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和段玉螺将耳朵贴在门上,里头有人轻声说了句什么,老槐妖的骂声截然而止,院中恢复寂静。
昭昭伸出手,段玉螺赶忙拉住她,低斥:“做什么?”
“拿钱。”昭昭轻声道。
她学着老槐妖的手法,在柴门上扣了三下,三息过后推门而入。
院中只有一只妖。
身穿白袍的少年耷拉着两天毛绒绒的长耳朵,面无表情地挥动手中的铁锹,松动的泥土下,隐约显露出一张老树皮。
昭昭顿住。
――我、我敲门了!
少年抬起眼,一双红眼睛毫无波澜,熟练地问道:“接,还是发?”
“……啥?”
兔妖举起手中的铁锹。
昭昭面色巨变:”等等等一下!“
铁锹在她脑袋上方两寸的位置停住,兔妖面无表情地歪下脑袋:“新来的?”
昭昭小心地从他铁锹下挪开,陪笑道:“对,啊不对!我就是……就是……”
昭昭急中生智,指着泥里的老槐妖愤怒道:“这货倒欠我八百萤石还敢去赌,今儿个说了会还,结果我一个子儿也没见着,就、就看看他搞什么名堂!”
兔妖冷漠地盯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昭昭巍然不惧地瞪回去。
――只要我坚信这是真话,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死去的槐妖也倒欠我八百萤石。
兔妖没有说话,收起铁锹转身走进屋里,徒留昭昭愣在原地。
以防被一网打尽,段玉螺留在了院子外。昭昭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只能盯着脚下那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槐妖发呆,他似乎是被一击毙命,尸体化成一截老树根,看起来凄惨极了。
还没过上半天好日子呢。
昭昭不由对那只兔妖好奇起来。
妖族崇尚力量,像兔妖这种温软无害的小妖,在妖族中是很难存活的,就更不必提修行。除非拥有得天独厚的血脉,寻常的妖在修行一道颇为艰难。
本就是逆天而行,有些妖索性□□魄以求索强大的力量,兔妖这种修为低微的小妖很容易就会被拿去打牙祭。
眼前这只被埋了半截的老槐妖有着千年的修为,却被那兔妖一铁锹砸死。可想而知,这只兔子不会是寻常小妖。
昭昭正胡思乱想,紧闭的厢房大门被打开,从里头探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脸还是那张脸,头上两只长耳朵却耸立着,小兔妖友好地和昭昭打招呼:“久等啦,哥哥不懂事,让贵客受惊了。”
“你是……”
“我叫小白,”兔妖幻化出椅子请昭昭坐下,又胡乱踢了几脚松散的泥,将那截老树根彻底掩埋后,一脸无害地和昭昭谈天,“我是半家钱庄的老板,贵客是来取钱的,还是散金的?”
昭昭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小白耐心道:“取钱呢,就是前头的生意,拿票子来换萤石。散金是我哥哥的生意,就在这里,客人有什么想要的呢,和哥哥说了,哥哥写一张悬赏,会有妖奔着价格来。”
小白又笑嘻嘻道:“本来呢,头一回来的客人都打前门进,但手里没有票子,就要往这走走,做哥哥的生意。”
敢情这是将赚萤石和取萤石都包圆了?
昭昭瞪大眼睛,半晌方道:“我没有票子。”
“简单。”小白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翻开来点到,“帮城东酒馆的老板娘摘一篮子桃花,十枚萤石……哦这有个着急些的单子,萤石多,不过要出趟城,找一只名叫漱寒的鹿妖,取了她的角,一百枚萤石。客人,您接么?”
昭昭恍然大悟。
她听闻妖族有天光墟,破晓时分开市,藏在地下的钱庄富可敌国,每日账面上的流水令人咋舌。在天光墟中,只要有钱,多的是空有蛮力的妖去卖命。
妖皇这是……将妖族的天光墟搬过来了?
难怪不过半日,秘境的市集便盘活起来。对恶妖们而言,这座名唤“半家”的钱庄,可不就是让他们有了回家的感觉。
昭昭道:“我想找一个人,我换到的票子,都可以放进钱庄里加码。”
小白眼睛一亮:“贵客要找谁?”
“找……”昭昭顿住。
秘境凶险,她不能随意暴露谢浔白的消息,而况她和段师姐行走市集都做了些变化,难保谢浔白不会乔装。
她懊丧地垂下眼。
都怪她!先前与谢浔白同行时竟忘了与他约定暗号,这下好了,束手又束脚的。
昭昭失落地站起身:“算了。”
“哎,您别走呀,”小白唤住她,“说不出要找之人的名字,说个特点也行。”
不行!
昭昭摇了摇头,她朝院门走去,在拉开院门时忽然顿住身形,她边往回走边道:”我不找人,我找一种药。“
小白耷拉下去的长耳朵霎时抖擞起来,他拿出一根炭笔,眼神晶亮地看着昭昭:“您说。”
“一种名为重阳葵的药,只要有人能找到,多少萤石我都给!”
