳垂钻入骨缝,阿姒缩了缩脖子,便听到他道:“怎么了,夫人说过想与我多亲近,莫非都是假话。”
这副嗓音,疏离时就已让她着迷,温柔缱绻时才真撩人,听得阿姒心痒痒。
但她可不是色令智昏之流。
纵然被这嗓音勾得心痒痒,也不会任自己被他拿捏。
“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转身握住他那只手,借此阻止他的动作,体贴道:“船上不是有你的同僚么,当心他们笑你浮浪!”
晏书珩不再捉弄,悠然道:“同僚们都未成家,见我有妻子在侧只会艳羡,会在意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他耐人寻味地停住了。
阿姒好奇接话:“哪个人?”
晏书珩望着江面,神色平淡:“自然是你那夫君,江回。”
阿姒误解了,只当他是在说俏皮话,嘴角微微弯起。
“不逗你了。”晏书珩轻笑。
他以为江回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惦记着被带走的妻子,他做了周全的准备,去期待那万分之一。
可惜此人比他想象要更重情些。
但也更冷静理智。
他沉思时,阿姒还惦记着适才他的捉弄,纤柔的长指悄悄摸到他耳垂,礼尚往来地轻揉慢捏。
淡淡的痒意窜至心口,晏书珩半垂着的长睫似蝶翅微颤。
习惯性地,他想,她是否又有怀疑?但对这不时的试探,晏书珩喜闻乐见,相当纵容道:“好玩么。”
作乱的人反心疼起来:“是捏疼了么,我给你吹吹,好么?”
不待他回答,阿姒已冲着她认为是耳垂的方向,轻轻吹气。
攥住她腕子的手收紧又松开。
被吹气的喉结残存余温。
晏书珩垂睫看着她干净的眼眸,叹息里含着浅浅的笑。
“真不知遇着你是福是祸。”
.
江风寒凉,送阿姒回舱后,晏书珩则回到船上书房。穿云疾步入内:“郎君,赵将军给您的书信!”
晏书珩随意看了眼。
“吩咐下去,船改道武陵。”
一听去武陵,穿云喜上眉梢:“正好,先前借的话本看完了!”
少年想起今日在船上见郎君和刺客妻子亲昵相处的画面,觉得似曾相识:“说起来,长公子如今境况,倒是和当初的祁郎君如出一辙!”
晏书珩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
“我也是受祁子陵启发,正好,我与他许久未见,是该叙叙旧。顺道,”
他目光黯了瞬,复又沉静:“去拜见拜见恩师他老人家。”
穿云为难:“可老先生他……”
晏书珩长睫一剪,像一把掐掉烛芯的剪子,将少年的话掐断。
穿云退下后,晏书珩到船头赏月。
几年前,也是在这艘船上。
因世家制衡而郁郁不得志的先太子攒眉举杯,叹道:“如今只有月臣明白孤啊!”
再倒退几年,恩师吴老先生把手中没有过多权柄的他引荐给太子党的人,称:“此子与太子殿下一样志在收复凉州,是赤忱君子,可堪一用。”
彼时晏书珩虽有才名,但羽翼未丰,晏老太爷因某些不可对外言说的缘故处处对他多加约束,是太子这处高枝给他一个展翅的契机。
可后来恩师在信中说:我教你‘无情者无敌’,却未曾教你无义。
无情的全义是“多情者无情,无情者无敌”,此处的“情”不包含“义”,也并非是要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恩师只是希望他能挣脱束缚,望他别被世间的亲缘情'爱扰了心。
但他最终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江风将那些话拂远。
晏书珩轻扯嘴角,淡声低语:“我本就不是君子。”
江中月影破碎晃动,他抬头望了眼天际亘古的明月,提步走回船上书房,手在门上停留稍许又收了回去。
袍角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下。
他只是站在那里,但一阵多事的风吹来,将未闫上的门推开。
晏书珩对风报以一笑,提步迈入。
这厢阿姒梳洗过后,正趴在榻上,双臂抱着软枕,脸枕着手臂。她只着中衣,修长白皙的小腿从一片雪白齐纨素中露出,玉足随意轻晃,像雪中冒出的秀致竹枝。
长发垂到榻边,将将触及船板。
晏书珩他见到了一副美人慵懒趴卧的画面,他上前将那些垂下的长发捞上榻,青丝从手间穿过,质感如缎,触感微凉,既缠绵又若即若离。但当他放下它们时空荡荡的一片,也会觉得凉。
阿姒有所感知,伸手牵住他袖摆,眉梢笑意散漫,掺着狡黠。
“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睡呀?”
