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宁好奇心起,丢下绣绷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缝处,男人高亢的怒骂以及女人饱含委屈的啼哭越发清晰。
再听邻里七嘴八舌一通劝,戈宁一下子猜到,定是隔了几座院子的老刘家又出事了。
戈宁打开门,刚迈出一只脚,挎着篮子站在院门边的房东太太惊诧出声。
“你在家呀,方才有人寻你大哥,半晌没开门,我当你家没人呢。”
戈宁神色尴尬,红着脸颊说:“起得晚了些,没听见。”
房东太太不关心这个,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前头围了一圈的街坊们。
“你见着了?老刘家的闺女真可怜。”
戈宁欲要上前,房东太太眼疾手快把她拉回来。
“远远瞧着便是,那家子脾气大着呢,气急了连劝架的人一起打。还真当自己住侯府啊,一口一个贱婢刁民的,也不看看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似乎是为了验证房东太太的话,围拢的街坊惊呼着四散。
几乎是刚散开,一把竹椅便从门里砸出来,哐哐两声落地,险些砸着路过的货郎,惊起一片指责声。
闹了好一阵,骂了好一阵,老刘家人似是怒极,在围观邻里的拱火议论中,奋起反抗,渐渐发展成两家对打。
老刘家人丁不旺,比不得刘小娘夫家人多势众,挣扎了几下就落入下风,按在地上捱了一顿打。
有那热心又胆大的建安坊邻居看不过眼,上前帮了老刘家一把,薅着刘家小娘子的三个继子,不让他们继续殴打刘小娘。
老街坊骂起人不遑多让,一句一个庶人,一口一个破落户,戳的一向以家世为傲的前平昌伯家眷恼怒异常,竟是抄起手边物件见人就打。
戈宁吓一跳,她上次见到这么多人打起来还是春耕时和隔壁村子抢水。
“吵闹了小半日,还让不让人读书了?”
住在对门的院子忽然冒出一人,儒生打扮,手里还攥着一本书。
他抬头环顾,临近的几座墙头骑满了人,议论声不比老刘家发出的动静小,扰得他无法静心读书。
“房东太太,若是知道你这小院如此吵闹,我是万万不会租住在此的。”
读书人看到房东太太也在,高昂起头颅,语气中尽是不满和恼火。
房东太太见租客有意见,顾不上看热闹,忙去安抚那青衣读书人。
戈宁越听越觉得声音有些耳熟,退回石阶上踮起脚,目光越过挤在周围的邻里,落在对门的读书人身上。
读书人略显急躁,仿佛耽误了这一时半刻会影响他考取功名,非要房东太太想个法子为他换个院子。
看清他的脸,戈宁怔愣一瞬。
从洪州到京城,兜兜转转,戈宁没想到竟会如此巧合在建安坊遇见陆甲,又巧合的住在对门。
如果不是白老爷横插一脚,戈宁想,她大概是会与陆甲定亲,待长到十八九岁再出嫁。
陆家是戈家村少有的外姓人,一家六口就住在戈家不远处,陆甲少时读书常有疑问,每每上门找戈安解惑都能碰上戈宁。
一来二去,二人慢慢熟络,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
在一众上门提亲的儿郎中,戈安最看好陆甲。
陆甲学问不错,仪表堂堂,两家来往多年,算是知根知底,况且陆甲对戈宁又有几分真心,戈安尚算满意。
戈宁那时还是天真懵懂的小姑娘,对陆甲并无多少情谊,但也觉得陆甲尚可,至少比那些没见过面的歪瓜裂枣强不少。
只是天意弄人,两家意欲正式说亲时,戈宁却被白老爷惦记上,打算强取豪夺。
陆甲彼时在县学读书,因天资出众得白老爷捐资助学,陆家一心盼着儿子高中,是以不敢得罪白老爷,与戈家的亲事就此作罢,绝口不提。
后来戈家扛不住,想着匆匆下定把戈宁嫁出去,总比受白老爷磋磨至死好,但白老爷在福林县势大,无人敢招惹。
戈安急得上火,顾不得脸面数次上门找陆甲商议,陆甲避而不见不说,还送来书信劝说戈宁从了白老爷,戈安怒极,发誓再不与陆家来往。
再后来,戈宁实在走投无路,又不甘心遂了白老爷的意,无奈之下拦了方大勇的马。
自她嫁去方家坪,陆家在戈家村的名声毁了大半,陆甲受不住流言蜚语,自此长住县学学舍,鲜少回戈家村。
算起来,戈宁有很多年没见过陆甲了。
回想这些过往,戈宁犹觉恍惚,双目涣散。
许是戈宁太过惹眼,看向陆甲的目光又不曾遮掩,不多时,陆甲便注意到了对门的戈宁。
多年未见,戈宁出落的越发娇美,乍一眼瞧过去,端庄又多情,陆甲足足愣了几息方才辨认出眼前人是戈家村的那个戈宁。
陆甲一直知道戈宁样貌出众,偌大的洪州城找不出比她更标致的美人,对和戈家的亲事,他是极满意极期待的,可惜……
“宁宁,你怎么在这里?”
