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手里抱着的软尺,卡米莉亚猜到她就是伦敦进来最炙手可热的裁缝德拉克洛瓦夫人。
坊间传言,她的衣裙似乎有种别样的魅力,只要是穿着从她那里定制的礼服的淑女,都能在社交季结束前让一位绅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所以,尽管她作风老派,不似其他裁缝那般热衷于从巴黎跨海而来的流行时尚,每到社交季总有数不清的年轻小姐邀她登门量体裁衣。
那么她来做什么就不难猜测了,不过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据埃洛伊丝晚餐后的友情透露,卡米莉亚才知晓德拉克洛瓦夫人可能和她的二哥本杰明有些来往。
卡米莉亚听了这个消息,嘴巴微张,像受了惊吓似的。
“这可真是……难以置信。”
她的语气里很是惊讶,但这在贵族圈里司空见惯。
但很快更大的八卦绯闻迅速掩盖了这件事,所有人都有了新的话题。
一张印花小报被饭厅里的人们一一传阅。
只需要观察读者的表情,就可以窥见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卡米莉亚平静地放下手中的书,最后一个接过小报,抚平上面的褶皱,读了有关的段落,若有所思地看了埃洛伊丝一眼,然后她又开始向窗外望去,视线落在了对面那栋灯火通明的住宅上。
小报是一个匿名为微声到夫人的人写的,上面说的是费瑟灵顿男爵夫妻失和的事情。[1]
费瑟灵顿一家也住在格罗纳夫广场,就在布里奇顿府对面,夫妻俩只养育了三个女儿,按照法律规定他们的所有财产都将由不知名的远方亲戚继承。因此,费瑟灵顿夫人就像简·奥斯汀那本脍炙人口的著作的班纳特太太一样,热衷于几个女儿的终生大事。
“这可真刻薄,佩内洛瓦要是知道她们家的事情被人写上了报纸,该多难过啊。”
埃洛伊丝神色飘忽,她和费瑟灵顿家的尔小姐佩内洛瓦相交甚笃,几乎能想象到她苍白到脸色。她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出门去安慰她的好朋友。
弗朗斯西卡耸了耸肩,仰头看向头顶上方,她的动作仿佛在说她对埃洛伊丝晚间去拜访他人也倍感无奈。
费瑟灵顿男爵夫妇可不怎么待见自己家,说不定埃洛伊丝会被拦在门外。
早些年费瑟灵顿家认为布里奇顿府骤然失去了男主人,就该一蹶不振了,不曾想布里奇顿夫人和长子竟死死地支撑住了家族声望,而费瑟灵顿家依旧在伦敦的社交圈中维持着平平无奇的名声。
此外,饭厅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默默投向正在刺绣的达芙妮。
卡米莉亚望着布里奇顿小姐娴静美丽的面庞,想到的就是夫人在小报中提及费瑟灵顿夫妻爆发剧大冲突的缘由——费瑟灵顿夫人希望将三个女儿一起推向社交圈。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散步时遇见达芙妮被刺激了,卡米莉亚想。
年长的女儿还没有结婚,剩下的女儿就进行交际,在贵族圈是极不体面的行为,好面子的费瑟灵顿男爵坚决反对,却妻子被抖露出他的其他隐秘。
当然,现在算不上秘密了,随着小报在整个伦敦传开,费瑟灵顿家将会成为微声到夫人这位绯闻作家成名之路上的第一块踏脚石。
布里奇顿夫人吩咐女仆跟上去照顾好埃洛伊丝,接话:“赌博,费瑟灵顿男爵怎么敢……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丑闻。那些可怜的小姐们,埃伊洛丝去看看她们也好。”她不紧不慢的语调里难掩愤懑。
“要是家里……”说着,布里奇顿夫人才反应过来她成年的三个儿子都去了绅士俱乐部聚会,能让她进行教育的只有十一岁的格雷戈里一人。
费瑟灵顿男爵沉迷赌博的且拒不还钱的消息对三位费瑟灵顿小姐来说都是一个剧大的噩耗,起码会让费瑟灵顿这个姓氏蒙羞。
在即将开始的四月社交季,许多绅士估计会因为这个原因对她们敬而远之了。
毕竟,谁知道她们的父亲有没有把女儿的嫁妆也输在了赌桌上。
不出意料,不到十分钟,埃洛伊丝就像打霜的茄子一样回来了。
“瓦里夫人说佩内洛瓦她们已经休息了。”埃伊洛丝小声嘟囔了一句。
达芙妮接话:“可能是她们最近需要补充睡眠,要知道准备社交季可是个体力活。”
“也许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为了跳舞得睡到第二天中。”布里奇顿夫人赞同了大女儿的观点。
母女二人一唱一和替费灵顿瑟家编好了理由。
可卡米莉亚听着根本不觉得可靠,不过是安抚见不到好朋友的埃洛伊丝的说辞罢了。
她敢发誓,对面一定在召开紧急的家庭会议商讨问题的解决方案,卡米莉亚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在贵族家庭任职更要注意谨言慎行,她又能说什么呢,只是思考着这场危机可以采用的解决方案。
当然,即使有,她也不会说出来。
但第二天早上她就把这些思绪抛到脑后去了,继续发愁起了旧话题。
关于威尔森夫人的提醒,卡米莉亚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敏锐,不愧是做了二十多年女管家的人,在揣摩雇主心思上别有自己的一番心得。
卡米莉亚陪几个姑娘散完步,穿着深蓝色的棉布细绒裙子来到房间休息,惊奇地发现橡木桌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不用说,那一定是威尔森夫人的吩咐,只有她昨晚听见卡米莉亚咳嗽了。
可惜热茶刚刚碰到她的嘴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卡米莉亚裹紧了披肩,打开一条门缝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门后露出身子。
卡米莉亚问:“请问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子爵大人在书房等着您,小姐。”身着红色工作服的男仆站得笔直。
“他找我谈话?”
