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澍笑起来,明眸皓齿,眼角弯弯,道:“怎么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你师姐又来捉你了?”陈澍笑道,点了点他额头,“你怎么比我还好骗的?”
在她身后,那悬琴和何誉互相施礼过了,正一齐迈过那门槛,跨步走进客栈中来。
听见此话,何誉纵容地笑了笑,悬琴却是一脸正色,摇了摇头,道:
“……姑娘学得像。”神情恳切,倒似真心在夸陈澍一般。
偏偏陈澍也受了这份夸,些许收起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扭头,冲着悬琴一摆手,说谬赞谬赞,末了,也拉着站在原地,气得双手紧握的应玮往这客栈里面走去。
“……所以你师姐平日真叫你‘小兔崽子’?”陈澍一边走,一边问。
“……叫!”应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又瞪了无辜的悬琴一眼,气呼呼地挣脱了陈澍的手,先一步跨坐在了那客栈大堂正中央的一个方桌上,一抬头,也许是瞧见众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瞟,越发恼羞成怒了,回头,冲着那客栈里面高声喊,“人呢!要住店!店家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一喊,才终于有人声从那帘门后面传来,是个听起来很是平实的男声,似乎带着点懒意,毕竟是客人都找上门来了,这店主人竟还拖沓至此,教人不由地感慨一句,怪不得生意这样冷清。
“来了来了,客官慢等,这店里不常有住店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终于走了出来,瞧着也是个老实人家的样子,穿着布衣布鞋,肩上披了条跑堂用的干净葛巾,面上带着笑意,道,“请问客人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又要住几日呢?”
“问那么多做甚?就住店!”应玮没好气道,但他说归说,毕竟是个纸老虎,也是乖觉地等着何誉等人走到桌前,才伸手一指,冲着那店家道,“你再问问他们,上些拿手的菜。”
“我们也住店。”何誉一笑,道。
“好勒。那我跟后厨说,让他们做些拿手的。”那店家道,似是想了想,又道,“不知客官是哪里人呢,口味怎样?我们这边吃得味道重,若有忌口,我也好同他们先打声招呼。”
“奶不成,她不能喝。”何誉道,“那些点心小食就不必上了,来两盘菜先充饥就成。”
陈澍鼓了鼓腮帮子,方才还气势汹汹地教训应玮呢,这会又成了跟应玮一样的幼稚人物了。这被应玮一听,再瞧陈澍那似乎被何誉管着的模样,再一想这琴心崖二人之中,可是他发号施令,怎不是气势大盛?得意地哼笑了一声,道:
“都是走南闯北,才去点苍关参与了那论剑大比的人,怎么还怕一碟乳酪?你什么拿手的,尽管上,我请客!”
说完,又刻意地翻起荷包,把那些银钱抖抖,掏出一块颇重的银锭,递给那个店家。
这一番动作,应玮面上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有些状似李畴一般的意气了,正喜滋滋地等着那店家接过他的银子呢,谁料那店家听了,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一样,揣着棉布的手原地一转,看也不看应玮手里的那坨银子,迳直往陈澍那边去了。
“你一定是——”店家道,咧着嘴,因为长得老实,甚至瞧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就这么犹豫了一会,似乎忘了她的名字,只道,“那个女侠,那个点苍关救水的女侠,对不对!”
陈澍眨眨眼,也是一惊,等这话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又是一喜。在点苍关她是受了众人爱戴,可出了关,竟被人当面认了出来,这又是头一回了,又教她有些无措起来,急忙要站起来,道:“……啊,我是,我是。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哦哦,小店前两日住进来一位,也是点苍关过来的贵客,小的有幸从那位贵客口中听闻过——”
那店家向后一睨,身后那帘门随即便打开了,有个高瘦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长衣灰袍,冲着他们笑着一揖手,道:“这不巧了么?”
再细看此人,五官清秀,脸上带着温润笑意,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度,不是云慎又是谁?
陈澍越发欣喜,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跑两步,瞧瞧云慎,道:“你怎么在这里——哦对,你怎么还结识了这位……这位谁?”
“我是谁?”萧忠恍然,指着自己,顿了顿,回头朝云慎看了一眼,仿佛全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重复了一遍,“——我是谁呢?”
