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身上带有密信,是送给谢却山的。密信上写,待昱朝援军入城,请谢大人假意追击,实则瓮中捉鳖,随即整师南下,事成后,即刻官拜右丞相。
如此拙劣的陷害,宋牧川都气得直呼荒唐,可架不住就是有人相信。
再加上援军一日复一日地毫无音讯,将士们守城的意志正在被击溃,一些质疑声在城中,在军里甚嚣尘上。
那些曾经维护谢却山的人也站不出来了,相信就是一件虚无的事情,一件轻飘飘的事,就能让天平迅速向另一端倾斜。过去他们的拥护反而成了此刻更加恼羞成怒的理由,他们的一腔热血被事实击败,愤怒来得更汹涌。
人们只能看到他们能看到的东西,愚昧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武器。
敌人很清楚,成功的攻城战,都是从内部开始瓦解。
冲突日益尖锐起来,甚至有军士们要冲入谢却山的营中要让他伏法谢罪。
“我家人都在潞阳镇!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我也要为我家人报仇!”
“你说啊,潞阳镇被屠是不是你这个奸人的计谋!”
“倘若他不是奸细,为什么躲着不敢出来!”
“什么叫躲着?军师堂堂正正在营里议事!”
而以禹城军为首的士兵则死死挡在外面,拦着混乱而愤怒的兵士往里冲。两波人兵戈相见,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了。
“他既然心里没鬼,那叫他出来以死谢罪!”
“他分明无罪,为何要死?!”
喧嚣声阵阵传入大营,营中却一片寂静。
谢却山垂手坐着,看似漫不经心,却已将每一句话都听进了心里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前几日驰骋沙场的意气消散无余,神情掩不住的落寞。
“我会先离开军营,避避风头,这样你们也好有个交代。”
宋牧川没接话,虽然他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暂时缓解冲突的办法。可他不想最后背负骂名的总是谢朝恩。他不愿看到惊春之变再次发生,得不到援军的将军只能用屈服的方式自救,八年前的谢朝恩,八年后的谢却山,似乎在面临同一种困境。
应淮犹豫地看看宋牧川,希望他这聪明的头脑能想出什么翻盘妙招,不然的话,眼下似乎没有什么选择。
“我不同意,”宋牧川强硬地说道,“我不会打仗,应淮也没有大战的领兵经验,你若离开军营,那情况只会更糟。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援兵不来,人心动荡。可官家不会弃沥都府不顾,我亲自去一趟金陵请兵。”
谢却山张了张口,最终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的胸膛依然流淌着热血,他比任何人都想在金戈铁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为国效命。
可他的身份,却成了岐人拿来大做文章的弱点,从老师沈执忠的死开始,到如今这些接踵而至的谣言,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陷阱,无论他强他弱,终会一头撞到这张网里。
就在三人沉默间,外头倏得传来一声高呼:“渡口出事了!快来渡口救人!”
这一声立刻消散了营前的火药味,众人纷纷掉头赶往渡口。
城中已经是一团乱,原本只是有些富户携家眷去往南方避难,可朝廷不救援的小道消息一出,坚定守城的百姓们也纷纷弃城南逃,不管有没有买到船票的,都往船上挤,好像只要上了船,就保住了命一样。
如此疯狂的逃亡,终于闹出了人命——一艘挤满了人的船出江不过三五里,便因吃水太深而倾覆,船上之人悉数落水,有水性好的勉强游回岸边,水性不好的,就这么挣扎着沉入江底。
宋牧川迅速带着士兵赶到了现场,救援落水百姓。可即便眼前如此的危险还是挡不住百姓们逃命的心,依然有许多人在冲卡上船。为了维护城门口和渡口的秩序,减少无谓的伤亡,他不得不下令严守出口,若无官府公验者不得出城。
此令一下,连日来一直提心吊胆的百姓们情绪更为失控,抗议声不绝于耳。
“凭什么!你要我们都死在城里吗?!”
“就是!我哪怕淹死在江里也不愿被岐人践踏!”
更有甚者,指着宋牧川的鼻子骂:“你与那谢贼狼狈为奸,出卖沥都府!你不配为父母官!”
宋牧川被围在愤怒的人群里,竭力地解释着:“那是岐人离间民心的谣言!倘若大家信了,那就是着了岐人的道了!请大家团结,相信我们,沥都府一定能守住——”
“凭什么相信你!你若真的有诚意,就把谢贼杀了祭阵!”
谢却山站在无人注意的街角,看着义愤填膺的人群几乎要将宋牧川淹没。
他费力地在人群中转圜,呼喊声却被声浪盖过,仅剩徒劳。
谢却山心中升起一种无措的失望,他不是罪人,可他的存在却是千夫所指,不容于世。
他爱的世人,并不爱他。
他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他分明问心无愧。可此时此刻,他的弦已经崩到了极致,他跟所有人一样,都是这片土地上忠诚的子民,为何天道不公,所有苦难只冲他一个人来。
他有点累了,这座城是由千万人的私心与大义交织在一起,当民心去往他无法控制的那个极端时,以他一人之力,撼动不了半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他已经在耻辱柱上。
他当真想一走了之。
“谢三——谢三!”