“重阳葵?”小白皱眉,“……长什么样子?”
“没见过吧?”昭昭笑起来,“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灵药。”
――谢浔白说的。
昭昭在心底默默补充。
埋葬玉娘时,昭昭找过先后两个风水宝地,第一个是掐指算的,但等她和谢浔白到的时候,才发现泥地里生着一株生着双面花盘的葵花。
谢浔白说那是重阳葵,葵花中的大懒蛋,因为不想跟着太阳转,而在另一面长出花盘,若能养上百年,兴许会是一味灵药。
昭昭想,谢浔白那样聪明的人,等消息放出去,他一定会知道她在找他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昭昭:看我守株待……天道老贼?
晚上9点还有一章!
第56章 重金
◎似是而非的双面葵花◎
日头彻底落下去了, 钱庄的后门被小白掩上,昭昭和段玉螺走出很远,再回头时, 曲折的胡同窄巷与那座不起眼的院子一并消失在夜色中。
天光墟,始于破晓时分, 天光大作后闭市, 隐匿在市集中做熟人生意,入夜后了然无踪。
倒是和传闻一样。
不远处的市集上传来恶妖醉酒后的歌唱,那是昭昭从未听过的曲调,在这越发诡异的妖氛中, 她捏紧手中的玉牌。
小白同她说,如果要找漱寒,那就要快一点, 漱寒他老人家脾气不太好,最厌烦入睡时被人搅扰。
都要拿人家的角了,还讲究这个?
昭昭同段玉螺出了城。
城外原野夜雾更重,她们捧着灵火一路向北而行, 树林中萤光点点,寒潭剔透。昭昭和段玉螺承袭了蛇妖的秉性, 尚未走近, 便激灵灵地打了好几个寒颤。
寒潭旁的歪脖子树生得低矮, 枝丫向东, 雪白的发丝从上头垂落下来, 鹿妖垂下身子, 掬起寒潭水淋在头上。
鲜红的血顺着发丝淌入潭中, 他本应生着角的地方, 只留下两个小洞。
漱寒抬起雪白的眼睫看向昭昭和段玉螺, 而后无趣地垂下双眸,将一头雪白的发丝彻底浸入寒潭。
昭昭看着潭中丝丝缕缕的血色,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漱寒……前辈。”
鹿妖冷淡的眼神撇过来。
“打扰啦,我和姐姐慕名前来,想问问您……”
“问我的角。”漱寒重新倚在树干上,一寸寸拂净发丝上的水珠,“你们来晚了。”
“那我能问您为什么要悬赏您的角么?”
“千年白鹿的角非比寻常,”漱寒道,“进入封妖镜前,我杀了无数觊觎我的角的人。”
“您既然有千年的修为,谁又能取走您的角。”
“你说错了,小蛇妖。”漱寒的目光终于落在昭昭身上,他勾起一抹无甚情绪的笑,“不是他取走我的角,是我把角给他。”
“为什么?”昭昭惊异地瞪大眼睛,“他是谁?”
“不认识,应当是一个魔修吧。”漱寒叹了口气,“他说他要拿我的角去解开妖皇殿下的最后一道关卡,我便给他了。”
昭昭蹙眉:“我不明白……”
“这个秘境不是妖皇骨血的藏匿之地,对吗?”段玉螺沉吟道,“繁华的市集是妖皇的障眼法,他在秘境中留下了一道通往骨血藏匿之处的门,钥匙是你的角?”
漱寒有些意外地偏过头看她:“妖族竟也有长了脑子的妖么?”
这便是承认段玉螺所说的意思了。
“为什么是你的角,为什么给他?”段玉螺沉声问道。
“这是妖皇殿下与我的约定,他在临死前同我说,如果将来有人闯入封妖镜,打开他的秘境,请小白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引导我这里,我会交出我的角,让他顺利进入那扇门。”
小白?小白也是妖皇埋下的暗桩吗?
他是不是看穿了她的身份?
昭昭垂落的睫羽微微一颤。
“在那个魔修之前,我见了一百三十七只妖,”漱寒幽幽道,“当我问起他们的来意,无一不是说为了萤石,好蠢啊……”
昭昭和段玉螺对视一眼,眼底疑惑之色愈浓。
去半家钱庄的妖无非为了萤石,若不是来晚一步,漱寒将真相和盘托出,她们也会如实说是为萤石而来。
这位传闻中的妖皇殿下可真奇怪,百来人都猜不到鹿角的用途,这应当是一个极难的考验,却偏偏只要说对来意,就能轻易从一只千年鹿妖头上取走鹿角。
他老人家到底是想要人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是筛选罢。”就像无涯海秘境的那条河。
段玉螺低声与她耳语,“我猜,这一百余人里,也许真的有人不知道真相,也或许即便有人知道真相,却会为了私心故意不说,试图借用钱庄给的消息浑水摸鱼。故而,妖皇要找一个坦荡的……”
段玉螺的目光落在漱寒头顶的伤口上,深吸了口气:“恶人。”
这样的人,心黑手狠,实力强盛。
“如果你们走得快一些,兴许能赶上喝口汤。”漱寒合上眼。
潭水的寒意漫了过来,昭昭和段玉螺不约而同地后退三步,转身就走。
见到城楼时,昭昭忽然明悟,小白提醒过她的!