霎时,云慎面上的笑意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好在离他最近的陈澍正是兴奋,又向来大大咧咧,丝毫未察。
只听见他默了默,又举起手来,堆出笑容,介绍道:
“……这位店家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朋友,姓钟。”
第八十四章
“……这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店家,姓钟。”
“对对对,我姓钟来着。姓钟,名孝,原是密阳坡那边的人,前几日回老家里瞧瞧,就碰见了这位云兄弟,一见如故,听他说了许多江湖故事,很是艳羡呀,就都记住了。”
那“钟孝”又是一笑,憨厚的面上似是有一闪而过的凛厉,但很快消失不见了。此时那葛巾被他又搭回了肩上,临近正午,日头转盛,那天光打在窗棂上,又流入这间客栈之中,映出“钟孝”的五官,只看得见他面色仍是笃厚的,饱经日晒的肤色上挂着些许汗渍,在日光下更显敦实,看着越发人畜无害。
“而我正好要回孟城,就顺路同这店家回了昉城,腆着脸在钟大哥的客栈中暂住几晚。”云慎道。
两句话,便把整个事情交代明了,陈澍应玮虽是不管这些,但何誉与那悬琴却是细细听了。当中,悬琴自是静静瞧着,只有何誉末了,也站起身来,朝云慎拱手。
他先开口,笑着接下了云慎的话:“想不到我们几日在此处也能再遇,当真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不知你何时启程回乡?不如一同坐下,一起吃顿饭,再做打算?”
“对对,先吃饭,有什么要聊的吃饭时再说!”陈澍也附和道。
“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云慎笑着应了,被陈澍拉到桌前,自己捡了个椅子,摆在陈澍的身侧。
这桌子本是四人的小方桌,此刻坐了五人,略显拥挤,却也够用。云慎这一坐下,似乎又觉得有什么不曾顾及的,抬头一看,他动作有些刻意,那桌上四人也跟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瞧——
站在众人身后的店家,微躬着腰,一脸殷切,此刻还站在原处。
他就这么笑着看着这几人,视线停留在云慎的那把椅子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一动也不动。脸上那笑意虽然不减,却也隐约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教人隐隐有些汗毛直立的情绪。
“还等着什么呢?”应玮丝毫不察,道,“去后厨吱一声呗?”
悬琴在桌下偷偷踹了应玮一脚。
“哎哟!”应玮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拿眼睛去瞪他,便见悬琴又无声地用下巴往他手里那银子点了点,才恍然,挠了挠头,有些不满地道,“哦,不就是没给你银子么——喏,这一桌的总够了吧!”说着,起身又把手边的银子一捡,添了些碎银,往那“钟孝”的手里递。
谁料他这一递,那“钟孝”面上神情不仅没有松动,反而笑得更生硬了,倒似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整个人木在原处,手也不伸,这一桌就这样停留在有些诡谲的这一幕。
——桌上喜气洋洋,桌外站着的这店家,却莫名地
还是何誉开口,道:“怎么能让你请客,既然是难得有缘再相见,不如我来,正好小澍姑娘给我的银钱还有好多半不曾花呢。”一面说,一面冲着那“钟孝”和煦地一笑,权作缓和。
但那“钟孝”却似乎并未会意,或是并不领情,只把笑又挂起来,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被云慎眼疾“嘴”快地打断了。
“哦,钟大哥一向好奇这些江湖故事,也想结交些江湖人士,这几日就常同我提起。他又嘴笨,不好意思直说,是我不好,忘了替钟大哥引荐一下。”云慎道。
旁人不知这“钟孝”为何不应声,他还能不知道么?本已坐下了,又站起身来,一一把这几位的身份、来处都给“钟孝”介绍了一通,如此,这桌上才算又和洽起来。
一番寒暄,这“钟孝”面上也终于带了点暖和的笑意,捧了众人几句,接着云慎的话道:“今日结识诸位大侠,是孝……钟某的福气,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由钟某请了,也权当是小店的一份心意,万望诸位客官吃好喝好,住得舒坦。”
