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莉亚不想自己也成为其中之一,在安东尼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了离开的主意。
她走到倒塌的荆棘篱笆前时听见身后的子爵对她说:“伍德弗里尔小姐,请等等。”
卡米莉亚脚步微顿,她还没明白过来安东尼突然喊住她有什么目的,就听见他继续说:“关于在萨里郡耳环的事情,我为我的主观臆断而感到抱歉,在不知具体内情的情况下为难一位素昧平生的淑女绝不是绅士所为。”
刚才他是在道歉?
卡米莉亚侧头,看向站在老榕树下的青年。
她和子爵接触不多,之前唯有的两次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场合,她对布里奇顿子爵谈不上有什么好印象。
可是……
这个喜欢凭空猜测给人定罪的人居然不为旅店的事情找她麻烦?还道歉?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卡米莉亚颦眉思索着,浑然不觉那个身穿黑色西装外套的青年忽然低头,直直撞上卡米莉亚探究的目光。
布里奇顿子爵的眉梢微微上挑。
面对布里奇顿子爵的目光还是有压力的,他可不像在大门前运来送往的男仆弗兰克那样温和可亲,而是个实实在在的贵族老爷,在任何场合都总是板着一副脸,有那么几个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鹰一般锐利。
卡米莉亚觉得莫名的紧张,脸颊微微发烫,但她还是落落大方地向安东尼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
“我接受您的歉意,如果这能让您好受些的话。”
安东尼见状,冲她微微颔首,然后坐在了石墩上,仰头观察着树上的鸟雀。
不用面对布里奇顿子爵的目光,让卡米莉亚松了一口气,她立即沿着花园小路返回了宅邸。
子爵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好相处,但和自己之前所想相比倒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午后。
壁炉里的柴火烧得啪啦作响,卡米莉亚掀开琴盖,带着姑娘们来到起居室里上音乐课。
照管这里的女仆把火烧得太旺了,热得埃洛伊丝连连抱怨,每摁一下琴键都觉得浑身都在流汗。
卡米莉亚便叫她帮忙把窗户推开,自己则安安静静地站在钢琴边帮刚开始学弹琴不久的海辛斯翻琴谱。
她弹得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轻快的旋律充斥着整个房间,只是因为不熟练总是断断续续的。
钢琴的正对面放着一套全新的红木茶几,桌面摆着一瓶早春的玫瑰,花瓣被风浸润得舒展开来,细细的幽香不知不觉间钻入了每个人都鼻腔,平复了因融融暖意而躁动的心情。
“海辛斯,错了,应该是D大调,你弹错音了。”
两世为人,卡米莉亚虽然在音乐上都没有太大的造诣,但基本的音准和鉴赏能力还是锻炼出来了的,学生练习时她会指出错误让她们立刻改正过来,只有这样形成了惯性记忆才能印象深刻。
卡米莉亚的学生相当听话,尽管有些不太肯用功。
海辛斯只有七岁,对一切按部就班的课程都还不太习惯,只弹了半首曲子就失去了耐心。
卡米莉亚觉得让她遵守死板的课程安排是不明智的,所以她半严厉半哄着总算让她把整首曲子弹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卡米莉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嘱咐年纪较大的弗朗西斯卡和埃洛伊丝看住海辛斯,就打开门。
“爱丽丝,你的下午茶点心今天早了半刻钟,小姐们都还没饿呢。”
第4章 伦敦序幕(4)
“海莉今天把厨房的炉膛点得太旺了,托我这个老人家提前把刚出炉的面包送了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爱丽丝并未出现在门后,一身黑色绒裙的威尔森夫人拉开门缝,端出一盘焦黄的面包片,上面隐约还泛着枫糖淡棕色的光泽。
卡米莉亚点点头,从威尔森夫人手上接过盘子,侧身让威尔森夫人进来。
从她的神情就可以知道,威尔森夫人亲自过来绝不是闲来无事帮人送送下午茶这么简单。
果然,威尔森夫人进门放下托盘,就拉住卡米莉亚低声说了几句话,听得卡米莉亚眉头一皱。
海辛斯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也嘎然而止,她跳下琴凳,和弗朗西斯卡挨在一起若有所思地盯着交谈的卡米莉亚和威尔森夫人。
“弗朗西斯卡,到你了。”卡米莉亚招呼她们:“你今天应该练习《诗意的圆舞曲》。”
卡米莉亚借鉴了前世的经验,在钢琴教学的过程中也是将不同的曲子划分成了十个等级,方便四个女学生进行学习。
不,现在是三个了,马上要进入社交界的达芙妮算是结业了,没有了作业和学习,这可让小的两个孩子羡慕不已。
埃洛伊丝、弗朗西斯卡和海辛斯分别学到了八级、五级和三级的水平,弹奏水平在各自的年龄上也就称得上是十分不错。
威尔森夫人照管着从钢琴课逃出生天的海辛斯,一小瓣一小瓣地把面包片掰开放到嘴里,一边小口喝着牛奶,腮帮子一上一下地咀嚼着,小嘴周围挂着一圈白色奶沫。