她的嗓音带着迷惘,卡米莉亚怀疑自己被轻微的风寒模糊了思绪。
“大人就是这么说的。”男仆点点头,“伍德弗里尔小姐,也许您可以马上动身,大人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要出门。”
卡米莉亚回屋子灌了一口热茶下肚,跟着男仆爬上了三楼的书房。
路上她终于搞清楚了男仆的来历,他是布里奇顿子爵的贴身侍从,之前一直跟着他呆在牛津。
这不就是未来大管家的预备役吗,卡米莉亚这样想。
三楼的书房显然刚收拾出来不久,大部分的书都还锁在玻璃橱窗里,不过有一个橱柜是敞开的,卡米莉亚扫了一眼,里面摆着许多积年的旧案文献,还有一些大部头的法律工具书,子爵大概是在查看以前的法律卷宗。
转过一面书橱,卡米莉亚就看见白衬衫外只套着件黑马甲的青年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动笔写着什么。
卡米莉亚不欲立刻打扰他,他手里的事物显然要重要的多。她移开目光,侧头凝视着天空中青灰色的云。
云层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阴沉,一场春雨就要来了。
卡米莉亚回头才发现安东尼·布里奇顿不知何时搁下了纸笔,正静静凝视着她。
第6章 伦敦序幕(6)
安东尼。布里奇顿的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家庭教师,生怕她走掉了一样。
恍惚间,卡米莉亚觉得他的眼神中仿佛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似乎一下子就能把她看透。
卡米莉亚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深吸了口气,才缓过劲来。
“大人,伍德弗里尔小姐来了。”一旁的男仆用恭敬的口气说。
安东尼点点头,眼光仍然没有从卡米莉亚身上移开。
“伍德弗里尔小姐,请坐下吧。”他指着旁边那张皮革椅子说。
在他那有些生硬和疲惫的语气中,卡米莉亚还感觉到了另一层意思——如果可以,他希望快些结束这场谈话。
卡米莉亚也求之不得。
卡米莉亚可一点儿也没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毫无负担地坐了下来。
彬彬有礼的接待或许会让她感到不自在,但对于在她眼中只有一点点好印象的布里奇顿子爵,这种简单直接的做法反而更合她心意。
“亚瑟,去替我和伍德弗里尔小姐端杯茶来。”安东尼对他的男仆说。
名叫亚瑟的男仆照着他说的做了。在他从安东尼手上接过杯子时,安东尼开口了。
“你在我家呆了三年了吧?”
“是的,大人。”
“我看了你的推荐信,你是从威尔特郡的洛伍德学校来的?”
