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压抑,安静无声,无人敢开口在此时触及汉幽帝的霉头。“罢了。”
汉幽帝最后道:“皇后那边已经送来许多贵女画像,你去瞧瞧,总有一副会合你眼缘。此事朕发话了,不得忤逆旨意。”
桂宫。
有汉幽帝撑腰,堆积在宫妃头上的阴云仿佛被驱散,终于迎来一丝曙光。
王皇后由侍女伺候着活动筋骨,捏腿捶背,桌上的画像已经摆满,直至放不下了。
于是叫来许多宫人,站成七排,每人手中都展开了一幅画像。
“娘娘,太子来了。”
一声通传,王皇后立直腰身,想起梁美人在她跟前,跪地凄厉的哭声,仿佛彻底清醒了。
那可不是善茬。
眼里的戒备被掩藏起来,王皇后尽量瞧不出异样道:“让他进来。”
太子无母,生母早逝,婚姻大事理应由皇后代为相看,挑拣人选。
汉幽帝下旨,若是不从,就是抗旨。
“这些都是正当芳龄的汉中女娘,殿下可慢慢瞧,前二排,钟离家的贵女想必殿下已经见过了?祖父勋贵,乃我朝丞相。这位,小小年纪被誉为国色,阿耶是陈太尉,门风清正……”
一番介绍下来,大长秋已经口干舌燥,然而屋中背对着她们,颀长清癯的身影没有一点反应。
太子并非冷冰冰的玉人,相反,他在朝堂要处置人时,也总是噙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从进来,到见到王皇后,太子行举都没有半分不妥,但光是他站在这里,就像看到未来帝王般,叫大长秋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她话语一改先前的轻慢,不想惹祸上身,“想来这些,殿下都不喜欢,那奴婢着人再换一批相看。”
与王皇后对视,大长秋得到示意,再次击掌,让后面的队伍替换前排画像。
然而即使这样,太子依旧没有表示。
好歹是一朝皇后,王氏不曾被人当面冷落过,这还是在桂宫,连太子都应付不了,岂不是有损皇后的威严。
“太子。”王皇后提气,敲打道:“这些人当中,难道就没一个值得太子动心的。陛下可是交代过本宫,一定要太子亲自选出一位太子妃……”
她希望陆道莲知道,与她为难,就是在与汉幽帝为难。
“太子若是执意不发话,那本宫就……”谁料,就在王皇后准备发怒之时。
随同陆道莲一块来的侍从道:“回禀娘娘,非是太子不发话,而是在修闭口禅,暂时不能破戒。”
王皇后愕然。
背对已久的人影侧过身,那一瞬间,她竟有了对视的压力,与汉幽帝神似非常的眼睛,锐利如鹰,透着幽幽冷意。
陆道莲往回走了一步,朝侍从抬了抬下颔。
侍从心领神会地向王皇后传达,“殿下让奴婢问,当真有贵女,喜欢喝水蛭汤吗?”
王皇后面色铁青。
侍从:“谁想入主长乐宫,殿下就要看到谁的诚意。”
想做太子妃,喝碗毒汤先。
宫内如同一座围城。
里头的人分身乏术,外头的人更无法探知内情。
宝嫣在苏家养胎,自己家的府邸没人亏待她,身边人都对她极好,与长乐宫没什么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个魂牵梦萦的人,也见不到那张眉如墨画,面无瑕疵,冷峻惑人的脸。
她被养叼了口味,夜里哪怕有婢女照顾,似乎都不及那宽阔坚实的胸膛半分,其所带来的充实感、力量感无人能够取代。
见不到他,还好有书信能够抚慰。
今日金麟又有来信了。
说罗氏的情况没有恶化,苏凤璘一行也还未到达金麟,等过了孟春,兴许才会在南地见到他们的身影。
长日漫漫,仿佛过了好几个季节,然而一经提醒,才知距离兄长们离开,不过一个月。
与此同时,冬雪覆盖了整个上京,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在岁除的前两日,宝嫣收到了陆道莲派人送来的一份惊喜,从南地逃往出去的月氏,如他所言,当真被他派人抓到,并送到了京中苏家,交给他们处置。
只是似乎为了避嫌,他没有留下任何字句,派来押人的也不是熟悉的大汉庆峰。
但是只要记得陆道莲曾向她许过的诺言,就知道绝对是他指使的,他从不会叫她失望,更不会失信于她。
被抓回来的月氏瞧着没有了以前的气色,可以看得出,这一路走来她过得并不好。
异色的头发失去光泽,眼窝深陷下去,嘴唇皲裂,留下点点血色的污痕,没什么好衣着,大概还是被抓住时穿的衣裳,整个人灰蒙蒙的,闻着还有些腐臭的味道。
岁除百官都会休沐,今日不光苏巍山在家,苏石清也在,闻到消息,作为郎主的苏石清很快出现在正堂。
彼时,月氏透过浑浊的双目,似乎认出了怀着身孕的人是宝嫣,光鲜亮丽的模样,看了便觉着刺眼。
她的兰姬,因她做不成正妻,如今在晏子渊身边受尽磋磨自身难保,罗氏的女儿岂能安然无恙?
