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确出了一位太子,军营将领只认兵符不认人,能号令三军,就足以证明他身份不假。且在收到信后,我已经派人在京中打听过,通过宗室、大臣还有昭玄寺,都得以承认,在圣人昏迷前,的确有一位叫‘不眴’的高僧常年在其身旁侍奉,不仅被亲封为国师,还十分得宠。”
二十一年前,苏巍山任丞相,掌百官,辅佐天子。
其三位弟弟,一个在丞相府,任司直一职,以辅佐检举丞相为己任,后陆续被贬征事、相史。
一个任御使大夫,一个任太常卿,皆是身在高位。
宫中大事,有一点风吹草动,必然瞒不过他们。
贵霜国僧人入汉,宣扬佛法,佛教圣女被国君召见,幸得宠爱,诞下二子。
本以为汉室会迎来两位新的皇子,然而不到月余,宫中便传出消息,两位皇子因母体难产,身子病弱,未能存活而被秘密处理掉了。
当年年纪最轻的苏氏子弟,苏呈文太常卿,负责宗庙礼仪之类的要务,还曾命下属太常丞准备过皇子丧礼。
而作为宰相,苏巍山更是一清二楚,这两位皇子根本没死,去了何处。
接着同年,苏家出事,政敌攻讦,引发圣上对苏巍山不满,有朝一日在殿内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为丞相,不仅有独揽大权的心思,还查出他带领苏氏族人同流合污,以权谋私,于是决定免去他丞相一职。
受苏巍山牵连,在朝为官的苏氏子弟皆被罚下狱。
而当时朝中上下,被侮辱和斥责的臣子,常以死明志,向世人展示他的清白。
自尽的风气跟风骨一样烈。
苏巍山作为丞相更被百官视为榜样,不被明主理解和误会时,也想过求死。
哪怕他不自尽,也会有为了让他留清白在人间的言论,逼迫他死。
而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苏家三子狱中通信,做下约定,在墙上留下血书,然后以代兄明志的方式自尽而亡。
事发后,苏巍山被从大狱放出,倍感沉痛的他未等来圣人的谅解,便上书一封,带上兄弟们的尸骨,自请回了南地。
二十一年后。
也就是如今,因为苏巍山早已知晓晏子渊的身份是当年假死的皇子,才选择和晏家联姻。
但世事难料,他本意是想将筹码放在能有资格继承汉室大统的晏子渊身上。
结果今日告诉他,赢得储君之位的竟然是另一人。
是晏子渊的双生兄弟,被送往昭玄寺亲自由贵霜国僧人普诗弥养大的皇子。
这不禁叫苏巍山感到天意弄人。
更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亲孙女,居然还与这位横空出世的太子有了瓜葛,这不得不使得苏家当即调整在京中的策略。
即使不做什么,他们也会被打成太子党羽。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身先士卒,替这位太子扫清在上京的障碍,助他登上高位。
他苏家女郎,日后也能母仪天下。
宫中。
当年对佛教圣女“照顾有加”的王氏已从美人成皇后,膝下育有一女,被封为公主,此后再无所出。
其他夫人则生有四子六女,有两位幼时就被封王,另外两位则还是皇子身份。
本来在前年该统一受封,决定册立谁为太子的,结果因为事发突然,圣人身体不适陷入昏迷,立太子一事便搁置了下来。
而时间拖得越长,不管后宫还是朝堂都渐渐失去耐心,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期望新君代为暂理国事的言论。
转眼深秋一过,各党势力经过长时间斗争,该出个结果。日前,以梁美人所出的皇子隐隐有胜出之意。
皇后无子,梁美人为拉拢,倾尽母族全力讨好她,眼下册立太子的名单已经呈到她的案前了。
最显眼的就是梁美人的儿子的名字。
没想到在局势逐渐明朗之时,竟然又冒出个圣人早已暗封的太子。
知道陆道莲身世的王皇后在收到暗信时,当着母族父兄,和丞相的面直接将桌案掀翻在地,之后不掩怒气地巡视过去,责备道:“事情闹到今日这个地步,诸位皆有着不可开脱的责任。”
“若不是你们大意,何曾会叫这个孽种逃出上京。诸位自称老谋深算之辈,运筹帷幄,朝中重臣,怎么连他在眼皮底下拿到密旨都不知道?”