帮城东酒馆摘桃花在册子的最后一页,一瞧便是新登上去的,而当小白说拿漱寒的鹿角时,往前快速翻了好多页后,合上了册子。
这个任务不在册子上,小白却记得那样清楚,正是在暗示她这个任务不一般。
可是谁能想到竟是妖皇设下的最后一重考验,谁会知道骨血的藏匿之处就在半家钱庄!
不对,那魔修是怎么知道的?
昭昭心想,她一定忽略的什么重要的东西。
奔回城中时,将将不过三更天,天光墟未开,前往半家钱庄的巷子没有显现。
昭昭拉着段玉螺直奔城东。
桃花的香气与冷冽的酒香塞了昭昭一鼻子,酒馆外养着大片的桃花林,时值深夜,酒馆中的客人散去,堂中燃着一盏昏暗的灯,老板娘挽着袖子,坐在角落挑拣桃花。
昭昭眼尖,瞧见篮子中的桃花每一朵都完好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
段玉螺收回逡巡桃花林的神识,轻声同昭昭说:“有魔修的气息。”
昭昭抿了抿唇:“师姐,如果对上酒馆老板娘,我们有几分胜算呢?”
“你想做什么?”
昭昭祭出流云剑:“问路。”
*
少年赤|裸的足尖踩在兔妖的耳朵上,他蹲下身,朝兔妖露出一抹友好的笑,下一瞬,他便提起兔妖的耳朵,直直望入那双冷漠的红眼睛中,开口道:“是我亲自动手,还是你来?”
院中一片狼藉,钟辞身后,身穿白衣的公子没骨头般倚在院门上,手里捧着一双淌血的鹿角。
兔妖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慢慢掰开钟辞的手:“不劳驾了,鹿角给我。”
“识趣。”钟辞哼笑了一声,偏头示意蓝i把鹿角递过来。
兔妖喘着气瞥了一眼满地的纸页,拿起那对鹿角,而后狠狠地捅入自己的胸膛。
钟辞微微抬眉,在见到兔妖身体中那抹幽蓝的光后,眼底流露出兴奋的意味。
与此同时,半家钱庄的前院,迎来了一位身披斗篷的不速之客。
小白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扶了扶耷拉下来的耳朵,看向这位客人:“您好,是取钱么?”
来人伸出一双漂亮的手,轻轻压在桌角的册子上,缓声开口:“取道。”
小白的眸光凝住了。
男人手指上沾着血迹,浓烈的妖息挥散不去。
――他杀了一只很强的妖。
小白握紧算盘:“什么道?”
那人微微抬起来,斗篷下显露出一张青年人的面庞。他生得过分年轻,一双桃花眼闪烁着平和的杀意。
是的,平和。
又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
小白看见他斗篷下一角蓝白色大法衣,轻轻叹了口气:“取道啊,总要有鹿角。”
一个包裹被男人扔到桌上,他说:“千年鹿妖的角没有,北方妖帝的手如何?”
小白微微睁大眼睛,下一瞬,一柄冰凉的剑便挑开包裹,将一只断臂抵在他的胸膛上。
男人轻叹了口气:“多谢。”
寒凉的冰雪气息一刹盈满前堂,小白的耳朵耷拉下去,被贯穿的胸口处,贪婪地吞吐着断臂上的妖息。
一盏茶后,有人再度推开那扇门。
青色的袍角拂过门槛,随着他的到来,凝聚在室中的寒意终于消退了少许。
谢浔白蹲下身拾起地上沾血的纸页,一怔过后,缓缓柔和了眉眼神色。
纸页上,少女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重金悬赏重阳葵,重金哦”,又在旁边的空白处笨拙地画上一朵似是而非的双面葵花。
他抬眼看向堂中那扇幽蓝的“门”,将纸页折了折放入怀中,举步走了进去。
长街上,昭昭拉着段玉螺的手飞快地奔往天光墟,酒馆老板娘的实力并不强盛,她们打起来还算轻松。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昭昭心底越发不安。
魔修得到了钥匙,那宋涛恩呢,他会怎么做?
原野之上,身穿黄色衣裙的女人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群妖,慢慢握紧手,厉声道:“妖帝死了,若找不到他的尸首,你们都别想在秘境苟活下去!”
她转身拉开信号弹,明黄色的光在夜空中炸开。
数十里外,文弱的书生仰起头,手中碧色的长剑架开唐挽秋的攻势,温声道:“小友,你累吗?”
唐挽秋扶着悬天喘息,身后,容韶卿欲言又止。
宣阳教掌门死讯传来时,宫主带着他前往宣阳山奔丧,而后唐挽秋在宣阳教教主身上查出很细微的鬼气,当即取了悬天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