陆家一瞧见戈宁便挪不开眼,双腿无意识的靠近她,他惊喜又熟稔的唤着戈宁,好似那些旧事从未发生过。
戈宁看着他拨开人群走向她,内心除了惊讶与恍惚,再无多余情绪。
没能和陆甲定下亲事,戈宁不认为这有什么好惋惜,被逼无奈嫁给方大勇,戈宁亦不曾后悔过,哪怕是守寡。
方大勇虽是个粗人武夫,是大家瞧不上的军户,但在戈宁眼里,比会读书写诗的陆甲可靠无数倍。
是以再见陆甲,戈宁心中既无期待也无怨怼,平静无波。
不过若是让大哥知晓,怕是要气得吃不下饭。
戈宁神色淡淡,微微颔首示意。
陆甲仍旧灼灼盯着戈宁,目光粘腻。
戈宁忽觉乏味,转身要走。
“宁宁,是我啊,你认不出我了吗?”
陆甲见她态度冷淡,只当戈宁没认出他,忙疾走几步绕到戈宁前面挡住她去路。
戈宁抿紧唇角,回望他,不冷不热的开口:“自然记得,陆家的陆甲,你还写过信劝我和大哥要识时务呢。”
闻言,陆甲神情微僵,颇为尴尬。
戈宁不愿与他多谈,断然转身进门,哐的一下合上大门。
陆甲数次抬手欲要敲门,为曾经的自己辩白几句,希望戈宁能体谅他的不易,可她早不是那个会甜甜叫他陆哥哥的娇气小姑娘。
如今的戈宁对他尤为冷淡疏离,陆甲望而却步。
犹豫再三,陆甲一甩袖子,扭身回了自家院子。
卫嘉言钻出人群,他左看看右看看,狐疑的目光不住瞟向陆甲的院子。
婶婶如此冷待他,定是这人招惹了婶婶,可他又知晓婶婶名讳,还亲昵的称呼婶婶,瞧着像是故交。
卫嘉言琢磨了一会,猜不出两人的关系,索性搁在一边。
现在,完成义父交给他的任务最重要。
如此想着,卫嘉言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大剌剌的上前敲门。
第62章
◎许是我配不上,让大将军为难了◎
戈宁几乎是刚坐下,敲门声紧跟着响起。
除了陆甲,戈宁不做他想,她和陆甲没什么好说的,是以权当没听见,心不在焉捧着话本。
可外头的人锲而不舍,仿佛瞧不出戈宁无言的拒绝,弄得戈宁心浮气躁。
“婶婶,婶婶是我啊,嘉言。”
戈宁眉头紧紧拧,正考虑要不要回屋,少年连声呼唤从外面传来。
有吵嚷声和议论声,外头的呼喊她听得不够真切,却莫名觉得这一声声婶婶像是出自卫嘉言之口。
“婶婶,我在这里啊!”
戈宁微微起身,侧耳凝神想要确认的时候,卫嘉言欢快清亮的嗓音竟从上头传来。
怔愣间,戈宁仰头看向院门上方。
卫嘉言猴似的攀上墙,身后还背了什么东西,见戈宁迷茫的左右找寻,卫嘉言更加大力的摆动胳膊吸引戈宁注意。
等戈宁在郁郁葱葱的枝桠中寻到卫嘉言灿烂笑脸,卫嘉言终于放下胳膊,双臂扒着墙头用力一撑,双腿轻而易举翻到墙内。
小院是青砖墙,且有两个人高,见他莽莽撞撞要往下跳,戈宁赶忙丢下书,跑到墙边。
“小心摔着腿,去门口,我给你开门。”
卫嘉言坐在墙头,不甚在意的摆手,“这点高可难不住我。婶婶站远些,我这就下来。”
见他作势要跳,不肯等她开门,戈宁只得退了两步远离。
卫嘉言嘿了一声,动作灵巧的落地。
戈宁快步上前扶起他,没忍住絮叨了两句,“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跳墙。”
卫嘉言困惑挠头,“婶婶没听见吗?我在外头敲了半天门呢。”
若不是知道婶婶刚进门,他怕是直接走了,下次再来。
戈宁心虚,小声说:“我当是旁人呢。”
她转身搬来凳子,又去屋里泡了一杯茶招待他。
戈宁羞于见萧松烈,但卫嘉言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戈宁倒是不怕的。
卫嘉言不懂什么委婉,咕嘟咕嘟喝下一碗茶,一抹嘴,开口就问:“婶婶您在生义父的气吗?”
戈宁刚拎起茶壶给他续上,闻言动作一顿,她缓缓放下茶壶,撇开脸。
“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戈宁不太想提萧松烈。
卫嘉言双手捧碗递到戈宁眼前,眦着牙乖巧讨茶,“义父说您不想见他,可他却有好多话要和您解释,只好派我来传话了。”
戈宁闻言哪还有心思续茶,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神情似有羞恼。
“他怎么……”
“喏,这是义父给您的信。”
刚要责怪萧松烈怎么什么话都和孩子说,卫嘉言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封信放在桌上打断了她的话。
戈宁的目光停在信封上的落款,陷入沉默。
卫嘉言见戈宁盯着信封发呆,怕是没心思搭理他,探出半个身子捞来茶壶,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碗茶。
饮尽茶水,卫嘉言打了个饱嗝,又问:“婶婶为何不肯见义父?是怪义父扮大勇叔骗了您?”