是要一个傀儡帝王,还是要一个心机深沉有主张的人做太子,选择一目了然。
自然是梁美人的儿子,对王皇后来说更容易掌控。
这对母子受她照拂良多,梁美人数次提出愿意将儿子交给王皇后养育,认她为母,都被王皇后拒绝了。
她要的是实质性的掌控,换个称呼,念声“母后”就想让她当成亲儿子,简直痴心妄想。
而陆道莲,此人在上京当国师时就让王皇后感到危险。
如今他率领大军进京,很难说他不会为了生母一事,找她报仇。
两者相比较,还是梁美人的儿子更好。
“眼下那个孽种不日将抵达京中,诸位可有想好,迎还是不迎?该如何阻挠他成为太子。”
感受到王皇后的怒气,齐聚在此处议事的臣子暗地对视一眼,熟料有人道:“皇后息怒,此事在臣看来,不失为一桩好事。”
“圣人昏迷不醒,冒然册立太子,本就承担着极大风险,若是圣人醒后追究起来,我等都逃不过以下犯上之罪。”
“既然眼下已经有了一位太子,他又有大军在身后,若不想血流成河,干脆以大化小,将他迎进京中——”
王皇后听得面露愕然,瞪着说话中的丞相钟离冲,“你疯了?他岂是什么善人,你这不是引狼入室。”
“也许是转机呢?”
当年,捏造事实,污蔑苏氏子弟同流合污的钟离冲,一派鹤发童颜的模样,轻抚下巴处的长须,眼露精光道:“当年事,早已过去,总要化干戈为玉帛。”
“此次皇后不如主动示好……”
“据闻,他出家还俗,已过加冠之年,身边还无半个姬妾。”
“皇后可等他入京后,替太子征选太子妃,充盈妻室,也好方便今后为皇后掌控。”
王皇后终于反应过来,细想之后觉得也并不是不可行,“那太子妃人选……”
一旁王氏父子露出秘而不宣的微笑:“那自然是从我们王氏族里挑了。”
……
距离上京越近,眼前途径的州府越显富饶。
此前为了赶路,都是策马行军,而宝嫣则被安置在马车中,起初还受了不少颠簸。
后来为了让她舒服些,马车里便铺了许多柔软的毡毯,还覆上了好几层顺滑的绢丝在上面。
到了比较难行的路,陆道莲下令兵分两路,一路先行,一路改为走水道。
船舶在离上京最近的鸿燕府码头停靠。
下了船,只需再骑行两三日就能抵达城关,对陆道莲来说那是个相当熟悉的地方。
对宝嫣来说,她是糊里糊涂,被陆道莲强行带往上京的。也怪她犹豫不决,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将宝嫣横抱上岸,陆道莲按照原来计划的那般冲人吩咐:“就在此地休整一日,明日再赶路回京。”
彼时天色尚处于日落之际。
码头上皆被官兵围了起来,不让庶民百姓靠近,有的只能隔着远处饱含敬畏地张望他们。
鸿燕府的府官大人早已接到消息,带着许多下官前来迎接太子,为其接风洗尘。
只是在看到对方怀里抱着的身影后,鸿燕府的府官大人微微一愣。
消息上,未曾说过太子此行还携带有家眷。
那妇人的身子,极为柔软乖顺地靠在太子胸膛上,一双皓腕白得似春雪,勾着清俊神威的人的脖子,戴着缀了珍珠的帷帽,看不到脸。
更不知什么样的妇人,迷住了这位出过家的“大圣人”。
而在陆道莲富有威慑的视线扫过来时,府官心弦一紧,仿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即刻上前,带人跪拜:恭祝号图颜社团“下臣鸿燕府郡守,梁仲学,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随同而来的臣子小吏高声附和。
河面上,惊起一双飞鸥,如蜻蜓点水,展翅朝远处飞去。
周围平民百姓听闻声音,有样学样,跪地匍匐以示恭敬,场面一时看来风光无两,无疑这么做,相当于京中势力给足了陆道莲面子。
宝嫣在他怀中,对权势的感触是最深的,那种被万人敬仰的感觉,令她身形微僵,背后一片麻意,不敢动弹。
仿佛随着陆道莲,她也变得更加尊贵起来。
一举一动,都将成为下面的关注所在。
察觉到宝嫣的不适应,陆道莲神色冷淡,面无表情地朝下注视满地的人,最后道:“都起来吧,给孤准备的歇脚的府邸在哪。”