十二岁的弗朗西斯卡的演奏水平显然高出不少,技术和指法上十分娴熟,听众们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
她的节奏似乎过快了,琴声里干巴巴的,听不出什么真情实感,感觉就像在照本宣科。
什么?你从琴声判断弗朗西斯卡是个呆板的人?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布里奇顿一家身上都闪烁着家族特有的叛逆和不羁气质,只是有些人藏在面具之后不为人所知,有些人则实实在在表现了出来。
在卡米莉亚之前,布里奇顿夫人就为他们聘请过几位精通文学、法语和钢琴的家庭教师。
卡米莉亚上任教师后的第一次摸底小测的结果也反映他们普遍都学得不错。
唯一可惜的是,她的几位女学生所接受的仍是当下上流社会要求的淑女教育,旨在培养出温顺柔弱的贤妻良母,压抑了女性的思维,使得她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作为男性附属品的角色。
传统淑女教育一直向女孩们灌输着“女人的职责就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家庭领域才是女人杰出才能展示的最佳场所”的观念,让她们将自己所受的一切教育都当做将来能找到一位好丈夫的砝码。[1]
这在布里奇顿小姐们当中十分的水土不服,即使是常常不对付的埃洛伊丝还是弗朗西斯卡两姐妹都不约而同地厌恶着枯燥无味的女红课,丝毫没有掩饰地偏爱着自己喜欢的课程。
埃洛伊丝沉迷于文学,无人打扰便可以读上一整天的书。
弗朗西斯卡擅长计算和数学,这是卡米莉亚就职后加入的新课程,如果没有要求,她根本不愿意私下在其他课程上多花功夫,而这些通常都被认为是男性的领域。
她们没有把心思放在音乐上,就不怎么令人感到奇怪了。
一曲终了后,埃洛伊丝也不情不愿地撂下书本,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对面的钢琴前,只是站着信手便来了一段曲子,橡木琴凳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被她给忽略得彻底。
当潺潺琴声缓缓流淌在整个起居室时,听众们才发现埃洛伊丝并没有演奏卡米莉亚规定的曲目,而是弹了一首《船歌》。
这种轻快悠扬的曲调来自于意大利威尼斯水域的贡拉杜船夫所唱的歌曲。[2]按道理不应当为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所知晓,甚至还能熟练弹奏。
但是,如果演奏者是埃洛伊丝的话,卡米莉亚不会投掷丝毫惊讶的目光。
她本来就这样,不拘泥于条条框框,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和海辛斯坐在一起的弗朗西斯卡愤愤地撇了撇嘴,卡米莉亚猜测她和以前一样觉得埃洛伊丝弹别的曲子出了风头,会忍不住向在言语上刺刺她。
卡米莉亚一边翻着谱子,一边留意着她们的动向,心里想着,威尔森夫人今天可也在这里,如果她们再一言不合地吵起来,就别怪她对她们加以一些小小的惩罚了。
而弗朗西斯卡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当卡米莉亚将琴谱翻到规定埃洛伊丝需要演奏的练习曲的那一页时,听见她又用那带着些许别扭的腔调道:“噢,埃洛伊丝又弹完了一首我们谁都没听过的曲子,难怪自诩是清高的才女,真是与我们不同。”
“弗朗西斯卡!”卡米莉亚连忙打断她。
这话就有些过分了。
出乎意料地是埃洛伊丝连看都没看她,手指继续按压着黑白琴键,整个人好像火山即将喷发前夕的沉默。
卡米莉亚只觉得两眼一黑,仍打起精神,脑海里飞速地思索着解决办法。
想到威尔森夫人进门时对自己的耳语,她明白两姐妹的这次言语矛盾如果处理不好,一场巨大的暴风雨便将席卷她的教学生涯。
于是,卡米莉亚看向弗朗西斯卡,语气很认真:“对于你的话,我只认同前半句,埃伊洛丝的确弹了一首全新曲子,给我们所有人的耳朵带来了全新的愉悦享受。
但你的后半句需要进行修正,事实上,弗朗西斯卡,任何女孩都有成为才女的天分,只是你们所擅长的领域不同。
埃伊洛丝长于书本,而你善于数字计算,在管理方面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看着弗朗西斯卡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卡米莉亚继续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可以私下和我谈谈,但现在你需要向埃伊洛丝道歉。”
弗朗西斯卡涨红了脸,咬了咬嘴唇,跟埃洛伊丝道歉:“抱歉……是我有失偏颇,不该那么说的。”
埃洛伊丝愣了一下,她看了弗朗西斯卡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回复道:“你道歉倒是说得很顺溜。”
笼罩在起居室的阴霾这才烟消云散。
不过,这种和平都只是暂时的,每个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有些人凑在一起无意间就容易产生争端,纵然亲姐妹之间也不例外。
卡米莉亚叹了口气,挽着埃洛伊丝的手走到沙发前,态度强硬地把两人凑成一团。
“鉴于这场闹剧,我得给你们布置各一项新作业,限期完成。”
