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便听见角落里有人猛地咳了一声。
桌上五人闻声望去,看见形态佝偻的一位老者,像是喝水时呛着了,同桌那年轻的同伴急忙上前,帮他抚着背,挡住了五人大半的视线。一时间,这客栈里的氛围又落回了先前的那种诡异之中,甚至隐约能感受到,只因为这一声咳嗽,以及五人噤声的反应,其他几位客人也好似一直在注意他们一样,放缓了手里动作。
整个客栈,几乎听不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这回,悬琴也觉察出来了什么,把眉头一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茶碗。
只有云慎,从何誉手中接过他那碗茶,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茶水滚入喉中的声音,教这一瞬的沉寂终于泛起些许波纹。
“我确实同他说了些许你的事情。”云慎把众人的视线又拉了回来,他神情温和,若无其事地又吹了口手中的茶,顿了顿,道,“这也是我留在此处的原因——这个店家,是世代在昉城经营的,因此在城中有些人脉。不知陈……小澍姑娘来昉城所为何事,但我却是从他这几日无意听得的小道消息了解到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从陈澍又掠向何誉,似乎正在等着他们二人答话。陈澍也确实眼睛一亮,紧跟着便要张口,只是被另一人,另一个更沉不住气的打断了。
“难不成是那个宝剑的事?”应玮一拍桌子,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桌上,就差跳上桌来了,“就那个恶人谷有人拾得的绝世宝剑,据说有千钧重,又宽又大,高比牡山,发着寒光,半夜会发出呜呜的怪声的那个!”
云慎默然半晌。
“这形容还真挺‘准确’的……”他几乎是从嘴中挤出这几个字来的,“你们从哪里知道的?”
“——什么叫我们从哪里知道的,整个中原都知道了!”
第八十五章
“——什么叫我们从哪里知道的,整个中原都知道了!”
话音一落,云慎面上那笑意顿了顿,似是担心说的话被人听去,终于转头去看了两眼客栈中的其他客人。
但见那些在客栈角落里零散坐着的客人,原本有探头探脑的,此刻也都埋下头去了,该吃饭的吃饭,该喝茶的喝茶,有一桌甚至大声聊起了天,生怕这一桌的人听不清似的,嗓门响亮得刚迈进门都能听见。
云慎就这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这些客人,又轻笑一声,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茶碗。
他不说话,也有人比他更诧异。
“等等,”陈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把宝剑?那把恶人谷的人打劫船家抢来,后来又被他们送去给那个——”
“——那把有血纹的细长宝剑。”何誉道,“我从武林盟差役那边听说的是这样。”
“什么?”应玮傻了,道,“可是整个中原都在传,这昉城现了绝世神剑,要不我也不会拉着悬琴来——现在可不止我们,我可听说好些人都在回门派的路上直接掉头过来,就往昉城赶呢!”说完,像是怕几人不信一样,他还用手肘怼怼身旁的悬琴,示意悬琴出言附和他几句。
怎奈悬琴被他这么一戳,却并不急着说话,而是细细看着桌对面,不知是云慎还是陈澍的方向,默了一会,温声道:“……有血纹的细长宝剑,不正是陈姑娘悬赏令里所寻的那把剑么?难不成,陈姑娘此来昉城,其实也是为了这传闻中的宝剑?”
“什么?”应玮这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道,“原来你们也是来找那剑的?——不对,原来那剑就是你的?可你的剑不是丢了么,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被打劫的……我给饶糊涂了!”
“你把你自己绕糊涂了!”陈澍不客气地回嘴道,“多简单的事——你们这听说的,不过是消息传得远了,经过几人的口,变了味了——那被恶人谷劫来的宝剑,肯定就是我的那把!”
“也不能这么笃定。”何誉出言,中肯地道,“这消息肯定是被人传左了,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哪边听见的出了差错——论理,既是劫船,必是淯水,应当离孟城要近些,可若是把剑带回了恶人谷,按两位的行程,应当是在昉城附近听见的消息吧?这便不好分说了。”
“——有什么不好分说的。打上门去,问问那头领他劫走的是怎样的剑,不就得了?”陈澍问。
四周几人又是一默,云慎轻轻地笑了几声,弯着眼角,半撑着下巴看着陈澍。许是常笑的缘故,他眉眼本就和煦多情,只把她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也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耳朵,问:“都说不能见人就问,那这有线索了,还不许我……我寻剑心切么!”