戈宁抿着唇,不想和小孩子讨论这些。
卫嘉言懵懵懂懂,只能想到婶婶是厌恶被人欺骗。
他垂下眼眸,双手交握揉搓,“对不起婶婶,这事不是义父的错,是我求着义父这么做的,您别生义父的气,气我吧!”
戈宁看他垂头丧气,小心翼翼的样,笑了笑,“没怪过他,也不会怪你。”
卫嘉言歪头看来,目光充满疑惑。
戈宁:“也不是在生他的气。”
卫嘉言更困惑了,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
当时什么情况,戈宁全记起来了,萧松烈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偏她,关于方大勇阵亡的消息,他全部如实相告,是她情绪激动无法信任任何人,吓得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安抚住她。
戈宁是真的不怪他们,更多的是感激,以及……
见婶婶不愿细说,卫嘉言继续问道:“那婶婶为何不告而别?云起云舒您也不收。”
戈宁:“我都痊愈了,哪需要人伺候。”
卫嘉言一想,婶婶说得有些道理。
他把信封又推了推,道:“婶婶快些看看信吧,正好我等您的回信带给义父。”
戈宁垂首看着信封,神色为难。
不敢打开,戈宁只得敷衍道:“回头得了闲再慢慢看吧。”
卫嘉言啊了一声,有心想劝,当一次鸿雁挺费人的。
戈宁赶紧捏起信封藏起,岔开话题,“你这是要去何处办差,莫耽误了正事。”
办差?卫嘉言不知婶婶何出此言,戈宁微抬下颌,示意他身后的包袱。
卫嘉言恍然,自己背着大包袱坐了好一会。
他迅速解下绳结,包袱甩上桌子,“没什么差事,难得义父放我出来见婶婶,便想着一起给婶婶送来。”
戈宁好奇望去,包袱皮解开,里面竟是一摞画卷,约摸有二、三十幅。
送给她的?她望了望卫嘉言,等他解惑。
卫嘉言献宝似的抽出一幅画卷打开,摊放在戈宁面前。
目光从卫嘉言身上转移到画卷之上,只见上面画着工整的人像,人像旁有七、八行小楷,写着此人姓梁名绍,身高八尺,隶属镇北军,家中独子,年俸……
戈宁越看越怪,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
她忽而翻出一段记忆,想起卫嘉言上回也是如此,带了不少卷轴一一朗读,求她品评。
好似……是给他哪个姐姐找夫婿来着?
戈宁记不清了,只当是卫嘉言又来找她帮忙,笑着应道:“你放着吧,等会我就看。要我说,既是为你姐姐挑夫婿,合该由你姐姐亲眼看着。”
卫嘉言面色微红,脚尖碾着青石板。
他结结巴巴的解释:“不、不是那样的,其实这些……是给婶婶您挑的。”
戈宁笑容微僵:“……”
她试探着问:“难道上回那些……都是为我挑的?”
卫嘉言偷觑一眼戈宁的脸色,迟滞点头。
戈宁卷起画卷搁回桌子上,深吸气,语气算不上愉悦:“这是做什么?”
卫嘉言回望戈宁,神情无比正经。
“大勇叔放心不下婶婶,临走前特特托义父多多照拂您,为您寻个可靠之人,好让婶婶有个依、依靠……”
戈宁面色越来越平淡,偶有恍悟之色,难怪萧松烈对她如此包容,亦不计较她的无礼放肆。
可一转念想到方大勇临死还要护着她,戈宁忍不住红了眼眶,眸光黯淡许多。
卫嘉言一直注意着戈宁,见她神情变幻,提起大勇叔时情绪倏然低落下去,他渐渐没了底气,声音越发微弱。
沉默许久,戈宁缓了缓神,问:“他亲口说让我改嫁?”
卫嘉言猛点头。
戈宁扫一眼堆在一起的画卷,接着问:“这也是萧、你义父派你送来的?”
卫嘉言骄傲挺起胸膛,“是我让人搜集的。”
他又撇撇嘴,低声吐槽:“义父这个瞧不上,那个不满意,多问几次他就不耐烦了,说是以后再议,根本不上心。”
想起画卷上那些小字,戈宁自嘲的笑了笑,怕是只有旁人瞧不上她的份吧。
“是我配不上,让大将军为难了。”戈宁把那一摞画卷推回卫嘉言跟前,淡淡道:“我还不想改嫁,这些拿回去吧。”
卫嘉言拧眉,想说些什么,恰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戈安大步迈进门,瞧着是情绪不佳,重重合上门,骂骂咧咧走进院子。
“早知道陆甲那小子住建安坊,还是对门,我是万万不会在此落脚的。忘恩负义的怂包,晦气!”
戈宁轻咳几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