对面稍顿,莞尔:“好啊。”
第21章
那声音极温柔,如镜湖坠玉、深潭落石,温润中有一丝散漫。
阿姒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
“夫君,怎么是你啊!”
“不知道是我,还邀我同睡?”
晏书珩拈起她一缕垂落的长发,在指间缠绕把玩:“莫非,夫人想与之同床共枕的郎君不是我?”
又来了,这醋坛子。
再推托下去,他又得怀疑她对他感情不够真挚,阿姒只能道:“这处床榻狭小,比山间小院那张还单薄,夫君不许弄塌啊。”
她提起此事是想劝退他。
当初在山里时,阿姒和江回也曾同床共枕一次,是成婚当夜。
喝过交杯酒后,两人坐在榻边沉默不语,许久后阿姒先委婉道:“夫君,今夜本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可我眼下看不见……”
江回淡道:“无妨。”
这句无妨让阿姒猜不透他有没有要圆房的打算,她正打算找个合理的由头往后拖,江回又补道:“你还眼盲,别的事,等我带你回到故乡再说吧。”
阿姒松了口气。
当夜,念及是新婚之夜,江回并未离开,他们同睡一榻。
但谁也没有睡着。
第二夜,他们照例同睡,却发生了点小意外,阿姒回到榻边时不慎被绊住脚,险些栽倒那一刹江回反应迅速。
有力的臂膀拥住她,齐齐倒在榻上。
阿姒扭头,唇擦过他侧脸。
江回倏然收紧双手,飞快撑起手臂好不和她贴得那么近,他正要从她身上翻身下来,可刚一动弹,床榻却“轰”一下……
塌了。
更难堪的是,江回还未来得及离开她身上,他们猝不及防地重重相撞。
第二日,阿姒腰酸得不行。
那之后,江回就称他身子沉怕再次压坏床榻,便一个睡床,一个睡地。
按理说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如今也比刚成婚熟稔些,可这次的床小得可怜,即便躺着不动,他清冽气息也萦绕着她。
早前又听竹鸢念了些话本,阿姒更不自然了,仿佛下一瞬他就要靠过来,像话本中那般“交颈缠'绵,颠鸾倒凤”。
阿姒越发不自在。
得给二人寻些事做。
寻些正经事。
她撑起身:“夫君,我好喜欢你的声音啊,你能和我说说话么?”
晏书珩不知小狐狸又打的什么主意,将她青丝缠在指尖。
“夫人希望我说些什么?还是说,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阿姒红了脸,未免夫君乱来,抓住他手腕:“竹鸢弄来了几本话本子,我看不见,夫君你能不能给我念一念?”
“好,就念半刻钟。”
晏书珩掀被起身,照着阿姒的指点,取来一本话本。
说的是狐妖和书生的故事。
他念了一页,看向榻上的阿姒,她正抱膝而坐认真聆听,长长的青丝垂落肩上。晏书珩顿觉这话本选得甚妙,眼前缠着他念话本的,不就是只小狐狸?
话本中的狐妖千方百计想引诱书生,眼前的小狐狸亦不断暗示那些旖旎过往。
本子说的是文曲星下凡历劫成了个穷书生,被狐狸精盯上的故事。
这穷书生有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然他未婚妻子唯利是图,见书生落魄,犹豫不决,但又因为父母重信无法悔婚。
正为难时,偶遇一狐妖。狐妖用术法和那女子换了脸,并助女子得到富家子弟的青睐。作为交换,女郎要告知狐妖书生的性情喜好,好让她扮成她去接近书生。
故事由此开始。
阿姒听得入神,仰面问道:“你说这狐妖为何要假扮书生的未婚妻?”
