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才有衣料摩擦的声音自那县令所在的书房响起,接着,又听见他开口,嗓音倒是听着和缓,并不教人生厌:
“我看你这株,不算什么希奇的草药呀。看着就是一株野草罢了。”
紧接着,又是另一人的声音。
“大人有所不知,这株神仙草,乃是上古失传,因为太过希奇,不曾留在古籍之中,然而我太爷爷那日翻阅家中的祖传方子,从中窥得的一丝天机,又在弥留之时逆着天道传给我,我方知其珍贵。而这一株,更是我跋山涉水,从那极寒之地,深入山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采得的一株珍草,又费劲千辛万苦,日日以冰浇灌,才把它带回中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人呀!”
“嗯,你有心了。”那县令不甚在意地夸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的忠心,不过这破草连我都骗不过,何况那些凶神恶煞,走南闯北的贼人?届时恶人谷那头发怒了,是拿我的脑袋去抵,还是拿你的脑袋去抵?你且熄了这心思吧。”
他话说完,那人似乎还想再辩,便听见门外有人快步走进县衙来,脚步声急促,还未跨过门槛,那人嘴里便高声喊着:“——大人!县尉他们回来了!”
这一声,喊得是宏亮异常,仿佛平地一声雷,炸在这安静的县衙之内,惊得屋内二人也是一顿。县令先回过神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上前几步。
“急什么?不是叫那小子好生补上堤堰破的那个大洞么?!”他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威严,也拉高了声量,应道,“他怎么这就回来了,又找机会躲懒?真是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怎么生的,这个时刻了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叫他赶紧给我回去,不补完,等朝廷来人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咳咳……大人,不是!”那来人说得急了,站在书房门口连缓了几口气,才道,“大人,县尉大人说,那砸堤的犯人——
“——被他们捉到了!”
第五十六章
“——被他们捉到了!”
说来奇怪,这声多少带着惊喜的回答落下后,那县令面上并未露出喜色,而是皱起眉来,那有些富态的脸庞也透着一股有些违和的凝重。他顿住本想上前询问的脚步,也不问了,好似全然不关心一样回头一瞥,同先前给他“献神仙草”的那人对上了视线。
官差也不知这县令老爷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灯火通明的县衙又陷入了有些诡谲的沉寂。
只有方才官差带进来的风,撩动那烛火的烛芯,于是门外的灯火仿佛暗了一瞬,火光再生长起来时,那县令抬起了一只手,有些烦闷地冲门口摆摆,道:“这样,你把他先押下去。”
那献草人正站在屋内,大抵有心休息一会,原是在四处扫视着这一室的古玩珍宝呢,被这么一点,哪怕正同这县令对视着,也愣怔了好一阵,直到那官差都来捉他了,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险些撞倒柜上的滚圆的大瓷瓶。
“等等,大人是不是说错了,怎么要抓我!我可跟这劳什子破洞没有关系啊大人!”
来抓他的官差大抵也是心存疑虑,闻言,犹豫片刻,转头看向那县令,便听得那县令很是烦闷地又挥了挥手,面色难看,好似这解释根本没有必要一般地又说了一道:“还要我重申一遍吗?把他先押下去!”
“为什——”
这回,那官差不敢怠慢,不等那献草人再抢白,就上前抓住他,在他哭天抢地的求饶声中把他押出了县衙。出了房门,大抵是有另一个值守的官差帮忙,这夜里难得响亮的,连连不断的哭声终于被一块破布堵了个严严实实,只隐约有支吾的声音,越飘越远,越飘越浅。
官差又进了书房。
“大人,是要把他押去牢里么?敢问这人是犯了什么罪……”
“放最深的牢房里,关上个三四个月的,若没死再放出来。警醒点,别教人看出端倪了。”那县令道,手里又拎起方才被献来的草,摸了摸,哼笑一声,随手扔去那官差的怀里,道,“这也一齐扔了吧,都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糊弄人,尽当人傻子了。”
“哦哦,遵命。”那官差手忙脚乱地接过这一小盆药草,转头就又要出门,却又踟蹰了一瞬,转身,正巧也被县令叫住了,于是伫足在这门槛上,一只脚在外,一只脚朝里,颇有些扭曲地回头听那县令的另一道吩咐。
那县令可不曾注意到这些小事,他早坐回了桌边,长吁一口气,又美滋滋地观赏起自己心爱的古玩了,不过是想起什么,才又出言。
“等一下,让那小子把‘捉’来的元凶带来书房,记得客气些,好生招待。”
“啊?”官差道,“‘那小子’?”