“你别高兴太早……”浑噩了多日的月氏,令人猝不及防地出声诅咒宝嫣:“你也会有这个下场。”
她恶毒地盯着宝嫣的肚子,指着她用胡语一顿讥诮,最后换了汉话,咒她“一尸两命,难产在床上”,被苏石清正好听见。
寒风从门外吹进来,偌大的正堂响起一记耳光。
下手的苏石清脸色冰寒,“你怎么敢?”
二十多年前,他在朋友家出言替一个胡人舞姬解围,自此引狼入室。
他命人查清了她的身世来路,却不想当中还是有所隐瞒。
“阿婉不曾薄待你,你为何要害她?”苏石清在世家子弟中,除了罗氏一个妻子,就只得月氏一个妾室,与他那一辈最为滥情的子弟相比,他已经足够约束自己了。
结果,收下的妾室还是妄想与发妻相争。
月氏:“姓罗的不过是仗着你们汉地的贵女身份,就能嫁给你为妻,我乃似密国的王姬,身份不比她低,又为何不能取代她?”
眼看她都到这番地步了,还要嘴硬执迷不悟,苏石清怒声训斥:“这难道就是你撺掇兰姬,合谋算计同族,谋害阿嫣的理由?”
“你既然身份这般‘尊贵’,为何不早些道出实情,我大可送你回你母国去,可你不声不响瞒了这么多年,还想着迫害主母,取而代之!简直恶毒!”
月氏眼中,苏石清向来都是清润的形象示人,也从未发过这么大火,她当年爱慕就爱慕在他斯文体贴上。
可如今,世道变了,他人也变了。
苏石清冷冷道:“来人,把月氏关进柴房,看好她,等商议过后,再行处置。”
然而,送月氏前来的下属拦住了家仆上来的动作,“慢着。”
“苏大人,太子有令。此人涉嫌谋害尊夫人,虽然未与苏女郎成婚,可在太子心中,女郎已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看在太子妃的份上,为了岳母,太子希望大人切勿手下留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石清看向一瞬间,听到陆道莲的名声,略显呆愣,脸不自觉红透的宝嫣。
眉头一皱,问:“到底什么意思。”
下属掏出一物,递过去:“此物便是月氏给尊夫人下的毒药,现在喂下去,不出三刻,便会发作。”
在场的无不明白了,这是太子要帮岳母撑腰,要未来岳丈,亲自将毒药喂给月氏。
防止的,就是苏石清对月氏念着旧情,心慈手软。
第83章
毒药递到跟前,苏石清只差伸手去拿了。
只要把药喂给月氏吃,她犯下的事,就能两清了。
但是他犹豫了,这个妾室,跟了他许多年,同样生育过孩子,让他亲手弄死他,苏石清还未心狠到那种份上。
他原本的想法是,将人关起来,这辈子都别见天日,就让她自己自生自灭。
没想到,临到头来,居然是太子要逼他一把。
苏石清接过瓶子,却犹豫着并未立马打开,得知要吃下和罗氏一样的毒药,月氏摇头,不停挣扎。
就在这时,一只细白柔软的手,从苏石清手上将药瓶拿走了。
他震惊地看向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宝嫣,生性柔弱的她,神色平静地道:“阿耶,我来吧。”
父亲下不了手,宝嫣愿意代劳。
月氏从头到尾没害过阿耶,要逼一个人对另一个痛下杀手,也不怪阿耶一时犹豫。
他是不舍,还是懊悔,宝嫣都不在意,她是罗氏的亲女,她比他对月氏的恨意更多更满。
“阿嫣。”苏石清被镇住。
宝嫣倒出药后,抬眸那一眼,仿佛压抑已久的怨憎冲破了束缚,在他面前一闪而过,“阿耶,她们怎么对我,我都忍得,可是姨娘不该害我阿母。她什么都没做过,阿耶若是留情,那置我阿母于何地?”
