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钱袋子里余了不少钱,戈宁心思活络起来,盯着卖蜜饯果子的小贩蠢蠢欲动。
将将要迈出铺子走向小贩时,街上突然传来吆喝,提醒路人避让,小心惊了马撞着人。
戈宁只觉吆喝声耳熟,循声望去,竟是熟人。
仗着距离远,戈宁目光情不自禁的凝在中间某一人身上,直到策马徐行的几人越来越近,即将路过戈宁所在的铺子,她心口一慌,下意识抬手掩面,匆匆退回铺子。
“妹子别走,快来瞧大将军啊,你刚从洪州来,想必没见过吧。”
房东太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伸着脖子看热闹,见戈宁折返回来,拉住她要往外面凑。
戈宁慌张极了,赶紧背过身,神色微妙的随口应和:“哪个大将军?”
“能有几个大将军,当然是萧大将军。” 房东太太轻太下巴示意,“喏,骑马的那几人看到了吧?中间的大胡子,看上去特别凶悍的,他就是大将军。”
戈宁紧攥竹篮,低垂脑袋,装作对此毫无意趣的样子。
“你要是早几个月搬来啊,说不定能见着大将军班师回朝游街的盛况,幸亏那日我去得早,不然可瞧不清大将军的模样。”
房东太太说起那日游街,兴致勃勃,恨不得让戈宁也亲眼瞧瞧。
戈宁笑容勉强的提醒:“婶子,快晌午了。”
房东太太闻言立时停下话音,“都这么晚了?快,快些回去,家里人还等着用饭呢。”
戈宁不着痕迹地睃巡,街市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哪有什么大将军。
戈宁缓缓吐息,挎紧篮子跟上房东太太。
许是大将军的出现打开了房东太太的话匣子,回建安坊的路上,她一边脚步不停,一边闲话城中公侯勋卫。
从哪位爵爷遭了圣人训斥,长跪宫门不起,到哪位侍郎养了外室,原配堵上门捉奸,再到哪位大人的衙内逞凶斗狠,差点砸了教坊司。
本朝的腌H事倒还寻常,前朝末帝时有奸佞当道,奇事一箩筐,房东太太不嫌嘴累,统统翻出来给戈宁重复一遍。
话末,房东太太挽着戈宁的手,唏嘘说道:“咱们平头老百姓,在京城讨生活不容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大人物。”
戈宁回以微笑,并不吱声,京城不容易,洪州天高皇帝远更不容易,真真是求告无门。
房东太太想起什么,接着说:“咱们建安坊就有一户,东大门的老刘,他家里有个俊俏闺女,不知怎么让老伯爷瞧上了,非要娶回家做继室夫人,老刘嫌弃老伯爷年纪大,坊间风评不佳,说尽好话把媒婆送走。
原想能过安生日子了,哪知老伯爷死缠烂打,天天派媒婆上门,吓得老刘相看好的女婿全跑了,逼得老刘不得不把闺女嫁过去。
嫁都嫁了,怎么说也是姻亲,老刘家按说要过上好日了,你猜后来怎么着……”
“丧门星,哭什么哭?外头怎么传得你当我没打听?”
“要不是你,咱们家还住在平康坊,还是无人敢欺的平昌伯府。”
癫狂的斥骂声中,女人的抽噎忽高忽低忽尖锐,鞭子抽打的破空声接连不断。
房东太太怜悯地望了望大槐树下的小院,叹息道:“喏,你都听到了。”
戈宁正寻思,莫非是她知道的那个平昌伯,院中忽地吵嚷起来,听着像是女人的娘家人求情,乱糟糟一团。
房东太太听的心惊肉跳,拉着戈宁快步远离小院。
“都说老刘攀上了高枝,可咱们坊没一个羡慕的,这不,闺女嫁出去不到一年,那老伯爷被贬为庶民,抄没家资。
老刘心疼闺女,想着闺女合离了好接回来,哪知道那一大家子不是东西,仗着人多霸了老刘家,就此赖下,反倒是老刘,清清白白的民户被人当奴仆使唤。
一群老爷少爷不想着谋生计不说,动辄打骂老刘闺女,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戈宁侧身,女人的抽噎转为痛哭,声嘶力竭。
原来平昌伯府还有这么多内情,亏得她先前一番真心实意的为他们惋惜。
戈宁心有不忍,问:“这里是京城,难道没人管管?”
房东太太摇头,“掰扯不清,那一家子非说是老刘闺女害了他们家,活该要还债。老刘糊涂,怎么劝都不肯报官,如何管?”
戈宁义愤填膺:“什么伯爷,比老百姓还不讲理!娶人家姑娘前难道不知她是平民?规矩难不成是他们成婚后立的?承担不起便不该强娶,娶了又怨怪人身分低牵累自己,忒不是东西。”
房东太太愣了愣,这话听起来好似她知道不少内情的样子。
戈宁笃定的说:“定是那老伯爷做了贪赃枉法的事才被贬为庶民,否则怎会是成亲一年后才有御史借此参他一本?
