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你仔细想想。我们正要去的营丘城,距离点苍关再近,快马也要一日的路程。而这泄洪意欲淹了整个点苍关的人,若是只欲淹了城,不是蓄意多日,为何挑在这武林人士聚集,论剑大会比得正酣的日子?能动此念头,他不可能想不到此刻城中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洪水虽势大,点苍关本就有高墙相护,水漫过,不过坏些粮食屋舍,有武林人士帮忙,最终也不一定真能淹死多少人。”
“——他是特意挑了这日子!”
“大抵是。”沈诘顿了顿,又道,“此人心狠手辣,且为一己私欲,不惜使一城之人陷入险境,那必定这时间也是精挑细选,可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日,又偏偏正好是你在台上比试时的那一刻——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洪水一过,城中所有房屋,倒的倒,淹的淹,哪怕偶有几间不曾倒塌的,也是因为水势去得快,险些就被水没过了。只有一处……或者说是十二处地方,在洪水之中照样屹立不倒!”
第五十三章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诘只这么一提,陈澍立刻便明白过来了——
——当日滔天巨浪也不曾淹过的,不正是那十二处论剑台么!
城中楼阁再高,院舍再坚固,毕竟比不过那数十丈的城墙,洪水既连城墙都能没过,倒灌入关内,那么淹过这些寻常的院舍楼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整座点苍关,唯有这十二座论剑台高高屹立其中,其一是这论剑台本就是为比武而建,因此建得格外牢固。不见武林人士在这台上比了数场,那刀枪棍棒甚至拳脚也同样对着这台子来,可最多也就如同李畴那次一样砍出一道裂缝来,没有一次能把这论剑台真正撼动的。
其二,便是这论剑台为了供人观瞻,建得极高,也是城中最高的楼台了。这点苍关毕竟建于山崖之中,滚滚流水势头是往下流而去的,因此,若洪水实在势大,可一旦淹过下游的城墙,那浪头便会倾泻而出,正道是,淹过了整座点苍关,这论剑台也可保全。
陈澍自己更是明白,毕竟洪水来时,她正在那论剑台之上!
除却最开始的那个浪头,这论剑台确实在滔天的洪水中屹立不倒。其上众人,包括那些观赛的看客在内,只要不是脚下失稳掉下高台的,更是个个安然无恙。
“我懂了!”她惊呼一声,不觉夹紧了胯/下黑马,往前蹿了一小段路,她又勉力回头,完全不在意地冲着沈诘道,“这人选了论剑大会的当日,为的就是洪水之中,能保那论剑台上的人无虞——不对,但这又怎么和刘都护联系在一起的呢?”
“我方才不已经同你说了么?”沈诘笑着道,“这营丘堰距点苍关一日的路程,而论剑大会的日程、安排,都是没有定数的,哪日多比了一场,哪日延后了一场,都只能看那台上比试之人的心情。就说你与徐琼这场比试的时间,也是前两轮比试结束了,才定下的时间,更要等到当日一早才张贴在城中。虽说每年大抵都在正午开场,却也不是没有特例,此人以论剑台保人,可见其性胆大心细,肯定是数着时辰确定了,才会派人去破坏那大堰。若这背后之人当真是为此挑的这日来行事,那么此人必须在当日之前得知消息,派人去行事,其消息灵通,可见一斑,这是其一。
“再者,这人所谋甚大,又阴险毒辣,若是不惜淹了整座点苍关也要得逞,这样的人,往往嫉妒自私自利,当日那论剑台上站着的,他费劲千辛万苦也要保全的,恐怕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山道又钻进了两座峻岭的夹缝之中,天边仍是澄澈的,只是那山峰的巨大阴影落下来,打在另一面的山上,划出一道曲折又分明的边界来,也罩着这山间小道聚了些许寒意。陈澍呆呆地想了一会,不觉地自言自语道:“论剑台……洪水……也就是说,但凡此人是特意选的这个日子,他本人八成就在这论剑台上,譬如刘都护——”
她抬着头,和沈诘对视,又想了半晌,皱着整张脸,有些犹疑,又有些惊慌地慢慢把手中马鞭往回指。
“——譬如我?”
这下,沈诘当真是被她逗乐了,不过一眨眼的愣怔,便捧腹笑了出声,也拿马鞭指着陈澍,只是笑得太辛苦,口中一句话也说不真切,于是就这么干干地指着她,指得陈澍也有些恼怒了。
“……又怎么了!本来我那日就在论剑台上,我还是上台比试的那个哩!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作乱的幕后主使,可我这不是好心同大人开诚布公么!”