“还能有谁,你们的县尉大人!”县令拉高了声量,不耐烦道,“叫他把人带过来!”
“可是……可是那元凶抓着了,不应当先押去大堂审讯,或者若大人不急着审问犯人,那也应当一齐押去大牢里关着。为何只押这送假草的……却不押那砸堤的?”
“你懂什么?”那县令被这么一问,越发烦躁,一拍桌面,道,“我要关押这人,你真以为是因他卖我假草?我这身官袍难不成是摆设么?这点油水,平素随便刮刮也就有了!关他,为的正是那营丘堰一案!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这大堰究竟是谁砸开的,在这县衙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一个堤堰被毁,要说来,此事是可大可小,但若是真教人知道了,宣扬出去,那可就不是单纯一个堤坝的事了,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洞,本就是前朝建的堤坝,这是它自己不稳固,说风也能吹倒,雨也能冲走,怪不得我们,只消过了这阵,没人会记得。但若是往大了说,看守不利要不要罚?修缮不足要不要罚?若给下游冲走了什么城镇村落,害死了人命,要不要罚?你头顶是长了几个脑袋,够不够份量,能拿来给那京城的大官平息民沸的?”
“这……大人教训的是。可这不是抓到了罪魁祸首么?”官差喏声道。
“无知蠢物!你是哪里来的?不是营丘人么?”
“……下、下属是营丘人,不过年初父母亡故,才从北边回乡,寻了这一份差使……”
“怪不得!”那县令冷哼了一声,仍是不耐地道,“——就是抓住了才是噩耗!这县尉也跟你一样蠢笨如猪!若没抓住,顶多背上几条罪名,除非捅破了天,不然至少我还能保住这条小命,可若是抓住了真凶,你以为他们能轻易放过这营丘城么?就算你不知此事幕后主使,没见过那堤堰被砸毁的可怖样子,总也该知道,这营丘堰如此宏伟,若是普通人,轻易怎有能把其在片刻之内便砸毁的能力?”
官差愣愣地听完,默了片刻,正要进房来细问,却忘了自己方才一脚已然跨了出去,险些绊倒,又跌撞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接话道:“……难不成,大人是说这毁堤之人,是出自——”
“你还敢再提!”那县令旋即打断他的话,怒道,“我看你真是不要脑袋了!”
且不说这官差又是怎么惊慌地去传话,单说这县令,等官差走后,又对着那自己心爱的宝物默然欣赏了好一会,神情又平静了下来,就顶着他这张圆脸,瞧着更是和蔼可亲,半点看不出片刻前的暴戾。只是细瞧,也能瞧出他眉头仍微皱,面上虽然平和,却并不似是正专心地看着面前的珍宝,而是若有所思一般,眼中时不时闪过一丝阴毒。
不一会,那县尉果真把人带了过来。这县尉,先是把“犯人”留在衙内的院中,自己迈步走进了书房。
那县令本听见了院内的脚步声,竟起身来迎,自是迎了一个空,只看见那一个县尉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县令面上谄媚有些丢脸不说,大抵又想起了案情,不免恼怒,道:“人呢?你这个糊涂货,不会真把人押进大牢了吧!孙进,你个混球,自己脑袋不要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把我的脑袋也端了?”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那孙进走入房来,脸上映着明亮烛光,五官清晰可辨,不是方才那大堰旁拿着刀,冲着沈诘陈澍颐指气使的人,又是哪个?
只见他快走了两步,扯着他那带着痰一般的嗓子,朝那县令安抚道:“定是那官差没把我话传完,大人切莫着急,我抓的,不是那毁堰之人——”
“——那是谁?”县令发了一通火,听见这话,又生生止住了,转头过来,目光炯炯地问。
“我如何知道?但见她二人形迹可疑,又撞见了我去……”孙进顿了顿,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待那县令神情也顿悟了一般,方接着道,“故而我把此二人抓来,大人一审,等她们‘招了’,此事不就了结了?”
“——好!好!你这招实在是高!”那县令听完,不过眨眼的时间,面上愠怒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慈和笑脸,他来回在房中走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就这么思考了半晌,才抬头,又道了一句“好”,道,
“这样,那你直接把人押去大堂,此事重大,我责无旁贷,要连夜提审!”