埃洛伊丝和弗朗西斯卡面面相觑,眼眸里写满了不情愿,她们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伍德弗里尔小姐……”她们试探着开口。
但抗议无效。
卡米莉亚清楚,如果她们间的关系不能加以改善,迟早还会出问题。
卡米莉亚抬眼盯着她们,那双钴蓝色的眼眸里闪着狡黠,“我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
埃洛伊丝,我需要你去威尔森夫人那要来上个月厨房的账本,计算一下有没有错漏。”
一旁照管着海辛斯的威尔森夫人笑得慈祥,表示一定会帮忙。
“弗朗西斯卡,你的法语还不够娴熟,我会给你一篇短篇小说,你得用法语写篇五百词以上的读后感。”
接到任务两个人都安静如鸡地瞅着卡米莉亚,恨不得她能交换一下两个人的任务。
这就是卡米莉亚的目的所在了。
“你们可以求助于他人,”卡米莉亚补充说,她看见姐妹俩的脸一下亮了起来,“但只能是你们彼此。”
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们的幻想。
“我会告诉布里奇顿夫人,相信她会很乐意看见你们姐妹之间相互扶持。”
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下午四点整,卡米莉亚就让学生们自由地喝起了下午茶来补充体力。
她则打算利用晚饭前的几个小时,为自己创作中的新小说添砖加瓦。
卡米莉亚正穿过走廊去取她的稿纸个羽毛笔,威尔森夫人叫住了她。
“我想,你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吧。”她说。
她正站在一间双开门的房间里,这里充满东方韵味,有如意纹雕花的大椅子,绣着水墨山水的丝绸挂毯,还有一扇镶着琉璃的紫檀木屏风。威尔森太太正给置物架上的青花瓷花瓶掸灰。
卡米莉亚走过去,伸手推开了窗户,让阳光和空气透了进来。
“哦,伍德弗里尔小姐,虽然这间屋子不常使用,但毕竟现在男主人回来了,保不齐什么时候这里就会办上一场盛大的舞会。”
卡米莉亚缓缓点头,按照礼仪布里奇顿子爵自然要在家里举办一场舞会宣告自己回归伦敦。
她也明白威尔森夫人是在提醒自己记住在起居室她透露的消息。
布里奇顿子爵今天下午把格雷戈里叫到书房,考较了他的功课。
子爵整顿家务的下一步很有可能就落在了自己这位家庭教师身上,她得多加小心了。
卡米莉亚弯着眼问:“您觉得我今天上课时处理的怎么样?”
“我都不能比你做的更好。”
威尔森夫人听着卡米莉亚的话,嘴角高高扬起,显然也很认可卡米莉亚将两位小姐强行绑定,给她们创造机会交流姐妹情谊的做法。
卡米莉亚也笑,安慰说:“那您觉得我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第5章 伦敦序幕(5)
卡米莉亚说不担心,那当然是假话。
即使目前她的写作事业初初有了气色,《茱莉亚轶闻》被出版商以200英镑相当于两年还多薪酬的价格买断,但她仍旧不会放弃家庭教师的工作。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家庭教师的工资是稳定的铁饭碗,稿费只是偶尔的意外之财。
她摇摇头,努力甩掉脑海里有些杂乱的思绪。
她给威尔森夫人搭了把手,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高处的瓷器取下来。
然后,她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大步流星地踏上曲折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重新坐在橡木桌前的时候,对着写了一半的章节,卡米莉亚怎么也无法继续动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威尔森夫人的提醒果然还是困扰了她。
安东尼。布里奇顿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多事?
她听着墙上的小挂钟“嘀嗒——嘀嗒——”地走了几声,眼睛盯着雪白的稿纸。
嗫嚅嘴唇思索了片刻,卡米莉亚将写过的稿纸仔细地码在一边,粗暴地扯过一张新的,羽毛笔唰唰在上面涂写起来。
奋笔疾书片刻后,她停笔摁了摁太阳穴,目光飞快掠过稿纸上罗列的教学计划,这是为应付布里奇顿子爵而特别定制的淑女教学安排。
卡米莉亚在桌面上敲着手指,一边敲一边仔细想了想。
还是不行!
她猛地把教学计划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纸团沿着地板滚了好几圈。
她可从来没真按着所谓的淑女教育来教过人。
卡米莉亚内心虽然希望能够顺利在雇主那里过关,但不愿违背自己的教学原则,她可不是在为贵族老爷们培养新娘。
她叹了口气,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如果有万一……她想,只能冀希于布里奇顿夫人能拦住她儿子的解雇通知了。
时钟敲响七下,卡米莉亚才从楼上下来,迎面在楼梯间遇见了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她体态丰腴,肌肤微微发黄,一头棕色的长卷发显得有些乱蓬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