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莉亚立马站起身来,高举手中的风灯,探着头向前望去。
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了挡路的柳枝,自树林那里走了过来。
或许他只是正好路过这里?
与卡米莉亚所想的那样不同,男人没有无视她的存在,反而缓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女士,在漆黑的夜里独自一人呆在荒僻的角落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他说。
卡米莉亚一下便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她将风灯往前面再举了些,安东尼·布里奇顿英俊的面庞在微弱的火苗下依稀可辨。
卡米莉亚无奈地开口:“子爵大人,我只是在楼上呆得烦了,在花园里走走。”
这是近十天来卡米莉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伍德弗里尔小姐?”
“是的,”卡米莉亚点头,“您为什么又扔下满堂的宾客,跑到这个地方来?”
安东尼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卡米莉亚看上去就和那天的争吵从不存在一样。
“你看到达芙妮了吗?”
“布里奇顿小姐,她应该在和黑斯廷公爵跳舞。”
“该死的西蒙!”安东尼发出了一声愤怒的感慨。
卡米莉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布里奇顿子爵对自己的未来妹婿有如此大的意见。
她以为公爵和达芙妮的婚事早已敲定了,没看到最近在社交场合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吗?
“我还想为她介绍一下威斯敏斯特勋爵呢。”
这下,卡米莉亚彻底懵掉了,原来这个人还没有放弃操纵妹妹婚事的打算。
积压的愤怒在此在卡米莉亚的胸腔中聚集,只待合适的时候喷涌而出。
“看样子您已经忘记了我对您的忠告,”她说:“达芙妮的幸福和人生应该由她自己选择,反之叫作强迫。”
“伍德弗里尔小姐,我知道我大大地得罪你了,但你可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也不明白我的担忧。”
“我明白,我既是达芙妮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当然盼望她能觅得真爱。
至于全貌,我现在只能看到我所看到的,您在我这里丝毫没有信用可言,从那天过后。
要获取别人的理解,当然得将真相和盘托出才行。”
安东尼来回踱步了几圈,又折返回来,和卡米莉亚并排坐在了水池边。
他的嗓音严肃的有些过分,“好吧,伍德弗里尔小姐,你得发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
事关达芙妮的名誉,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得不小心谨慎。”
“我向上帝庄严承诺。”卡米莉亚举起右手说道。
然后,安东尼向卡米莉亚简要说明了他和达芙妮以及黑斯廷公爵三人私下达成的协议。
“所以……黑斯廷公爵是假意追求达芙妮,在她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前为她打掩护。”
卡米莉亚想了想,这确实是达芙妮能干出来的事。
未婚的小姐们都以受到更多绅士的追捧为荣,只要没有板上钉钉地订婚,便不耽误其他人的示爱。
相反,一位公爵的追求大大提升了达芙妮的身价,让更多的男士认为她必然有什么迷人之处,对她趋之若鹜。
目光移到满脸无奈的安东尼身上,看着他如同打霜的茄子一般的模样,卡米莉亚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发现安东尼正疑惑地望着她,卡米莉亚解释说:“我为我的误解向您道歉,但如果您像那天一样要我改变自己的观点的话,请恕我永远也无法接受。”
布里奇顿子爵和卡米莉亚的冲突源自于一节文学课。
在造访了一节数学课后,卡米莉亚自以为已经万事大吉,未曾想安东尼却在文学课上不请自来。
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在门边听了多久,只见他眉心拧成一团,似乎对课程的内容很有意见。
“我们用不着争论是男性优于女性,还是女性优于男性,因为从本质上我们都是平等的。[1]”卡米莉亚讲述着卢梭的《爱弭尔》以及从欧洲大陆的启蒙运动漂洋过海而来的男女平等思潮,却被布里奇顿子爵的突然插话吓了一跳。
“伍德弗里尔小姐,你不该对她们讲这些。”安东尼讲埃洛伊丝她们全部赶到门外面,“这不会使她们在未来得到幸福,反而会为现实而感到痛苦万分。”
卡米莉亚明白他所指的是女性在社会中难以撼动的低下地位,但依旧驳斥道:“您应当尊重她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选择糊涂地过日子,有人选择清醒地面对世界,而您的妹妹们选择后者。”
“她们没办法自己做决定,我才是她们的哥哥,她们未来怎么过我说的算,我只要她们平安幸福。”
“我事先争得了布里奇顿小姐们和夫人的同意,如果您有什么不满,请向您的母亲反应。”
卡米莉亚显然不愿意和安东尼再继续纠缠下去,收拾了东西,摁下心头的怒火就欲要离开。
“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您应该劝说她们接受我的安排,比如达芙妮。”安东尼显然想到了达芙妮近来的“不服管教”和自己最初造访的目的——请卡米莉亚以家庭教师的名义劝达芙妮回归正途。
门外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随后,卡米莉亚就他近日对待他的妹妹们的所有专横举动发表了强烈的意见,连着说了一长串的话都不带喘,将所有人都震惊得瞪大了双目。
向来脾性温和的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作为性别的既得利益者,要让您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显然是不可能的。可您休想改变我的观点,用您那些强加的、非正义的权利将我驯服成一只会听话的猫咪。”
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树梢,树叶随着簌簌摇曳。
卡米莉亚抱紧了双肩,仰头遥望着苍穹之上的月亮。
“我想了想,的确很难站在你们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安东尼终于抬起头。
卡米莉亚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的观点竟然发生这样大的转变。
安东尼继续说道:“所以我同意了达芙妮的做法,尽管我并不赞成,那是她应得的自由。”
“您如果能这么想,是她们的幸运。”
“那你的想法呢?”