“许。”云慎摇摇头,道,“只不过这寻也要有办法。你这样莽撞上门,说起来可爱,可真到了那时候,难不成真抵着——逼迫那些人把剑乖乖交给你么?”
陈澍听了,却没全然听懂,答道:“那他要是不用我逼迫,直接拱手让与我,自然是更好的啊?”
“正是!饭来了——”不知何时,那店主也从后厨出来了,手里果然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菜,一荤一素,显然是才出锅的。
那香气不一会就蒸得整个桌子的寒气都去了,陈澍更是口水直流,也不客气,含糊地道了一声谢便伸手夹起来那滴着酱汁的烂肉到碗中,开始勤勤恳恳地吃起饭来。
“钟孝”见了,似是对这一桌,尤其是陈澍的表现很是满意,在那葛巾上细细地搓了搓手,笑着道:“也巧了,诸位可算是找对地方了,钟某旁的本事没有,在这昉城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与恶人谷大人们相熟的近识。此前这宝剑被劫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还说与云贤士听了。几位若是肯信钟某,只管在这小店里吃吃住住,等钟某先为各位打探一下详细的消息——”
“那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何誉还未动筷,急忙道。
“不麻烦不麻烦,相逢即是缘。”“钟孝”堆着笑脸,道,“只盼诸位在昉城好好赏玩一番——需知这昉城,虽然乍一看平凡,可实乃是世外桃源,比那些中原的城镇要安定多了!”
他说得真诚,说到后半句时,甚至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是……就像是真心这么觉得一样。
——
盛情难却,加上他们五人本就有些各怀心思,也没有一人真好意思站出来拒了这店主。于是,整个下午,这来寻剑的四人,加上云慎一人,真按着那“钟孝”的安排,游了一圈昉城。
这一圈,倒是比清晨进城时要热闹多了。
几人逛了书肆,上了城墙,看那远山的日落之景,又吃了两三个“钟孝”推荐的街边小摊,等到回客栈时,已是月上枝头。
陈澍一连吃了三家吃食,不仅吃了她那份,还连求带抢地把云慎的那份也吃进了肚里,似乎那美味把她的脑海都填得满当当了,再也没有心思记得好像还有把剑落入了恶人谷之人的手中,一回客栈便窝进房中,迫不及待地歇息去了。
而悬琴和应玮,也各自回房去了,只有何誉与云慎,一阵沉默之后,才生硬地又寒暄了一回,聊了会陈澍,又聊了会寒松坞,才互相谦让着回到云慎那房内。
房中冷清得不似有人住过。
两张床铺确实已经摆好了,云慎一进门,直奔他那张,坐下,把灰色外袍整齐地叠在床边。
何誉关上门,终于褪去了那层客气,才压着声音,转身朝坐在床边的云慎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那店家有些奇怪。”
沉静的夜里,窗外隐隐有风吹过,那城中的灯光被这糊上的窗户一遮,变得好似倒影一般地模糊扭曲,比淡淡的月光还要更远一些。云慎的半边侧脸落在这光晕之中,另一半则陷进黑暗里,好一阵,那阴影仿佛画像一般把整张脸都勾勒了起来,棱角分明,又晕着墨意,直到他一直不变的神情终于动了。
一声低笑从嘴角逸出来,紧接着便是云慎那温润的嗓音。
“——何兄所指的是?”
“我并不是拿恶意在揣测这位好心的店家,他是请我们吃了顿饭,为人也仗义疏财不假,可这客栈瞧着实在是蹊跷。”何誉顿了顿,也抽了个板凳,走到窗边来,先支开窗户,瞧着楼下无甚行人的街景,再把那窗栅仔细地放下,“午间吃饭的时候,你不曾注意么?那客栈里几个客人,看似是寻常的客人,实则各个奇怪,昉城明明如此混乱,可这几个在店中用餐的人,看着也是会功夫的,却俱都有礼有节。单看这一家客栈里的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昉城是个路不拾遗的城呢!