这话一出,沈诘又笑了一阵,收起马鞭,抚了抚自己胸口,才勉强稳住声音,道:“我且不说你这初到点苍关,相识的几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严骥那小子在这几日出过城,能指使得动什么人来为你跑腿做脏事,单说这始作俑者所选的日子,便可知其定是在前几日不曾来这论剑台之上——我问你,你若是那元凶,为何不选第一轮,第三轮前几场,偏偏要选这最后一场,你就能笃定自己能打过其他各大门派,闯入这决战么?”
“原来如此!”陈澍恍然,张着口仰了仰脑袋,把发尾甩得有如马鬃一样漂亮,又纵着胯/下黑马往前遛达了一段,自顾自地细细琢磨了好一阵,才猛然回头。
大抵沈诘也是以为她还有正事相询,抬头朝她望去,扬了扬下巴,却听得陈澍脆声回了一句:
“但我可是真有把握能拿第一的!”
——
“刘茂此人,无利不起早,今日竟抽空来送沈大人,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是有些奇怪。”云慎面上神情不变,谨慎道,“像是早知道沈右监今日要出行一样。”
“不,也不一定是早知道。”何誉道,和身旁那个往另一城送信的人对视了一眼,道,“或许是不知道沈大人要不要出城,但生怕沈大人真出城去查看了,所以才来相送,就是为了确认。”
好巧不巧,他身旁的送信人也是个熟人,正是那日被陈澍抢了斧,平白无故把手中大斧丢了的孟胥。好在那论剑大会虽然中断,众人忙于救灾,可琴心崖却是爽快地认了输,陈澍虽不曾见过她得来的那些金银珠宝兵刃,尽数推脱给何誉了,但这光是银钱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何誉再替她补给那些丢了剑、丢了斧的。李畴臭着脸不曾要,但孟胥却是乐呵呵地接过了,如此说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结了个善缘。
此刻三人骑着马从点苍关出来,已走过了一段路,同其他两人分开来,城西这地势比城东要平缓许多,绕过一道山便是平坦的大道,别说是三人了,就算是一排骑兵来了,都能并排而行。
虽说这西边的大道视野宽广,绿意葱茏,毕竟正值清秋,万物沉寂,那绿多少显出了几分苍色,加上今日明光普照,三人的话也在这群山之中穿出的一片旷野里回荡,越发显出了这茫茫的萧索。
“我几次进衙门议事,偶有碰见那都护刘茂的,确实也觉得这人待人不诚,面是心非,不是个善茬。”孟胥道,挠了挠头,“不过话说回来,这番洪水,可是千年难遇,应当与他无关。我瞧他不过是担心沈右监人走之后,无人给他兜底,万一京里那边以此为筏子,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
“淯水之上,是不是有什么大坝大堰?”云慎问。
“……这确实是有的。”孟胥一怔。
“而且还是沈大人去的那个方向。”何誉接话道,他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嘶”了一声,道,“此事确实复杂,自古救水赈灾,有丢脑袋的,也有借此青云直上的,可若是查出乃是人蓄意所为,那就不一样了。”
说着,三人俱是一默。何誉孟胥大抵是估量着这话再接下去,恐怕事涉国是,不敢轻易妄言,云慎却是眼眸低垂,瞧着在思考的样子。
是何誉又打破了这一小段的宁静,道:“说起来,云兄此去密阳坡,一路上也是曲折十分,你可识得路么?”
“自然是识得的。”云慎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何兄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不过好在有何兄帮忙讨了匹马来,不然我这拜访旧友的事,不知要拖到几时,真是多谢了。”
何誉朗声笑道:“哪里!我也是拿小澍姑娘赚来的赏金做了顺水人情,以那严骥的性子,只要不需应酬,巴不得在外面多游荡些时日,找他讨一匹马,那是皆大欢喜,我可是什么力也没出,当不得你这声谢。”
“哦?”孟胥听了,却是讶然出声,问,“怎么,公子是要去昉城?”
“不是昉城,”云慎道,“就是密阳坡。”
何誉接话,替他解释道:“如今水路不好走了,城东那条道又穿山越岭,陡峭异常,云兄一介读书人,不会咱们这些功夫拳脚,不如走南边这条道,在青丘涉水过江,一路上便都是城镇,好走的很了。”
“这淯水一带的地势,我也是知道的。”孟胥笑了,道,“方才讶异,却不是问的路程,而是——昉城正是恶人谷所在之处,云兄这手无寸铁,要去淯北访友,那是凶险十分啊!更何况,据我所知,昉城还繁华些,有些人气,那密阳坡却是因为百年间征伐不断,听闻恶人谷为保全昉城,曾坚壁清野过,把昉城周边村庄聚落祸害了个干净,如今也是民生凋零,难以为继,不知云兄不远万里而来,去那不毛之地,访的是什么友呢?”
