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空了的地宫,就成了沥都府中秉烛司的据点。
偌大的地宫被分割出许多的独立密室,每个密室都各有用途,并根据保密程度,设有不同的机括。
在情报流通的环节上,谍者分为采集者,传送者和处理者,还有执行各种任务的死士们。除了专门处理情报的谍者会留守地宫,大部分谍者都是在外执事,拥有各自不同的身份和伪装。
谍者们大多时候都互不相见,也不知道彼此是谁。
但秉烛司的首领,却需要了解自己掌管的所有人。
上一任首领是谢衡再。但他死得突然,没留下任何安排。这些时日,秉烛司都是群龙无首,大部分暗桩都在静默。
直到今日,街头巷尾的隐秘处突然分布了许多秉烛司的接头暗号。
谢穗安心里生起猜想——不会是来了新的话事人吧?
最后一道门被推开,少年隐身退了回去。
谢穗安进入其中,此间墓室空旷,四周墙上整齐排列着无数抽屉,中间置一张小案。
正中央是斑驳的壁画,壁画上巨大的神佛垂目。
而一个青衫男子就站在神佛的目光下,烛光在他身上摇曳。
谢穗安觉得他的背影有点眼熟。他回过身,摘下脸上的面具,朝她微笑。
“宋七哥哥!”谢穗安惊呼出声。
“谢小六,好久不见。”
谢穗安冲上去,抓着宋牧川上下看看,目光瞥到他身后翘头案上的长长卷轴——
卷轴无字,只有一只只鲜红的手印,那是谍者们入秉烛司的仪式。
谢穗安反应过来:“你——”
“我奉中书令之命,接管沥都府秉烛司,之后,便由我来负责新帝南渡的任务。”
谢穗安眼里含泪,她与宋牧川相识十余年了,她也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他出走后,前几年还有只言片语的消息,后来便断了音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拧巴,大家都用恨来解脱了,只要恨着谢却山,那么日子就能过下去,但他不愿意。
今日重逢,他眼中有了光彩,她便猜到,他一定想通了一些事。至少,找到了一种自洽的活法。
“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得甚至说不出话来了,捋了捋舌头,才迫不及待地问:“宋七哥哥,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岐人们还在到处搜三叔,要怎么把他送出城?”
“谢小六,这么多年不见,你也不问问我过得如何?”宋牧川笑。
谢穗安也笑,眼里却有几分落寞:“我不敢问,这么多年,没有人过得好。”
宋牧川的神情亦是黯淡下来,想提庞遇,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接手秉烛司的情报后,得知不久前庞遇已死,但看谢穗安的样子,她似乎还不知道。
只要藏住这个秘密,庞遇便能一直活在她的期待里。如此……也好。
见宋牧川沉默,谢穗安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伤感了,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谢穗安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不管多黑暗的地方,她都能找到一丝希望,“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这个世间好起来吗?”
宋牧川颔首,笑道:“是。只要能助陵安王登基,长江以南一带万民归心,不说收复疆土这种大话,至少能划江而治,为江南百姓留下一方净土。”
“你可有什么全盘的计划了吗?”
宋牧川正色,道:“你先随我来。”
他带谢穗安进入另一间密室。密室里竟放着一具被白布遮着的尸体。
宋牧川做事极其滴水不漏,接管秉烛司后,他要尽快掌握城内所有谍者的信息,分发暗号,召集谍者们见面,下达任务。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查最近七日内城中死去人的尸体。
死人身上,会留下很多信息。
掀开白布,谢穗安心底一骇。尸体应该是个女子,面容却被毁去,瞧不出一点原本的样子。
“这是……”
宋牧川托起尸体的手,手指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他就这么看着谢穗安,并不着急说话。
谢穗安反应过来,惊得后退一步。
“不可能!”
“小六,”宋牧川声音沉沉,“敌人,无孔不入。”
谢穗安缓了好一会才重回过神,这是长嫣的手。长嫣死了。
在花朝阁的那个女人是假的。
她时常与长嫣碰面,甚至没有发现一点异常。
“我去把她杀了。”她后悔莫及,迫不及待想去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弥天大错。
宋牧川摇摇头:“不着急。”
“还等什么?她就在三叔身边,谁知道她会探去什么消息!”
“谢大人还不知道陵安王的藏身之地吧?”
“这倒是万幸,那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三叔,他就被岐人带走了。”
“那便没什么怕的了,敌人为我们准备的这个陷阱,我们也能留给他们自己用。”
谢穗安当即便觉得危险:“这太冒险了!”