梁府官半抬起头,迟疑道:“原本安排了一座风景尚好的府邸,结果里头死了人,不大吉利,于是重新安排,还请太子殿下移驾到下官府上落脚……”
宝嫣动了动。
她脚麻了,近来有些水肿,喜欢抽筋。
陆道莲瞥了一眼怀中身影,不再多与梁仲学多计较,冷声命令他:“带路。”
“是。”
一行人飞快起身,为了衬托陆道莲的身份,还配备了属于太子等级的华贵车舆。
陆道莲先将宝嫣送上去,看他动作态度,对这不知容貌和来路的妇人都颇为温柔小心。
宝嫣惦记苏凤璘,见他没有跟来,在车舆的后门关上的那一刻,掀开了帷帽,“我阿兄……”
这些时日,陆道莲颇有些吃味,不知是不是宝嫣不愿正视与他二人的情感,从她嘴里念出的人,排名最多的就是那个苏凤璘。
陆道莲:“你阿兄在后面,放心,忘不了他的。”
有他这句话,宝嫣便安心了,她悄悄松口气的样子,引得陆道莲微微不满,他往宝嫣的位置靠近。
车舆空间很大,除了供人坐,里头还摆了小桌小柜。结果被陆道莲抬脚抵开,瞬间占据了宝嫣身旁的一大片地方,另她感觉如有阴影落下。
“你如今的肚子,坐着反倒不舒服,不如靠在我身上。”陆道莲拉着她的肩膀往自己胸膛上去,不想宝嫣却往角落里缩了缩肩膀,“不用了,我,我有靠枕。多谢。”
陆道莲淡淡道:“靠枕哪有我舒服,你与我客气什么。”
他再次勾她手腕,宝嫣娇嗔:“不要。”
陆道莲脸色终于垮了下去,“怎么,你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我的气?”
宝嫣被他微扬的语调吓了一跳。
陆道莲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稍一抬手,就夺走了宝嫣头上的帷帽,让她娇羞又怨恼的脸庞暴露在面前,“你……”
陆道莲:“我什么?我自己的妇人我还看不得了?”
“谁是你妇人?”
宝嫣想将帷帽抢过来,却被陆道莲抬高了手不让她拿,宝嫣只得佯装不要了的样子,轻道:“我来上京,只为看望我阿翁阿耶他们,可没有想做太子妃。”
陆道莲一句成谶:“你果然还在生气。”
在宝嫣狡辩前,他促狭地挑起眼,说:“你怪我,那日晏子渊来府上,我不仅没阻拦还放任你阿兄与他打起来。”
“你阿兄输了,他只是一时占了上风,不是晏子渊那样的练家子的对手。”
他声音低沉,听起来有酥酥麻麻之意。
宝嫣被他说中心思,难为情地撇开脸,结果陆道莲根本不放过她,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脸转了过来,眼波扭转尽显风流轻佻,道出结果:“他被打成猪头,躲你半个月不敢见你,你得知那日我也在场,便觉着我是故意视而不见的,所以才气我?”
宝嫣怒瞪他,原来他也知道。
她玉指点着离她极近的胸膛,控诉陆道莲,“我阿兄岂止被打成……他不仅脸受了伤,骨头也断了好几根。这些时日不仅舟车劳顿,还要养伤。”
好好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整日跟瘸了腿儿一样,一路过来,脸养好,手上和腿脚的伤却没那么快。
苏凤璘嘴上说着没事,只要为妹妹出气就行,宝嫣却见不得他为自己受损的模样。
于是从出发到现在,好长一段时日没给过陆道莲好颜色。
善于洞察人心的陆道莲忍了已有数个月,终于在到达陆地上后,向宝嫣开口示好。
怕她把自个儿的手戳疼了,陆道莲一把握住,揽在掌心里揉捏,巧舌如簧地回应道:“是我不好,我当时以为你阿兄有两下子,能应对得了晏子渊,不该高看他的,以为谁家郎君与我一样……”
哪有人像他这样,贬低别人,夸耀自己的。
宝嫣还未来得及反驳,陆道莲便将她揽进怀里,揉着她肩,让她娇软的身子紧贴自己,说:“这样,等到了京中,他伤好以后,我让庆峰教他几招,今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应对起来,也不会被动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