苏石清沉默良久,终于做出选择。
他背过身去,任凭月氏怎么挣扎,发出呜咽和求救,苏石清都没有回头。
下属捏紧了月氏的下巴,打开她的嘴让她无法合上,“女郎小心。”
是怕宝嫣给月氏喂毒药时,月氏反咬一口。
宝嫣识得厉害,将药喂进去后便飞快脱手了,而月氏被迫咽下后,拼命想要将它抠出来,奈何有人控制着,药丸遇热便融,她想吐也吐不出去。
“给她间屋子待着,准备好安葬吧。”
毒药发作还要些时候,宝嫣发了话,家仆见郎主那始终没有异议,便按照女郎的命令将月氏带下去。
事情了结,下属们离开这里。
宝嫣看向背对着她的苏石清,问:“阿耶可是怪我狠心?”
苏石清皱眉:“阿嫣,你从来不是会……”
他欲言又止,宝嫣替他说了出来,“我不是会那么计较的人,是吗。”
她嘴角微微流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细看,其实有些沾染上另一个人的影子,“阿耶可知,出嫁路上,在驿馆的第一晚,我们遇到了一起凶案,结果很快被人发现了。”
随着宝嫣的话,苏石清似乎能想象到那天夜里的凶险。“阿耶猜阿姐做了什么?”
宝嫣淡淡道:“我想带她一块逃,可当歹人靠近时,阿姐突然把我推了出去。”
这实在不像话,但确实是第一次听宝嫣说起这件事。
苏石清心绪复杂:“阿嫣……”
“我没有害过她。”
宝嫣看着苏石清的眼睛,问心无愧:“我一次没有害过她。”
她的原则她的初心她都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要动她阿母?
“阿耶,一命换一命,才算公平,是不是?”
宝嫣做下决定:“我会让人把兰姬找来,让她带她阿母回去。”
兰姬若是能来得及时,月氏能有像罗氏一般的运气,那她也能挽回一命。
陆道莲做了当今太子。
身为胞弟,晏子渊沾了他的光,也恢复了汉幽帝子嗣的身份。但就在日前,他被汉幽帝亲封为屏山王,光有封号,却无封地。
不仅迁出了晏家的府邸,还搬进了新宅。
宝嫣派去家仆给屏山王府送口信,告诉兰姬实情,让她来领人。
可惜兰姬一直被晏子渊困在院子里出不去,她做不成晏子渊的正妻,身后也无了靠山,更与晏子渊称不上怨侣,只能说是相看两厌。
晏子渊的后宅里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兰姬多了一些新的姐妹。有的妾室是晏家送来的,有的则是各路人马塞进来的。
各有各的势力,不相对付,兰姬也不傻,近来攀上了一个还算受宠的妾室,日子才好过许多。
但她这种行举还是惹到了人,眼下府里暂时由晏子渊的亲信管家。与兰姬攀附的妾室不对付的女娘正巧听见苏府传来的这一消息,当即拦下管事,“一件小事,哪用得着劳烦大人亲自动身,还是我去告诉那位姐姐吧。”
女娘叫秋琴,进府进得晚,人小心思却有着不输旁人的狠辣。
她本名叫秋兰才对,是因为与兰姬撞了名儿,在晏子渊那,得知这个名儿不讨好,这才改叫秋琴。
见到她来,兰姬意识到不善,笑脸也不摆了,直接道:“你来做什么?”
同样是妾,身份不高,秋琴就很有自知之明,但她知晓眼前的兰姬就没这份聪明。
她总说她出身好,世族名门,她还姓苏。
秋琴翻了个白眼,她可是听下面的人说,这位可是个利欲熏心的主儿,以前苏氏落败,不得好,她可是不承认自己是苏家的女郎,反倒认为自己是胡人的王姬。
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胡人,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些红毛绿鬼,她祖母就是被胡人当做牛羊一样掠走的,那时候她还怀着身孕,最后还是流产了,要不是她在路上染了恶疾,装死才从胡人身边逃走,这辈子都回不了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