宋牧川并不咄咄逼人,十分平静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有计划,你就装作不知道,在假长嫣面前不要透露什么信息,但也别露出破绽。”
谢穗安看着宋牧川,他成竹于胸,不急不躁,来了不过几日,便能在繁杂庞大的信息中发现蛛丝马迹。
她意识到,这个泡在风花雪月里,悲春伤秋的少年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那剑从满是锈的剑鞘里拔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锋利。难怪中书令会选他。
她忽然就有了巨大的安全感。
“宋七哥哥,我都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帮我。”
“小六,你说。”
“我家嫂嫂帮我救下了三叔,我答应过她,要帮她离开沥都府,但家中处处都是谢却山的眼线……”
“你的嫂嫂——”宋牧川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脸庞。
“就是我大哥的孀妇。拜堂那天,大哥就去世了,他们之间并无情分。嫂嫂跟我差不多大,总不能守一辈子的望门寡吧。”
宋牧川默了默。
“我知道这很难……”
“好。”没等谢穗安说完,宋牧川就应下了。
谢穗安微有错愕,她似乎在宋牧川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晦涩的情绪一闪而过。
“我一定送她平安离开。”
第43章 除夕夜
就在这涌动的暗流之下,终于迎来了除夕。
新桃符换旧桃符,一扫过往晦气。这个年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姗姗而来,人人心里都寄托了许多祈盼。
一大早,车轱辘声轧过青石板,一路从城门的长街拐入坊中,最后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望雪坞门前。
一位年轻雅致的女子走下马车,右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里抱着一个团子般呼呼大睡的女娃。
守门的小厮正睡眼惺忪,看到来人,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与此同时,伏在案上的南衣猛地惊醒,桌上正摊着一卷长长的佛经。
来不及梳妆打扮,她急匆匆地就从房中冲出去——熬了一个通宵,逐字逐句地排查,她找到那个内奸了!
刚出院子想去找谢穗安,她就发现整个府里异常地轰动,不知出什么事了。
谢穗安也火急火燎往门口跑,两人正好在连廊处撞上了。
两个人其实好几日没好好见面了,这会一相见,竟然都噗嗤一声笑了,略有尴尬的关系在这个笑里恢复如初。
到底都是和善的少女心性,扭捏一会,也都烟消云散了。
南衣挽着谢穗安的袖子,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
谢穗安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喜色:“我二姐她回来了!”
这时,南衣才听到前院传来此起彼伏、又惊又喜的声音。
“甘棠夫人回来了!”
谢棠安是谢家长女,早早嫁入定远侯府。她的夫君乃先皇后的弟弟,她自然也与先皇后关系亲密,封为诰命夫人的时候,皇后特赐“甘棠”二字,以示荣宠。
南衣将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在这个时候和谢穗安聊细作的事似乎不太应景了,此事倒也没有那么着急。
*
甘棠夫人是接到谢衡再逝世的消息回来奔丧的,只是路上战火纷飞,耽误了许多时日,堪堪赶着除夕,终于到家了。
她的亲娘谢氏嫡母已经去世,府中还有她的乳母胡氏。胡氏平日里守在太夫人身边照料,深居简出,这会更是拉着她的手哭成了泪人。
乱世中的亲人重逢,更显珍贵。连病床上的太夫人都来了精神,抱着那两个重外孙笑得合不拢嘴。
整个谢府上下都沉浸在团圆的气氛中。
南衣有点无处安放,刚想灰溜溜地缩到角落,就听到甘棠夫人爽利的声音:“这位就是大哥房里的孀妇吧?”
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咧着一个干巴巴的笑,走出来对甘棠夫人行了个礼。
甘棠夫人怜惜地看着她:“看着也还是个孩子呢,却为谢家守着寡,苦了你了。”
谢家的人都看不上她,认为她攀龙附凤,吃这苦也是活该。这样怜惜的话从来没人对南衣说过,南衣顿时对她充满了好感。
“听说,如今是你在掌后院?”
南衣琢磨着她这意思,应当是想把她这虚职给去了,便主动道:“是的,但是我向来粗鄙,担不起这大任,还请甘棠夫人再找个能胜任的人。”
“无妨,你担得起。正好年里年外琐事多,我来帮你打理,你也能快些上手。”
她说话不急不缓,不兜圈子,也不盛气凌人,稳重又果断,叫人极其舒服。
不过南衣还是有些懵——谢家又不是没人了,干嘛非得叫她做这麻烦事呢!
只有谢穗安是高兴的:“好呀二姐,有你在,嫂嫂定能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条!”