“给我写推荐信的正是校董怀特爵士夫人,我在那里呆了差不多十年。”卡米莉亚仿佛知道安东尼接下来要问什么似的,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我从七岁就在那里了,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了。”
“十年。”
安东尼若有所思,听到卡米莉亚的后半句话,他的表情更加晦涩不明起来。
“你的意志力可真够坚强,我听说你们以前的校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对你们学校的所有学生的评价都不高。”
“子爵大人。”卡米莉亚不得不反驳他了。
谁都知道勃洛克赫斯特是一位心胸狭隘、缺乏同情心的先生,不然也不会在八年前的斑疹伤寒后被剥夺得只剩下司库职务,其余的职务都重新选取了品行优良的先生们担任。[1]
“我知道您对我的出身有所了解,但我必须指出您手上信息的谬误。
虽然我不应当多嘴,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管理学校期间克扣了我们的伙食和医疗,上百个不该死去的女孩因此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如果他因为失去了职务而对所有的学生心怀怨怼的话,只能证明他的恶劣行为和卑劣的品行。”
说完这段话,卡米莉亚脑子里一片空白,咬了咬嘴唇,沉默着开始听候自己雇主的发落。
要是布里奇顿子爵为这位前校长辩护的话,那他就和那些偏信于财富和地位的人没什么两样。
安东尼原本暗暗观察着卡米莉亚的表情,她突然激动起来,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她还没对他说过那么多话呢。
他看出了她脸上的不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必须感谢你的坦诚,伍德弗里尔小姐。”
“我最近和勃洛克赫斯特家有一项合作,看来现在我必须更加谨慎,再考虑一下才行。”安东尼说。
卡米莉亚竟然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狡黠,略微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明白自己这是被套话了。
她随即懊恼起来,偏过头去打量着墙壁上的一副等身人物肖像。
看见卡米莉亚这副模样,安东尼的嘴角不觉噙起了浅笑。
他突然走到卡米莉亚身边,微微弯下身子,好看清她的表情。
安东尼靠的太近了,这让卡米莉亚有点儿不自在,但她还是坐在凳子上丝毫未动。
她想跟布里奇顿子爵说些什么,可是被他这么一下,话到嘴边又咽回了喉咙里。
这时,白色的水雾爬上了玻璃窗,乌云化作了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了上面,流淌出蜿蜒崎岖的轨迹。
书房里更加安静了,他们几乎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考较过了格雷戈里,发现你在他身上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虽然他的拉丁文和法语仍旧不怎么熟练,但已经能够阅读基本的句子。
现在,我想了解一下我的妹妹们的学业,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安东尼率先打破了沉默。
“子爵大人,这是我的职责。”卡米莉亚回答。
她终于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了。
不知为何,安东尼竟然觉得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听卡米莉亚讲述起妹妹们的功课了。
卡米莉亚对几个学生毫不吝啬赞美之言,她开始向安东尼叙述着她们每个人更擅长的课程,又说布里奇顿小姐们都足够的聪明和努力,一点儿也没提昨天钢琴课上小小的不愉快。
“海辛斯小姐有着出众的乐感,再过几年,在钢琴一道上她会取得更高的成就的。”卡米莉亚说着,默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的苦味从舌尖蔓延了整个口腔,男仆亚瑟刚刚从楼下端上来的热红茶,显然煮得有些太浓了。
出乎意料地是安东尼听卡米莉亚絮絮叨叨地说了小一刻钟,脸上没露出任何的不耐烦。
他想,这位家庭教师确实尽职,一说起他的学生来就滔滔不绝,脸上也全是骄傲。
不过,安东尼也的确从她的叙述里获得了很多的有用信息,比如妹妹们的偏好。
等到卡米莉亚说完,安东尼开口:“请原谅我作为一个监护人的谨慎,我必须要为我的妹妹们负责。”
不等卡米莉亚缓口气,安东尼便向她砸下了一颗大雷,轰得她整个人是“外焦里嫩。”
“我希望能对你进行一些考较,全方位的,包括了你本身的才能和授课的水平。”安东尼的语气里全是不容置喙。
卡米莉亚没想到毕业离开学校后,她还会面对这种类似考试的东西。
考就考吧,穿越前找教职的时候不也是笔试面试吗?就当这是晚来了三年的考核吧。
卡米莉亚立刻答应下来。
“您安排在什么时候?”卡米莉亚十分关心考察的时间。
安东尼一边让男仆帮他穿上西装外套,一边回答:“就在最近,我有空的时候会去听你上课的,伍德弗里尔小姐。”
说完,他理好衣领,大步朝着书房外走去,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卡米莉亚说道:“埃伊洛丝她们的课今天先暂停吧,等这场雨过去后。为了所有人的健康,一个病人就不要再上课了。”
这话让卡米莉亚有些糊涂了,布里奇顿子爵除了在花园对自己道歉那一次,一直都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保持着贵族高高在上的威严。
他的举动几乎让卡米莉亚怀疑自己还有别的什么意义吗?
“快来——树被吹倒了!”
园丁焦急的呼喊从绵绵不绝的雨声中传开,驱散了卡米莉亚心头的忧思。
她靠在窗边,透过玻璃上交错的水痕,低头望见打着把黑伞的青年迎着风雨踏进了等候在大门外的马车。
第7章 伦敦序幕(7)
英格兰春日的天气就像反复无常的美人的面孔,常常是说变就变。
那天,安东尼。布里奇顿走后不久,疾风骤雨突然就不知被什么安抚了下来,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晴空朗照。
卡米莉亚等了好几天,布里奇顿子爵都没有突然造访她的课堂。
他就像之前一样,又从这座宅子里消失了。
听说他似乎在梅菲尔还有另一所住宅,最近大概是住在了那里。
没有了迫在眉睫的压力,卡米莉亚的生活越发怡然自得起来。
除了安排好的教学课程外,她的新作品也有了不错的进展,出版商收到她寄过去的部分手稿,写信催促她赶紧完成全书的稿件,不难看出他对卡米莉亚的新作极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