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在缓慢地退潮,露出更多的浅滩来,可依然什么都找不到。
小六啊,别躲了。
回家吧。
谢却山有种错觉,他的躯体在麻木而无望地做着寻找的动作,可真实的他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俯视着悬崖下的他们。在山川江河前,如蜉蝣般渺小的人们,无论怎么呐喊,都得不到回答。
忽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大浪拍过来,谢却山险些也没站稳,他下意识回头看,却已经看不见南衣了。
某种失去的恐惧忽然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就疯狂地朝南衣所在的方向涉水而去。
哗啦——快到近前,才听到拨水声,南衣摇摇晃晃地从水里站起来,谢却山连忙抓住了她的手,生怕她也会被江水冲走。
他想说什么,可看到了她格外悲伤的眼睛,他停顿住了。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南衣怔怔地道。
最后一波浪潮便在言语间悄无声息地褪去,谢却山望向这片暴露的乱石滩。有一块地方的石头支离破碎,依稀可见一个被砸出来的浅坑。乱石之中插着一支断箭,唯有箭身,不见箭头。
谢却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着拾起这支箭矢残骸。这是岐人所用的兵器,上面雕刻着黑鸦堂特有的花纹。
已经从中间被硬生生地折断,裂口还可见渗入木心的血迹。
那时惨烈而无声的场面,竟在此处得以窥见。
谢却山的理智开始一寸一寸回归躯体,逐渐清醒过来。
这也许是谢小六坠落的地方。尸体已经被江水冲走了,只阴错阳差留下半支敌人的箭。
另外半支最尖锐的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里,她将用血肉使其腐烂,使其磨灭。
那是她的决心。
谢却山跪在浅滩上,捧着那半支箭矢,低头悲泣。他的妹妹太坚决了,化成滚滚江水东逝去,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南衣上前抚慰抱住谢却山,他紧紧地抓住她,一直没有动弹。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颤抖的脊背,他似乎想要在这种巨大的虚妄与失落中获得一丝确信。
他能抓住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
回程路上,他们都失去了策马的力气,只是缓慢地牵着马前行。
行至半途,前方有人策马疾驰而来,面色焦灼。
来者是宋牧川,他翻身下马,急急朝他们走了几步。
谢却山已经他的神色上察觉到了一丝紧迫。
“朝恩,前线急报,岐军以韩先旺为主帅,五万大军已过商阳关,直逼虎跪山,比我们预计中早了半个月。”
谢却山和宋牧川已经猜到岐人的下一个动作必是大军压境,开始准备守城之战,但推算岐人从汴梁发兵,无论如何都要行军二十日有余,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迅速。
恐怕完颜蒲若在得知谢却山未被除去时,便料想到沥都府有变,已经做好了第二手的准备。
秉烛司在沥都府大败岐兵后,完颜蒲若便杀了沈执忠,悄无声息地从金陵离开,此后拦截官家的最后一战,都是她的声东击西、混淆视听,她用各种手段让南方新朝自顾不暇,无法快速集结大军,另一边则派出自己的军队向南开拔。
兵贵神速,她在劣势中迅速就找到了破局之法。
谢却山慢慢抬头,眼中的哀痛悉数化为凛冽恨意。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直白的杀气。
一柄饮尽血的剑,只待出鞘。
新仇旧恨,在此一役。
一字一顿,他道出决心:“溥天同恨,诛之为快。”
第133章 兵家事
《昱史·本纪·昭宗》所载,甲戌年五月朔日,源宗皇帝第八子陵安王徐昼登基为昱昭宗,尊遥在北方的源宗皇帝为太上皇,改元乾定。
乾定元年五月初三,新帝的第一道诏令颁发,沥都府谢氏第六女从龙有功,赐封“忠勇夫人”,以军礼下葬,乃本朝获此殊荣第一女。
乾定元年五月初四,前线告急,五万岐军秘密行军过商阳关,欲攻打沥都府。沥都府募兵一万,以禹城军首将应淮为主帅,沥都府时任知府宋牧川为排阵使,仓促应敌。
岐军一路挥师南进,势不可挡,同月望日,占潞阳镇为大本营,与沥都府外城郭仅隔一道天险斜阳谷。
斜阳谷乃一狭窄山谷,仅能容十来人并排通过,春夏之际,夹道树林枝叶繁密,若设伏其中,便如瓮中捉鳖,防不胜防。
岐军对此十分谨慎,并未贸然出兵。
沥都府守住天险,同时向金陵新朝请求支援,或再坚持十日,便可等来援军。虽然情况险急,但全军上下众志成城,只想等援军一到,便能一雪前耻。
只是这一日,大营里传来争执声,众人只听到一声“不行就是不行!”,然后便看到素来温和的宋知府气呼呼地从营中离开。
能让宋知府都急得跳脚的人,似乎只有那位神秘的军师了。
那军师出现时惯常用头盔包裹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楚长相。虽然没被授予任何军职,但神机妙算,其排兵布阵之策,总有四两拨千斤之奇效。看似岐军一路高歌猛进,但其实是我方知道敌众我寡,并不在劣势地形里正面迎战,用很少的代价切断了岐军从其他几个方位攻入沥都府的可能性,让他们只能从斜阳谷进攻。