“——是连夜提审,还是连夜刑讯逼供啊?”沈诘问。
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这书房门口,单脚踩在这门槛上,瞧着动作混不吝一般,却似乎是因手侧烛火摇曳,又或是她本就身负要职,自有几分威严气魄,瞧得那屋内二人一时噤声,神情震怖。
直到陈澍从她身后探头看来,皱着鼻子说了一句“好浪费”,那孙进才回过神来,颤着声质问:“你怎么就进来了,拴着你的绳索呢?”
陈澍举起手里被她大力扯烂的两股绳,看傻子一样看着这县尉孙进,道:“若不是要你带路进城,你以为这破绳子能捆住我们么?”
“你……!”
那孙进是又惊又怒,气得话也说不出来,面露无措,转头又看向那县令,状似要辩上几句。相比于他,那县令却是镇定许多,甚至还往前迈了两步,道:“不知两位大侠此问是何故。你们二人,既非营丘城中人,又深夜造访营丘堰,被我衙门官差抓了,本无可厚非。而本官,也是爱民如子,通宵办案,托大说,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阁下又何出此言呢?”
这话一出,陈澍便喷了喷鼻息,当即便朝前一凑,想跨过门槛,驳回去,只被沈诘单手拦下。沈诘毕竟见过数不胜数的贪官污吏,这位县令在其中还真算不得翘楚,她面上笑意不改,只道:“如此说来,营丘城有如大人这样的县令,当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了?”
闻言,那孙进仿佛终于找到个由头,不等话音落下,便破口斥道:“大胆!你缕缕冲我出言不逊也就罢了,竟敢骂上了我们县令大人!?”
“骂他什么了?”陈澍懵懂问道,“刚才那话,也算骂人么?”
孙进自是一阵语塞,那县令这才慢悠悠接话道:“……我知你二人被抓,心有怨怼。但你们这行事鬼祟,也是不争的事实,若你们清白,何须在此诋詈?等到了衙门大堂上,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自不会诬陷于你,是也不是?”
“好啊!”沈诘道,反客为主地拍拍陈澍,让出这书房的大门来,手里一扬,道,“那便带路吧,去这营丘县县衙大堂瞧瞧——
“——看看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第五十七章
却说这营丘城的县衙里,那庭院深深,廊间内宅更是雕梁画栋,一派文人墨客最爱赏玩的胜景。
可自这书房出来,过了长廊,回到甫入衙门的第一间房,也就是那端端正正的县衙大堂,却无端地显得有些萧瑟。
倒不是说这大堂建的不够富丽堂皇。
此间毕竟在山野之中,又格外偏僻,真要教这县衙建得足够气派,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何况这县令在差人修葺的过程中,大抵也曾大发善心,多少还是给大堂添了些石墙檐柱,瞧着那样貌陈设,也是不输其他城中的官衙。
只是兴建归兴建,大堂却自来不是因为建得漂亮,建得宏伟而称作衙门大堂的。放眼望去,这一片澄净的石砖上片叶不落,映着墙上烛火,分外辉煌,可也是这样漂亮整齐的大堂上,尤其是那县令要坐的那案板木椅上,已然落了一层细灰。
沈诘把眼一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心中有所考量,只是面上不显,提了提外袍,跨过那门槛来。
不消一会,县令也坐入了那把椅子之中,好在他这审讯流程还是知晓的,一拍惊堂木,倒似坦然自若的样子,迳直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许是大堂上站了不少官差,虽然好些人是睡眼朦胧,一看便是被临时捉来的,但这样齐齐排开,站在堂上,也是气势不凡,连那方才的县尉孙进仿佛也有了底气,腰杆打得笔直,只等县令说完这话,便唱戏一般捏着嗓子跟了一句:
“还不赶紧报上名来!”
“京城人士,沈诘。”沈诘道,也算配合,见她都这样老实说了,一旁陈澍也要跟着答话,却被她抢白,她手里一拍陈澍,道,“——这是我家妹子,小澍。”
“嗯?”那县令也是老滑头,一看陈澍神态,便知端倪,大抵顾念着方才二人根本捆也捆不住的功夫,却也不去恐吓陈澍,只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微微躬身,道,“是这样么,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