这话就问得有些直白,且有些试探了。
约莫是常年在武林盟中行走,接触的都是江湖中快意恩仇的侠士,孟胥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哪怕是何誉,也听出了此话的不妥,他神情不太赞同,但应是也有些好奇,没有出言打断,而是征询地看向云慎。
云慎稳稳地骑着胯/下的马,那两人看向他时,竟都不曾发觉,以他这样的身份经历,御马之术竟不逊于沈诘。马缰甫落入他的手心,这马匹便从未有过反抗,一路上乖顺得甚至教人难以注意到了。
“我也不全然是去‘拜访’旧友。”云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此行这样重要,非去不可,是去拜祭故人。”
第五十四章
西山日薄,皓月当空,这荒山里的夜就总是格外喧闹些,人虽然睡了,村落城镇也睡了,仍有潺潺水声,山风吹动落叶,带动山间一片一片的树林接连作响。月光落下,又被崎岖茂密的山林挡了个严严实实,一片静谧的暗色之中,边行路,边听见耳边这山脉仿若欢喜一般的吵嚷杂音,时不时夹杂一声清幽鸟鸣,或是像幼崽离了家,在林中乱窜踩碎落叶杂草的响动,便又不觉得可怖了。
沈诘还算小心谨慎些,小道进了林中,她还时不时随着异响停下,也拦住陈澍,示意她静等那响动过去,再往前赶路。可陈澍就不一样了,她本就是一座座大山里哺育出来的,沈诘拦住她的时候,她早已能察觉到那擦着她们而过的生灵,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但乖觉地等着那也察觉到她的野兔麋鹿又有些惊慌地蹿离。
如此行着一路,过了不少郁郁葱葱的山林,到山势再度陡峭,山路变得没有那么泥泞时,便知道是近了营丘了。
营丘堰所在,正是淯水的源头之一。论理,此处山高,山间水势却没有那么大,毕竟再高也不会积雪,山里流下的,大多是前夜的雨水、露水,是因离大江近,离那汪洋也近,一年四季都雨水充足,这营丘山之中的那一道山沟,便自然汇成了一道四时不绝的溪流。乃是因这山势不仅峻险,且这道山沟从山中绵延而下,汇足了整座山里的雨露,这潺潺小溪才越流越急,终于在山半腰汇成了一汪大湖,水势缓了缓,再自一小崖流入淯水。
在营丘堰始建之前,凡是一夜大雨过去,这一条淯水支流时常会发出不小的山洪,又因那湖本是自然形成,无人维护,水一漫过湖岸,冲的不是山下的淯水,而是一旁的营丘城了。于是这王朝更迭绵延上千年,营丘这一带却是一代比一代荒凉,几乎成了战事中天然的屏障。只有几个大姓,靠着一股愚公移山般的执拗,扎根在营丘城,终于等到了太平盛世里建成的营丘堰。
然而,这营丘城却不比点苍关幸运,眼见这城里刚有些起色,山道也渐渐有人修葺,能通外世了,这世事却又动荡起来。按说营丘这地方,好就好在虽荒凉,却也因太过荒凉而无人问津,战事总是烧不到这深山老林之中。可偏偏新朝建立不过百年,各地仍有不曾收拢的前朝余孽,或是乱世频出的山匪流寇,曾与陈澍对打的齐班,便是其中一员,而这些大大小小诸多山头之中,有一个,因为西边临着群山峻岭,东边又接着汪洋,占尽地势,易守难攻,因此格外顽固,不仅仅是“山头”了,几乎编了套规矩,自己成了野皇帝。
——这便是营丘城以东,不过数十里远的恶人谷。
昉城在其“治下”,倒是欣欣向荣,可这一城的荣华,却是恶人谷那些匪类欺压这淯北数百里的城镇换来的。营丘城自也不例外。
虽不至于烧杀抢掠,至少也是欺男霸女,每年城中百姓交给恶人谷的银钱,足是上缴朝廷的数倍有余。
沈诘和陈澍一路上山时,还能遇见些动物,人却是一个也见不着,哪怕遥遥望去,能看见山间那座城里的些许火光,但这茫茫大山中,似乎唯有这亮着星星点点火光的营丘城,最为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