军中关于这位军师的存在越传越神,称他有诸葛亮转世之才。
可倘若让大家知道这人是谢却山,恐怕就是另一种极端的口碑了。
谢却山费尽心思隐藏身份,就是怕自己的存在引起一些非议,扰得军中人心不稳,所以便当个幕后军师,只有宋牧川和部分禹城军知道他的身份。
他行事向来低调,今日如此与宋牧川争执,实在是因为粮草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城中粮草并不充足,岐人在沥都府掌权时,为削弱我军防御能力,早就将粮仓搬空。众将士起初还能靠士气支撑,可总让大家饥肠辘辘也不是长久之计。
谢氏将家中所有储粮都捐了出来,也带动城中富豪乡绅捐粮,但架不住兵临城下,人心惶惶,南逃者众,物资流失严重,最终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谢却山提议带人绕后穿插,劫了岐人的粮应急,但此举胜算太小,被宋牧川果断驳回了。
谢却山反问——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宋牧川也说不上来,他是没有办法,可也不能做送死的冒险之举。自古以来守城战在粮草上都是艰难的,但也只能硬守。更何况,倘若援军到了,那困城之围自然迎刃而解。他干脆做了一回独裁者,就是不同意,也不等谢却山再辩,就先跑了。
就在谢却山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一封来自蜀中的信。
信中写道:“却山小儿,劫我粮仓,此仇不报,恨意难消,原地等我,秋后来算!”
这显然是章月回的口气。
原来归来堂在城中尚有囤粮。谢却山哑然失笑,这小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躲着,还是手眼通天。有钱可真好,这会章月回叫他小儿他也甘之如饴。有了这条线索,挨个排查归来堂的产业,不出半日,他们便找到储粮地。
谢却山感恩戴德地带人“劫”了粮仓,认了章月回这个“大爹”。
粮草已无后顾之忧,眼见着岐人骚动频繁,看是坐不住了,谢却山料定他们三日内定会对斜阳谷发起攻击,于是便派兵在山谷两侧高地设伏。
果然在第三日午后,岐人的前军想要穿过山谷,伏兵在高地上发动攻击,眼见着占了上风,却不料岐军早有防备,后军攀上高地与伏兵激战,这次埋伏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昱朝军狼狈溃逃。
但完颜蒲若和韩先旺非常谨慎,怕后面仍有埋伏,及时鸣金收兵,只探了探虚实便就此作罢。
双方正面交战,实力的悬殊便显现了出来,此后几次交锋,即便沥都府军占了地形的优势,却皆以大败告终。岐军的戒心终于放下,不再保守试探,直接发起猛攻,意欲夺取斜阳谷。
待到大军全都进入山谷腹地后,忽见旌旗连天,鼓角相鸣,前方的芦苇丛中杀出早就埋伏好的精锐军,个个勇武善战,以一敌十,杀得已经放松警惕的岐军措手不及。
原来先前的佯败只是谢却山的诱敌深入之计,岐人一路没受到什么挫折,难免轻敌大意。高地也重新被夺回,箭矢滚石齐齐上阵,此时岐军想要撤退,但后军来不及掉头,一时间自乱阵脚,踩伤践踏者无数。
岐军仓皇败走回撤,此时谢却山想要领兵追击,应淮却着急地喝住了他。
“此战已挫敌锐气,潞阳镇中还有大军镇守,穷寇莫追。”
谢却山驻马回缰,铁甲染血,头盔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战意坚决。
“要的就是让岐军带着被追击的恐惧进入潞阳镇内,只要他们有了一丝畏惧退意,往后我们才有翻盘的可能。”
“全军听令,随我追敌——”此声一出,犹如阎王判词落定,昱朝军一扫往日战败颓势,喊杀声震天。
应淮望着谢却山果断冲入敌军的背影,心中突然燃起一丝震撼。他挥出的每一剑,斩杀的都是过去的仇恨与耻辱,他恨了太多年,终于能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宣告自己的立场。他是无冕之王,所到之处,必定所向披靡。应淮不再犹豫,也追随着那个背影,杀入敌阵中。
烈焰舔舐着荒草和芦苇丛,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铿锵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山谷都震上一震。两侧高耸的峭壁威严而压抑,回声放大了厮杀的惨烈,山谷仿佛成了一座极深的棺椁。
在这样的气势之下,岐军退入镇后,号称有五万大军的韩先旺竟不敢再开城门迎战。
韩先旺摸不清沥都府到底有多少士兵,在他眼里,完颜骏在那里全军覆没,而现在双方斜阳谷对战,岐军竟又溃不成军。沥都府里似乎有着非常可怕的战斗力。
更何况,对手是谢却山,他轻敌一回,狠狠地吃了一次教训,变得更加谨慎起来。他清楚这人领兵的才能,他们曾经在幽都府守城战中对峙过,谢却山仅有一千府兵,却有来有往地跟他打了一个多月,最后才因为后方粮草崩溃才被迫投降。
知道韩先旺此刻的保守,谢却山也故意在军营里制造了一些兵力旺盛的假象,迷惑敌人的眼线。
只要岐军暂时不敢进攻,那沥都府就能尽量减少伤亡,拖到金陵援军的到来。
此战虽然胜得漂亮,全军士气大振,但付出的代价也惨烈,死伤亦有百人。