此话一出,那应玮本就不曾察觉到饭桌上的异样,再一听,这银子不必由他出了,怎不是欢天喜地?旋即便应了下来,生怕那“钟孝”反悔一般,道:“好!你这店家会做人,是个仗义的,我记着你了,日后出门行事,只管报琴心——”
悬琴又悄悄踢他一脚。这回,连陈澍也觉得他此话太过骄狂,趁着应玮和悬琴瞪眼的功夫,插话来。
“谢谢钟大哥,麻烦你了。”
那“钟孝”得了这一句,越发高兴,盯着陈澍,又瞧瞧云慎,视线最后落在二人那两张极近的、几乎贴在一块的椅子中间,然后冲她一笑,也不顾那头还在闹腾的应玮了,乐乐陶陶地转身离去。只是他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来,有些夸张地惊呼一声,又折返回来。
“有个事忘了同各位大侠说。是这样,昉城平素没几个来往的客人,所以咱们这客栈也小,就这几间房,不巧都已有客官住了,”说着,他一扭头,那客栈里坐着的几个客人还真配合地扬扬下巴,“只还剩着三间——”
“房间内加不了铺位么?”何誉问。
“钟孝”一顿,仿佛正等着这句,笑道:“都是小房间,恐怕加不了铺位……”
“没事。”陈澍倒着茶水,好心给他解围,道,“钟大哥你先给我们上菜吧,吃饱了再说。实在不成,我去抱个被子去院子里睡,也是可以的。”
那“钟孝”话还没说完,被陈澍这么一打断,不仅没有得救了的庆幸,面色反倒又僵硬起来,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陈澍说完,把茶碗给悬琴一递,哪里还顾得上他?还是云慎拍了拍她的手,她和云慎一对视,又回头一瞧,“喔”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
“总不能我们几个住上房,单叫你一个睡院子里。”云慎方道。
“正是正是,小店自然不能这么怠慢贵客!”那“钟孝”也道,又刻意地想了一会,浮夸地发出一声恍然的感慨,道,“倒是有个办法,前两日我同这位贤士一齐回昉城时,小店里还无甚客人,因此开了上房,那房间里是宽敞无比,连三张床铺也都是容得下的,不知几位——”
言罢,他的目光落在那满脸懵懂,正看着他的陈澍身上,似乎眼里除了陈澍,也没有旁人,就差陈澍自己站出来,应下这同云慎住上一间的“天降好事”来。
云慎眼角一跳,几乎在“钟孝”话音落下之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住嘴,一言不发,瞧不出他是赞成还是不悦,只是那笑意又很是克制了起来,视线也一同看向陈澍。
然而这“钟孝”话中意思表得再明白,只要不说透,哪怕整桌的人都听懂了,陈澍仍是全然听不懂的,她“哦”了一声,回过头去,道:“那不就成了,有四个床铺了!”
这也就罢了,那人还待再问,偏偏这桌里还有个极识趣的,张口打断了他。
“我同他一起住吧,正好我有事要同他商量。”何誉笑着道,“麻烦店家,帮我们安排一下。”
“……成。”
他都这样说了,“钟孝”又怎么好驳,又发泄一般地把肩上葛巾抽下来,当着几人的面利落地抹了两下一旁的方桌,才转身,往后厨而去。
“这个店家有意思。”陈澍见那人隐入客栈里面的帘子中,才捅捅云慎,道,“你怎么同他结交的啊?这一个小店家,居然要破费,请我们吃饭?”
一桌的人,也都应声看向云慎——甚至不止这一桌,陈澍这大大咧咧的一句,在安静的大堂里分外清晰,大抵是这个原因,连那几个坐在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分出目光来瞧他们了。
“也没什么,就是个心地好的大哥,确实是对这些武林中的新鲜故事感兴趣,一路上问了我许多。”云慎不动声色,盯着这些或好奇,或考量的目光,只这么回道。
“难不成是想藉机拜师学武?”应玮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不稀奇,毕竟我们琴心崖盛名在外,这昉城里肯定也都是听说过的。”
陈澍却还记得二人初见那次闹剧,轻哼了一声,帮接着倒茶水的何誉把茶碗递给应玮,重重地放到茶桌上,道:“你可别再说大话了,上回就把我闹了一回。这回人家是要请客吃饭,你倒好,以为是考校新人呢?再说了,我看他明明是听云慎说了许多我的事,要拜师,也是拜我才对!”
“我说些实话怎么了!你自己会武功,可不知这些平头百姓的想法,看这钟大哥的下盘虚浮,明显根基不稳,又已过了好打根基的年头,肯定是不好开蒙。”应玮义正辞严,道,“这种不会武功的平民,在这恶匪称王的昉城,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