刘小娘子平白背了骂名,给他们一家子留了块遮羞布,他们不感恩便罢,这会竟是把过错全推了干净,好似自己多么无辜可怜。”
她没见过老伯爷,但在这一刻,戈宁莫名觉得老伯爷就该长着洪州福林县白老爷那副可恶嘴脸,越说越气,越气越是情绪激动。
“好妹子,怎么还把自己说急了。”
见戈宁胸膛起起伏伏,眼眶泛红,房东太太忙拍了拍戈宁的手。
戈宁抿抿唇:“实在是刘小娘子太过可怜。”
房东太太点头赞同,又问:“方才听你所言,竟是知晓老刘家……”
“俊儿他娘,去哪了?这会才回来,家里人都等着你用饭呢。”
两人正说着,一声催促打断了她们。
房东太太忙停下话茬,撒开挽住戈宁的手,仰头应了一声,“来了来了”。
戈宁抬头看一眼周遭,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家门口。
“新搬来的小娘子,你留步。”
方才粗声喊话的阿婆见着戈宁,声调和缓,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
房东太太适时介绍,“这是我婆婆,你叫阿婆就行,大家都这么喊。”
戈宁上前几步,唤了一声阿婆。
阿婆眼皮子一挑,上下打量一下戈宁,道:“你家来客人啦,敲了半天没人应,我说你出去了不在家那人才走。”
戈宁微愣,问道:“劳烦阿婆告知,那人什么模样?”
阿婆脸一皱,“是个汉子,瞧着可高可壮了,凶神恶煞的。”
戈宁一下子想到了萧松烈,神情空白了一瞬。
她吞了吞口水,又问:“是不是还跟了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少年?”
阿婆摇头:“没见着,他一个人来的,腰上还挎着一把刀,看起来可威风了。”
萧松烈的脸霎时跃入脑海,戈宁无比确定,就是他。
乖乖等她的谢礼就好,他怎么还找上门了!
“是不是来讨债的?”阿婆眼神古怪的盯着戈宁。
戈宁本想随口应付,可见阿婆和房东太太一脸紧张,生怕沾上麻烦的样子,于是眉头舒展,笑着说:
“阿婆你误会了,那是我大哥的旧友,听说大哥回京城,特意来拜访。”
阿婆将信将疑,她见过戈安,瞧着十足的书生气,而找上门的男人看起来是个武夫,实在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
不过那人礼貌客气又气度不凡,瞧穿着打扮似是富贵人家,说不清什么来路。
戈宁不欲多说,微微颔首,保持僵硬笑容进了自家小院。
待大门合上,戈宁笑意顿消,垂首倚在门边。
她蹙着眉头,胡思乱想一阵,着实不知萧松烈寻到这里有何事。
建安坊离平康坊可不算近,要横穿大半座城池,想必他一时半会不会再寻来了吧。
戈安从外头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座整齐干净的小院,以及坐在摇椅上瞪着眼睛怔怔发呆的戈宁。
他心情极好,笑声疏朗,“猜猜大哥去见了什么人?”
戈宁摇摇手,没心情搭话。
见妹子懒洋洋的,戈安哼笑一声,从灶间舀来一瓢水净手,说:“有你好奇的时候。”
戈宁还是不说话,戈安自己忙了一阵倒是憋不住。
“再过个七八日,咱们就去将军府。”戈安没注意妹妹倏尔呆愣的神情,兀自说道:“坊间有传言大将军爱刀,你大哥我花了不少工夫找着一家擅打兵器的铁铺。”
行武之人爱马也爱兵刃,戈安自是要投其所好。
他原是想花一大笔银子弄来一匹矫健骏马,可他打听到,大将军的爱驹就是不可多得千里马,价值千金,自己看好的骏马不值一提,遂改了主意,送兵刃。
好的兵刃不易得,他又着急用,只能寻了京城一位有名气的铁匠出手,照着关外的兵器图纸新打一柄长刀当做谢礼。
也不只是刀,戈安还备下许多洪州土仪,以及产于洪州的名贵药材,或许在大将军眼里不算什么,但已是戈安极尽所能,只盼着不会太失礼。
戈宁攥着袖口,细声说:“大哥做主便好。”
戈安觉得不对,凑近一些,问:“怎么心不在焉的,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戈宁刚要否认,不知道想到什么,立时改口。
“是有些乏累,大哥,我就不同你去将军府了,你替我好好谢谢大将军便是。”
说罢她撑起扶手起身,丢下戈安进了屋子。
戈安没听出妹妹婉转的抗拒,心里一阵莫名。
“当面谢岂不更有诚意?无碍,还有七八日呢,你好好歇歇。”
闻言,躲在房中的戈宁坐立不安。
她当然知道当面道谢更有诚意,可问题是她根本不敢看他一眼,一见到他戈宁就控制不住的想躲。
作者有话说:
先发后改
1.百千家似围棋局――白居易
2.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柳永
第61章