晏书珩不语,低头与她那双凝不了光的眼眸静静对视。
他不做声,只看着她。
女郎妩媚的眼中映着一豆烛火,使得这双无神的眼有了光采。
似乎已复明,正借话本试探他。
晏书珩温声解释:“或许是狐妖贪玩,又或许他另有图谋。”
阿姒不大明白:“她能图谋什么?大抵就是图这书生的元'阳,不过,按话本一贯的路子,狐妖书生最后定会相爱,届时狐妖会不会后悔?爱上后他又该如何,难不成要一辈子假扮书生的未婚妻子?”
晏书珩将视线从书上挪回阿姒轻动的发梢:“夫人怎就笃定是狐妖先动心?若是书生先爱上狐妖,甘愿被蒙骗呢。”
阿姒还未爱上过谁,但她觉得情爱并非世人所想那般圣洁。
说白了还是离不开人心。
谁先动心,谁就失掉掌控权。
“那你继续念,我想知道是谁先动心?”
晏书珩往下念了几段,话本中并未是谁先动的心,只说“在一个月夜,唇齿相贴,两颗心齐齐颤动”。
他猛然合上话本。
舱内只闻船只破浪声。
好在江涛声是掩耳盗铃的手,将话本中勾出的暧昧遮掩几分。
晏书珩声音清润平静:“时辰已晚,且先念到这,该歇了。”
阿姒亦故作淡然,为假装心境未被话本干扰,打了个哈欠:“我累了。”
晏书珩莞尔:“累了就好。”
就没有余力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阿姒躺下了,耳朵却还留意他的动静。
青年安静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害羞。
阿姒如此安慰自己,脑中却一遍遍回想,那旖旎的一句话经那副撩人的嗓音念出,顿时像水墨在脑中晕开,寥寥数笔,就是一副叫人心旌荡漾的画。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嘴唇。
榻边的人动了动,俄而躺了下来,二人背对着背各卧两侧。
起初的不自在敌不过涌上的困意,阿姒很快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似乎正走下台阶,忽地一个踩空,她吓醒了,紧紧抱住一切能抱住的东西:“这是地动了?!”
被她缠抱住的青年温和安抚她:“别怕,是船只靠岸补给。”
阿姒讪讪将手脚他身上挪开。
“怎么这么快?我记得夫君今日说过要到黎明才到下一个码头。”
晏书珩笑道:“船改道武陵了。”
阿姒听过这个地方,不无向往道:“当初在历城时,隔壁的婶婶便是武陵人,听她说武陵的鱼远近闻名,地方菜也多样。”
“想尝尝么?”晏书珩转过身,手枕在头下,就着微弱烛光打量她。
阿姒不愿多添麻烦,压住口腹之欲:“是想尝尝,但是也不是非尝不可,你有公务在身,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晏书珩笑了笑:“我的事不差这一两日,你看不见无法赏景,若连口腹之欲也给禁了,日子岂不索然无味?”
他一如往常的散漫,可阿姒却觉得这时候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她哪还顾得上羞赧,搂住他胳膊:“夫君,你真好。”
青年轻笑:“光说无用。”
这是在暗示她给点实在的好处?
阿姒想了想,正好,她有个萦绕心头的困惑,不如顺道借此满足满足自己。
那个困惑关乎话本。竹鸢脸皮薄,念到卿卿我我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这就罢了,夫君也是,念到那一处就戛然而止。
想必他们卡住的,是亲昵部分。
书里把那些事说得那样的销'魂蚀骨,让阿姒好奇得心痒。
浅尝辄止,应该不会引火烧身?
她试探着问:“夫君,那话本子后面几页……你看了是吧?”
晏书珩眼前浮现那些似是而非的字眼,攒眉轻声道:“看过。”
阿姒撑起脑袋:“你觉得怎么样?”
晏书珩散漫地抬眼。
她指的是狐妖欺骗书生的事。
还是想试探他虚实?
亦或,在暗示他该尽人夫职责。
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七情六欲,贪嗔痴恨,皆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么?
阿姒微偏着头,这是句相当冠冕堂皇的话,为她的好奇和他压抑却羞于示人的欲求都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她抿了抿嘴:“你能不能坐起来?坐在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