恍惚之中谢却山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回过头一看,是甘棠夫人。
“二姐。”他勉强回神,语气仍有些心不在焉。
没想到有个人影从甘棠夫人身后窜出来,热络地挽住了他。
“二姐特意要我带路来找你呢!”南衣说得轻松又小心,紧张地看了甘棠夫人一眼。
显然是南衣把甘棠夫人叫来的,她知道家人永远是他最柔软的地方。
那边喊着“杀了谢贼”的喧闹声沸反盈天,甘棠夫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说:“回家吧,奶奶想你了,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喊你回来一起用晚膳。”
二姐也找了个借口,小心翼翼地想拉他一把。
大家都知道他在悬崖边上。
谢却山心知肚明,但也没戳穿,只是笑了笑,道了声好。
仿佛是最寻常的一段回家路。
第136章 人言畏
陆锦绣抱着胸前装满细软的包袱,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心里暗骂晦气。
要不是出了沉船的事情,这会她已经在离开沥都府的船上了。她几次对谢钧建议,趁形势还没那么糟糕,尽早离开沥都府,不料谢家上下非但不走,还表示了必须死守沥都府,与城同命的决心。
自从女儿死后,陆锦绣就犹如惊弓之鸟,一会大骂岐人杀女之仇,转眼听到什么风声,又吓得瑟瑟发抖,总觉得天马上就要塌下来。
她私自出逃并没有叫府中的人知晓,还想等人散去一些后再想办法上船,不料迎面撞上谢家的家丁。
小厮礼貌却强硬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陆姨娘,大老爷请您回家。”
今日是走不成了,陆锦绣心里一沉。
玄英堂中,大半家子人都围坐着,谢却山也在。外头满城风雨,此处却有说有笑的,氛围有种微妙的刻意,好像都是心事重重,却又用力地粉饰太平,装作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都要更和睦一些。
谢钧在小辈们的闲聊中也不太插得进话,不过也耐心地坐在那里,拧着眉头默了半晌,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不想打仗就不打了,回家来,家里养得起闲人。”
谢却山一愣,抬眼望向父亲。
堂中正寂静时,陆锦绣被架回来了。她模样有些狼狈,刚回来便听到这句话,原本恹恹的人忽得显出几分狰狞,扑上去揪着谢钧的衣袖。
“你竟要护着这个逆子?他把这个家、这座城害得还不够惨吗?!”
谢钧拂开陆锦绣,露出几分不悦:“休要胡言!——来人,将陆姨娘带回后院去。私自出逃的事,明日再同你一并算帐!”
“出逃?”陆锦绣被这句话激到了,猛地甩开女使架她起来的手,眼中猩红地站起身,周身充满了敌意,“傻子才留在城里等死!你还以为谢家是沥都府的脊梁骨?城都要没了,你们这些人也不过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穿过院墙还会再被美化一番,即便在战乱时候,大家还是要维持着那半分面子,可平日里连大声都不敢出的贤惠妇人,此刻竟将话剖得如此丑陋直白,大家都被惊得一时语塞。
谢钧面不改色地坐着,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他扫了眼堂中众人,徐徐道:“当年我弃岚州西逃,犯下大错,乃我一生之悔,今时今日,我绝不会弃沥都府而逃,哪怕城破了,我望雪坞还能守,多护一个百姓一时一刻,我都不后悔。只是没想到,倒是强人所难了……想走的人,无论身份地位,是主子还是奴仆,现在就能走,我绝不会再拦。”
可堂中无人起身,只是都平静地坐着,连下人们都垂手站着,并不动作。
陆锦绣疯疯癫癫地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根本无人响应,显得只有她一人贪生怕死似的:“你们都干嘛?死到临头了还要假装高义,做给谁看?都想死啊?”
她以为大家都想活,只是装着要脸而已,她就将遮羞布都撕了,可还是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她活像个小丑,这股怨气无处可撒,目光最后落在谢却山身上——对,“始作俑者”就是他!
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害死小六不够,还要害死整个谢家!”
甘棠夫人忙出声呵斥:“小六是被岐人所害,跟谢三有什么关系?”
“是他给小六写的信,让小六与官家兵分两路引开岐人!若非如此,小六如何会死!”陆锦已经歇斯底里,根本没能人拉得住她。
信……
谢却山想起来了,小六的遗物曾被送回望雪坞,那封他写给小六的信,恐怕就夹在遗物中,被陆锦绣看到了。
她说得没错,小六是他间接害死的。
谢却山滞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南衣握着他的手,慢慢地就变成了他紧紧抓住那只手。
“就是他害死了小六!他还害死了庞遇!他罪大恶极!”