“我……?”
安东尼点点头。
卡米莉亚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盯着自己交错的手指,好像希望从那里找到答案。
“您是位绅士,最终没有因为理念不合而无视他人的意愿。
您也是位好哥哥,将妹妹的幸福视为最大的责任,却能够适当放手。我想我可以放心我的工作了。”她指着天上的月亮缺的那一块,“人人都会为这么皎洁的明月有了残缺感到遗憾,可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东西,人也是一样。
就像弗朗西斯卡小姐说的那样,既然知道,便努力弥补。”
“那么,小姐。”安东尼突然站起来,向卡米莉亚伸出一只手,“作为道歉,请允许我邀请你跳一支舞吧。”
这话一说出来,他就有些后悔了,甚至期盼着卡米莉亚不要答应。
卡米莉亚愣了一下,缓缓把手放在安东尼的手心,若有所指地说:“我可不属于你们华丽的舞池。”
正巧宅子里传来管弦乐演奏的《西西里舞曲》,荡漾在绿枝密叶间。
卡米莉亚必须承认安东尼是个好舞伴,经过了专业的训练,能够很好应对舞伴的一切意外状况。
卡米莉亚只在洛伍德跟着谭波尔小姐学过些用来应付场面的皮毛,都被他带的舞姿轻盈起来。
他们身后月光落在了喷泉上,散落着银色的星芒,衬得时间静如流水。
他们靠得很近,安东尼的脸上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转过头,接着灯光凝视着那双蓝色的眼眸。
黑夜掩映下呈现出一种深的绿,让他想起森林深处的水潭,让他胸口发紧,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安东尼反射般放开了卡米莉亚的手,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卡米莉亚也不打算再继续折磨自己的雇主,向他行了个屈膝礼:“我们这就算和解了。”转头提上风灯,拎着裙摆走回宅子。
只留下安东尼一个人站在春天的风里,伸手捂住自己的胸膛,听着心脏“怦怦”跳动。
第16章 春末之地(1)
很快布里奇顿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子爵和家庭教师达成了和解,能够和平共处了。
海辛斯一大早就替卡米莉亚送来了一顶彩色的剪纸花冠,这是布里奇顿家的生日传统,卡米莉亚也幸运地享有了这份待遇。
按照惯例,布里奇顿夫人给了卡米莉亚一天的假期。
她可不打算将一整天的时光都消耗在宅子里,就跟平常一样,她打算出门为自己找点儿乐子。
其实,只是出门选购几本书而已。
天气忽然转凉,大片的云朵乌压压地挤在天空上,看上去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大风裹挟着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这样濛濛的细雨让人看什么都模糊起来。
现在是十点三刻,卡米莉亚不得不放弃最初的打算。
她去三楼的教室里拿了两本书,抱着它们不到五分钟又回到了一楼一扇落地窗那里。
这里有一张不大的扶手椅,上面放了一张棉花填充的缎面软垫,坐着无疑极为舒适。
“咚!咚!咚!”
猛烈的风里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起初并没有人注意,直到——
“咚咚咚——”
“弗兰克,去开门!”