“再有,看那钟姓店家,虽然面容质朴,身形结实,看起来的确像是个日常劳作的,可我细瞧了他那身行头,且不说衣衫皆是干净整齐的,就说他那张用来擦桌子的葛巾,也是雪白如洗。就不提他那举手投足,处事根本不圆滑——那位兄弟,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常跑堂的人。”
最后一句感慨在逼仄的房间里回响,云慎坐在床沿上,那窗户被何誉关严实后,这房间里有那么一会的昏暗,直到眼睛适应这样柔和的昏昧,又能看清了他的五官,在这比起此前更显清冷的光晕之下,他面上的神情仿佛也变得莫名难辨起来。
板凳还是冷的,那床榻也是冷的,被云慎捂了这么一会,若有人仔细去摸,就能发觉这床榻竟还是冰冷一片,仿佛此刻不是深秋,而是已经入了冬。
“……此事确有蹊跷,但依我所见,大抵也是这钟大哥自己家里颇有些家底。既有人脉能探听到恶人谷那些恶匪的事情,那也应当足以震慑这些平日里出来混吃混喝的小喽啰,只不过这位店家可能有心藏富,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云慎道,说到一半,他那满脸的笑意骤然绷直了,转头,冲着门口厉声喝道,“——谁!”
门口旋即想起一阵回应一般的响动,似是惊慌之下,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廊上某块嘎吱作响的木板,又飞速控制住了身形。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屋内,隔着那小桌,云慎与何誉默然对视了一眼。
在昉城这样的城中,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也正如片刻之前何誉所述的那样,若是小客栈中,被人偷听,偷窥,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遇见了这样的小贼,只需像云慎那样把他厉声喝退即可。
这些人大抵本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胆量,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扒着小客栈里的过路人的房门,被人一斥,没了那我暗敌明的优势,十个里有九个,胆子小些的,登时就落荒而逃了。
当然,若不巧遇见那些恶从心头起的,破门而入,虽然倒霉,也算不上出人意料。
但今日这个,确实有些同白日“一脉相承”的蹊跷了。门外这人,知道自己被发觉了,居然既不逃,也不闯进来,甚至云慎那声喝,似乎已经把他给吓跑了八成的胆子,足以教他不小心闹出响动来,这人却仍这么固执,甚至有些笨拙地呆在门外,若不是天真到以为屋内人这一声喝斥之后不会出门查看情况,便是莽撞到偷听被人发觉了也不惧。
夜还很浅,昉城没有宵禁,街市里杂乱的叫卖终于有了些许烟火气,隔着好几条街,又被风一吹,和街边偶尔响起踩在砂砾上清晰的脚步声相比,显得愈发遥远,听不分明。
这样的情形下,那门外的一片寂静也尤其明显。
何誉飞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到那门背后,接着,在那门外之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把门朝里拉开。
廊外一片昏暗,看不清人,于是,只见到一个小鸡仔似的身影从一片暗色之中跌入这一室的光亮,又必定是因为方才正贴在门外的缘故,这一跌,足足往前迈了两步才把势头堪堪止住。
也是这一刻,云慎面上的厉色全然被那无奈与讶然所代替。
“怎么是你?”他问,不动声色地起身,披上了外袍。
“……你还问呢!”陈澍拍拍身上的灰,一看云慎,莫名地又有了底气,挺着腰杆,很有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气势,吸了吸鼻子,脆声问,
“都知道外面有人了,你们怎么还开门吓我?!”
第八十六章
“都知道外面有人了,你们怎么还开门吓我?!”
她这话虽是冲着云慎来的,站在门口的何誉却是自觉又把门关上了,温和地笑笑,正要随她的那个歪理,去迁就地哄她,只是一开口,便被云慎又抢了话头。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神情竟不似一贯的从容,而是站起又坐下,那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无法抑制的情绪,道,“这昉城可不比点苍关,处处都是陷阱,人人都有异心,若不小心些……”
“我这不就是小心了么?”陈澍不以为意,反道,“方才偷听时,我可一点没有发出声响——你一个不会武的读书人,究竟是怎么听出来的啊?”
云慎默了半晌,道:“……我不是听出来,是诈出来的。”
“——原来如此!”陈澍一跺脚,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又控诉一般地指着云慎道,“我就知道是你诡计多端,不然谁能识得我这般好的功夫!”
何誉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道:“是是是,我们论剑大比的头名,怎么会教人给这么简单地识破了呢?——只是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这位头名怎么突然起了兴致,要听我们这两个无名之辈的墙角了?”
他说得坦荡,反倒把陈澍说得脸一红,嘟囔了什么,又抬眼一看云慎也在看她,干脆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云慎的身侧,又拿起那小桌上的小陶瓶,好奇地看了看,才不情不愿道,“我一个人闲不住嘛,就出来逛逛,结果一走到你们房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声音在说什么‘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还有什么‘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说到最后,又把眼去瞧那云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