战场的残局仿佛一望无际,空气中仍弥散着血腥的味道。谢却山与众人一起将士兵们的遗体运回掩埋,短暂的喜悦也被这种沉重掩盖。
战场的代价就是死亡。
谢却山知道,还会死更多的人。但不破楼兰终不还是他们的信念,马革裹尸,是对战士们最大的敬意。
做完这一切再回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日了。
此时谢却山将近三日不曾合眼,卸下劲来,才感觉隐隐有一丝疲惫爬上身体,但军营中的事情太多了,他还要再去盘算万一岐人回过味来,猛地再发动反扑的对策,还要应对城中依然顽固的细作……
他强撑着,看起来仍是安然无恙,大步往营中走去。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有些清醒了。
和常握在手中的剑柄是不一样的触感。他侧脸看,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士兵站在他身旁,一双手捧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谢却山倏地泛起笑意。
小士兵正是南衣。她也没在后宅待着,而是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斥候营。斥候主侦查敌情,她的敏捷和敏锐正好能派上用场。在前几次与岐人的佯败战中,都是她灵活地往返,提供前军的情报。
“你跟我来。”
此刻正是稍微能松泛些的时刻,南衣也不等谢却山回答,便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山坡上走。
军营驻扎在沥都府外城郭的一处山坳里,后头就是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初夏山中的风还是很清爽,拂面而来,纾解了人一身的稠热。
南衣拉着他坐到一片树荫下,自作主张地帮他卸下了头盔。
谢却山任由她摆布,虽然还有很多繁杂的事务在等着他,但这一刻,他也想和她平静地待一会,就一会。
南衣在他身边坐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搓出一角衣袍,为他揩了揩额角的汗。
“累吗?”南衣问。
谢却山下意识想说不累,可在脱口而出之前,无法忽视的疲惫让他诚实地把话咽了回去。
“有点。”他哑着嗓子回答。
她歪着头笑:“昨夜大胜后我就在等你回来,他们说你在清理战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睡得还挺好。”
谢却山终于笑了,揉了揉她的脸:“天塌下来你都能睡着。”
他心事很重,睡眠总是很浅。
“睡吧,我帮你守着。”
“嗯?”谢却山一愣,又见南衣神色笃定,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现在?这里?”
谢却山以为他们多日没有一点独处的空间,她也想温存片刻,没想到她费这番功夫,单纯只是要让自己在这里睡一觉。
“对啊,若是在营里,各种事务缠身,你又一刻都歇不下去,这里没任何人打扰,你睡会——”谢却山没回答,南衣急了,补充道,“你再不好好休息,别说上阵杀敌了,今天就该心猝在军营里!你是铁人吗?你别不听话,不是说了吗,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休息一会,什么都耽误不了。”
他看着她认真又急切的眼睛,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睡。”
南衣一瞪眼,眉毛一拧:“那还不把眼睛闭上。”
谢却山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会太阳已经有些刺目了,南衣从袖中扯出准备好的缎带,小心翼翼地帮他系上。
谢却山沉默地顺从了,他能感觉到她张开的手臂绕到他的脑后,动作温和又小心,不敢碰到他。分明他刚闭上眼也不可能睡着,可她把他当成瓷片似的,好像一碰就会碎了。她似乎在系着精巧的结,脸靠近了一些,气息离得很近,手指偶尔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后颈。
缎带蒙上眼后,日光被遮去了大半,她为他营造了一片安眠的黑暗,他莫名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熨贴。
然后她收回了手,似乎要退了回去。他抬手便揽过她的腰,她一个失衡扑到了他怀里。
“别动,睡觉。”她刚要挣扎着起来,他便先发制人,大言不惭地道。
南衣只好窝在他怀里,心想如果他觉得这样能睡好的话,那便这样吧,什么都依他。
偷得浮生半日闲。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流不动的风穿梭在树叶的罅隙里。
谢却山以为自己不会睡过去,可不过片刻,他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胜利的喜悦,爱人的陪伴让他短暂地卸下了警惕,在空旷的山野间安然睡去。一切都是刚刚好,他从来没有觉得,前程是如此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