威尔森夫人的吼声从远处传来,显然陌生人的叩门声已经惊扰到她了。
门开的一瞬间,风带着雨水的潮湿席卷而来。
弗兰克迎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进了门厅,他穿着黑色的长斗篷,但身上的衣服还是湿了一大半。
威尔森夫人赶过来接待他进了宅子,然后吩咐女仆们去拿干毛巾和备用的衣服。
“不了,夫人。”那人说:“我有急事来此。”
“那么,先生请稍等片刻,我让人去通知子爵大人。”
那人摇摇头,继续道:“我不找布里奇顿子爵。我来找一个人,我听说她在这里。”
这下轮到威尔森夫人有些诧异了,从这位先生的穿着来看,他应当是一位体面的人物,很有可能是位律师。
但布里奇顿宅里除了子爵,还有谁会值得一位律师冒着风雨急切地上门拜访呢?
那人跟着威尔森夫人朝里走了几步,目光却落在了卡米莉亚身上。
卡米莉亚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难不成是自己的便宜父亲和弟弟全部都不幸早逝,竟然让律师找上了自己。
只见那人走到卡米莉亚面前,行了个礼,恭敬地问道:“请问您是卡米莉亚。艾斯黛拉。伍德弗里尔小姐吗?”
“是的。”卡米莉亚点头回答。
那人瞧着送了口气的模样,从斗篷下面拿出厚重的公文包,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然一点儿也没湿。
他先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卡米莉亚,卡米莉亚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伦敦巴特律所:卡特。巴特。”
巴特律师接着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密封的文件袋和一封信,“伍德弗里尔小姐,我受您居住在赫特福德郡内瑟菲尔德庄园的堂姑金伯利夫人的嘱托前来寻找您。这是她委托我一定要交给您的东西。”
卡米莉亚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亲戚关系,好像真有一位远方表姑嫁给了一个姓金伯利的爵士 。
卡米莉亚打开信封,快速浏览了里面的内容。她一边读着,面色却说不上好看,“这是……真的?”
“是的,”巴特律师回答:“金伯利夫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希望见你一面。”
“这可真是令人悲伤的故事。
我以为她应该更乐意见到我的父亲和他的继承人。”卡米莉亚说。
“她选择了你,伍德弗里尔小姐。
如果您准备好了,我希望能够尽快出发,毕竟时间不等人。”
这时,爱丽丝已经拎着卡米莉亚的行李箱下楼来了,早在卡米莉亚和巴特律师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威尔森夫人就吩咐她上楼去收拾东西。
“我帮您收拾里一些换洗的衣物。”爱丽丝把箱子递给卡米莉亚。
然后,埃洛伊丝她们得到了消息,一一下楼来和她作别。
时间紧迫,很快巴特律师定的马车到了,卡米莉亚拎着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穿过厚重的雨幕。
坐上温暖的马车后,卡米莉亚靠着车窗回头凝视着渐渐变小的白色宅邸。
她明白自己真的离开那里了。
到了晚上,马车停在了一个还算繁华的小镇上,巴特律师带着卡米莉亚在驿站处稍事休息,“这里有没有内瑟菲尔德来的人?”巴特律师问应召而来的侍者。
“内瑟菲尔德?等等先生,您姓什么?”
“巴特和伍德弗里尔。”他回答。
“这儿有人在等你。”侍者说。
听到这,巴特律师立即带着卡米莉亚踏进驿站的过道。
敞开的门旁边,一个男人正等候在那里,在点着灯的街上,卡米莉亚依稀看到来一辆双驱马车,它比之前的那辆更新也更宽敞。
“我想这就是伍德弗里尔小姐了?巴特先生。”这人见了卡米莉亚,赶忙接过她的行李。
“是的。”卡米莉亚回答。
“希尔太太吩咐我来这里接你们。”
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了车上,随后卡米莉亚和巴特律师坐上了新马车。
从他们的交谈里,卡米莉亚已经知道希尔太太就是内瑟菲尔德的女管家。
“这里离内瑟菲尔德还有多远?”卡米莉亚突然问。
“三英里左右。”
“我们大概多久能到那里?”
“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
马车款款向前驶去,剩下的时间里卡米莉亚开始思考起了自己这位表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从马车来看,她必然在当地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但内瑟菲尔德庄园的仆人却一点儿也不趾高气昂,应该与常常出现在珍妮特讨厌名单的里德太太大不相同。
“内瑟菲尔德到了。”
卡米莉亚再次向外望去,他们正在穿过一片麦田,田野里萦绕着白色的雾气。
她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块耀眼的灯光,不到三分钟,马车夫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带着他们穿过了庄园的铁门。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打着伞迎了过来,马车夫喊了一句:“希尔太太。”
“请从这边走。”女管家说。
卡米莉亚跟着她穿过一条四周挂满了画像的长走廊,她领着卡米莉亚进了一个方形大厅,里面有着明亮的炉火和烛光,足以驱散一切旅途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