忽然,堂中的哄闹声弱了下去。
是谢却山回来了。
他站在堂外,遥遥看着,知道自己与这阖家团圆没什么关系,进来怕是不合时宜,可不进来也显得无礼了。
众人看看谢却山,又看看甘棠夫人。每个人与谢却山重逢时,都会经历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虽是血亲,但立场截然不同,曾经有过几分亲情,如今都应该恨大过于爱了。
甘棠夫人仍是面色如常,她来的路上早就听说了谢却山回来了。
“谢三,过来。”
南衣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谁敢这么随意地使唤谢却山!
偏偏谢却山没有任何的不悦,竟然温顺地走了过去,拱手:“二姐。”
“既然回来了,那便好好过日子。”
堂中寂静,没人敢应话。
“好,二姐。”谢却山回答。
“我看家里的守卫都换成了岐人。”甘棠夫人微笑着道。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岐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还不识趣地要拦,差点和家里的下人起了冲突。
大家都屏着呼吸,总觉得有一丝火药味。
甘棠夫人神色自若,朝门口唤了一声:“唐戎。”
不一会儿,甘棠夫人的侍卫唐戎便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
唐戎将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头码着整整齐齐的白银。
甘棠夫人将木匣子推给谢却山:“这是一些酒菜钱,谢三,你拿去分给你的岐人兄弟们,让他们也好好过个年。”
言下之意,却是在说,这个年,让那些岐兵们都滚出望雪坞。
谢却山顿了顿。
这木匣子上刻着沥都府钱庄的招牌,分明是甘棠夫人回府前刚取的。银票不好分,而银子是实实在在的财物,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岐人拿了钱,就得撤出去。看来她早就想好回来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了。
在她来之前,谢家没有敢这么做的人,或者说,没有这样拉得下脸又站得住立场的女人。陆锦绣膝盖太软,见风使舵,谢穗安性子太烈,不愿服软;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至于南衣,根本不是个能话事的。
“有问题吗?”见谢却山不接话,甘棠夫人抬眼一扫。眉眼还含着笑,语气却重了几分。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心惊胆战地等着谢却山的反应。
“二姐,这不大好办。”谢却山十分恭敬。
“所以才叫你去安排。”声音十分笃定。
“……好,二姐。”
南衣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还是谢却山吗?他连亲爹亲奶奶都敢忤逆,却对这姐姐毕恭毕敬。
这难道就是血脉压制?
——是的,谢却山从小就怕自己的二姐。
谢却山幼时也是调皮的,谢钧无心于他娘亲,对这个儿子自然也不太重视,偶尔想起来,便要雷厉风行地教育一番,方能显示自己的权威,但这对谢却山这个一身反骨的人来说效果甚微。
唯独在长他六岁的二姐面前,他不敢造次。二姐从不出错,识大体,懂规矩,却又没有寻常世家女子那般迂腐胆怯,做事极其大气。她对家中弟妹做的赏罚,公平公正,叫人心服口服。她要只要一沉眼,几个调皮的弟妹就立刻知道分寸。
这份敬重是刻在骨子里的。
哪怕今日,谢却山都不敢不听二姐的话。
谢家众人心里都是窃喜,总算有人能制住谢却山这个魔头了。
不过南衣隐约觉得,甘棠夫人的忽然归家,没那么简单,也许这背后还有深意。
……
这个除夕夜,众人一起用完晚膳,又热热闹闹地聚了好一会才散去。
谢却山用了几口,便早早走了。他不在,大家才能放松。
南衣也在席间告辞回房,这谢家家人团聚,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干坐着只能无聊。
回到房中,南衣看到案上放着一个托盘。
托盘里装着一套新的衣裳,抖开一看,里装是鹅黄色短袄,料用得极其厚实,对襟上绣着百菊纹,下装是一条绣着点点白梅的印金百迭裙,外头还配着件领口袖边都镶着毛的白色长褙子,通身用的都是绸缎。
南衣雀跃起来,她平日里穿的衣服是陆锦绣从谢家库房里随便挑出来拿来给她的,虽然够保暖了,但多少有些寒碜,这套衣服却是花了心思的,也是她的身量。
她料想这种女儿家的东西是谢穗安送的,可再打眼往托盘上一看,底下还压着一叠宣纸字帖。
字帖的开头是他力透纸背的遒劲字体,南衣只看得懂后面三个字:年、快、乐。
头一个字猜也才能猜出来,是个“新”字。
南衣惊了,除了谢却山,还能有谁?
他竟然还记得她不舍得丢掉一件沾满血的衣服,在除夕之夜给她送了一套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