忽然,那只手猛地挣开了他,她的人影在晃,一下子便站到了他身前,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却山浑身僵硬,甚至忘了抬头去看她的脸,只瞧见她颈间的璎珞晃动着。
那个尖锐的、歇斯底里的骂声瞬息之间变得沉闷而遥远,可仍似有惊雷轰隆隆地响。
“我儿这对苦命鸳鸯啊,只能去地下见了!他就是个讨债鬼,要把我们全家都送到地狱里去!你们还护着这畜生!他就是该死!你们都听听啊,听听外头是怎么说的!他要是死了,沥都府才有救!”
“把她给我拉走!”谢钧面色铁青,怒斥道。
陆锦绣被往后拖去,但仍不肯罢休地抄起随手可抓之物,朝谢却山掷过去。南衣的后背挡着谢却山,眼见着杯子就要砸到她身上,谢却山眼疾手快地拽着她往一旁一撤,杯盏落地被砸了个粉碎。
南衣又惊又怒,回头瞪着理直气壮的陆锦绣,一下子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冲垮了。凭什么,她凭什么能朝谢却山扔杯子?
好啊,不就是发疯吗?谁不会啊!
她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指着陆锦绣的鼻子骂:“你还有脸把小六拿出来当挡箭牌!你心里门清是谁害死了他们,你想逃就自己逃,还非要给找个借口怪别人!有你这样不明事理的娘,小六倘若九泉下有知,也该为你羞愧——!”
啪,一记耳光落在南衣脸上,陆锦绣被骂得又羞又恼,挣开了女使,扑上去用了十成的劲扇了过去,南衣脸上都被刮出了血痕,她顿了一下,疯了似的上前要挠回去。
眼见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女使们纷纷回神,制住陆锦绣。
南衣还不肯罢休,谢却山忙拦腰揽住了她,可架不住她在气头上,四肢胡乱挣扎着,臭骂着陆锦绣。
“来啊,你不是挺有劲吗!既然那么想报仇,怎么不见你杀几个岐人?别说杀了,你就是去骂岐人两句我都敬你,你敢吗?!”
“你这乡下泼妇!你们——你们奸夫淫妇!罔顾人伦!”
南衣此刻的劲也大得吓人,谢却山就差将她整个拎起来抱走了,她一手抓着柱子不放,继续与陆锦绣对骂:“什么都不敢做,你就会窝里横!你分明就知道谢却山疼爱他的妹妹,珍视他的朋友,这些话能真的伤到他,你才敢这么说!你知道他把命悬在刀尖上打赢了几场仗,你知道他为守住沥都府争取了多少时间吗?你除了见风使舵地逃跑,你有什么功劳——”
“够了南衣。”
谢却山终于出声打断,南衣这才偃旗息鼓,回头又气又不解地看他。
他怎么能任着陆锦绣这么骂他?
被陆锦绣扇耳光的时候她都没觉得疼,可对上他安静的神情,她只觉心都揪起来了,一下子就有股酸楚窜到鼻头,眼眶湿润润的,豆大的泪珠盈在睫上。
谢却山抚上她挂着血痕的脸颊,面上全是无奈的痛色。
“真的够了。”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在那里抹黑你!凭什么!?这怎么够了?如何能够!”
可她的问题无人回答,堂间鸦雀无声。
南衣觉得憋屈极了,她恨不得去街头跟每个恶语相向的人都大吵一架,她想要一个是或者非的答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黑白颠倒。她不知道要怪谁,她甚至也生谢却山的气,他怎么就白白吞下了这些委屈,却不给自己叫一声冤?
南衣拂开了谢却山的手,气呼呼地扭头走人。
正这时,她跟进门的唐戎擦肩而过。
还来不及卸甲的唐戎急匆匆地跑进堂内。他如今已经归队,平日并不待在望雪坞里,突然回来,想必有急事。
“公子,朝廷来使者了,宋大人请您回军营议事。”
扫了一眼,见大家神情都有些紧张,唐戎忙解释道:“应该是有好消息。”
……
来使是张知存。
他曾是长公主徐叩月的驸马,当时随宗室一起被掳到大岐,完颜骏为了羞辱他,让他做了自己的马奴。
大概是被打怕了,张知存在完颜骏面前乖得像条狗,甚至会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让完颜骏踩着自己上马。他成了全城的笑柄,可他索性丢掉所有的尊严,大家笑他,他也跟着笑,俨然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翘楚之姿。
然而实际上,他以如此屈辱之姿苟活着,是为了酝酿一场蛰伏。他秘密加入了秉烛司,成为沈执忠在岐人内部另一条重要的情报线。大满的存在,就是他传回来的情报。完颜骏死后,他寻到机会出逃,回到了金陵。
徐昼迟迟等不到宋牧川入京,意识到谢铸也许并没有把他的手书送到沥都府。不管谢铸出于什么考虑,他不想救沥都府的立场都已明确,可满朝文武,徐昼不知道还能信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