◎青梅竹马◎
打从知晓萧松烈找上门,戈宁便提心吊胆,戈安几次提及登门拜访之事,戈宁都支支吾吾糊弄过去。
好不容易熬过了两日,大哥终于要出门访友,家中只余戈宁一人,她乐的自在,于是翻出大哥为她带来的话本子,靠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
先前在洪州时她便看了一半,这会儿全忘了,索性从头开始。
戈宁难得沉下心,看得津津有味,缓而重的敲门声响时她恋恋不舍地搁下书,起身去开门。
外头不知是何人,手上力气可不轻,砸的木门哐哐响,怪吓人的。
戈宁生怕砸坏了门,赶紧应了一句“来了来了”。
外头的人听见声,果真没再敲门。
戈宁一人在家,心里胆怯,她谨慎的透过门缝打量外面人。
一身玄色衣裳,玉带束腰衬的他肩宽腰窄,轻薄衣料难掩他身上紧绷肌肉。
戈宁微微仰头,此人身形健壮不说,还尤为高大,他侧身站在门边,逆着光,笼出一大片阴影,极具压迫感。
她伸了伸脖子,想看清男人的样貌,偏偏门缝狭小,那人的眉眼实在看不真切。
戈宁又一遍打量他的身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找谁?”戈宁贴在门边扬声问了一句。
外头的身影晃动,似乎上前了一步,戈宁从门缝中再看不到一丝光线。
她正犹豫要不要开门,指尖已经搭在门栓上,忽听男人压着嗓音说:“是我。”
戈宁一激灵,连连退了两步。
萧松烈的身形她不熟悉,声音却是无比耳熟的。
想到两人只隔着一扇门,近得仿佛能听见他的呼吸,戈宁慌得手脚无处安放,瓦檐下走来走去。
他怎么这么闲,才隔了几日又寻了来。
若有大哥在,她尚可开门迎进来,回头推给大哥招待便是。
偏挑了今日,大哥出门去,戈宁一人面对萧松烈,属实为难她了。
门里,戈宁心绪翻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沉默着。
门外,萧松烈同样踌躇不定,他摸不准戈宁的心思,但隐约觉察出她在躲着他,即便有许多话,萧松烈也不得不克制住,生怕冒犯唐突了她。
况且,人来人往的街巷,邻里若有似无的瞥来目光,也不容许他做什么出格的事。
萧松烈清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说:“听说戈兄住在此处,今日得空特来拜访。”
戈宁闻言没有立即应声,心里思索该如何回话,隔壁要出门的房东太太正好听见萧松烈的话。
她一边锁门一边好心的指引:“家里没人,一大早出去了。你改日再来吧。”
萧松烈看了看大门,欲言又止。
房东太太热心开口:“不如你留个话,等这家人回来了我帮你传一下。”
萧松烈此行目的并非戈安,于是一句“多谢婶子好意”便委婉拒绝了。
房东太太讪笑一下,挎着篮子向东坊门走,走几步又防备的回头看一眼,这一看,房东太太忽觉此人面容与萧大将军有几分相似。
“小小建安坊,怎么和大将军扯上了,想也不可能。唉,眼睛不中用了啊。”
嘟囔一句,房东太太摇头离去。
萧松烈仍旧伫立门前,耐心十足。
戈宁莫名的心跳加剧,她紧咬唇瓣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好似这般萧松烈便无法知晓她在家里。
她想逃的,但已无处可逃。
约摸过去了半盏茶的时间,萧松烈久等不到戈宁开口,心中已然确信,戈宁当真是在躲他。
有什么好躲,莫非怕他?
想起在方家老宅,戈宁不敢正眼看他,与他说话时声音怯怯,似乎确实是怕的。
亦或是他哪里做错惹戈宁生厌,这才不愿搭理他?
回忆一番,萧松烈有些不确定了。
冒充方大勇哄骗戈宁进京确是他的错,出于善意也好恶意也罢,欺骗是实打实的存在。
戈宁是否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他不得而知,但期间的“误会”她必定有所介怀。
又等了十几息,戈宁像是打定主意不肯说话,萧松烈想为自己解释,却苦于找不到合适时机。
他长叹一声,说:“既然戈兄不在,我便改日登门。”
灿烂阳光重又透过门缝洒在小院的青石板上,戈宁等了又等,果真听不到什么动静才扒着门缝看,空无一人。
不见萧松烈的身影,戈宁长舒一口气,躺回摇椅,高举话本。
目光凝在纸上半天,戈宁怎么都看不进去。
什么破故事,怎么会有皇帝更爱美人不要江山啊。
话本子霎时变得无趣,手边那一盒果脯也变得没滋没味。
戈宁索性拿来绣绷描花样,逼自己陷入忙碌,无暇分心其他。
一刻钟、两刻钟,戈宁终于沉静下来,忘掉萧松烈,恰在这时,外头爆发了激烈争吵,还算平静的建安坊一下子喧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