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慎于是一愣,何誉还没反应过来呢,他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发觉了陈澍偷眼看来的目光,也不言语,只在陈澍把视线再挪回那桌上被擦拭干净的陶瓶后,默不作声地给她让出更多的空位。
“闲不住?”何誉好气又好笑,道,“可是给你留了单独一间,现在倒来这加了铺位的房间抱怨闲不住了?”
一面说,何誉一面也走到窗边来,坐在他那个板凳上,帮忙把陈澍方才拿起的陶瓶放回了原处。陈澍那熠熠的目光看向何誉,两只手收回来,撑在床榻上,似乎气还没消,但是又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答话,抿了抿嘴,眼神直往云慎那边飘。
“……她以为我们在说她呢。”云慎终于笑着道。
这回,何誉也是一愣,和陈澍对视着僵了一阵,末了,才明白过来,摇摇头,抚掌大笑起来。
爽朗笑声总是打破了这孤寂的夜,那月光也被震得撒得满地的星星点点,映出窗棂上一片片斑斓的影子。
陈澍被笑得脸色越发涨红,饶是在这样清冷的夜里,那脸上的红晕也仿佛熟透了一般,冬日可爱。她皱着眉,把五官委屈地挤在一起,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背着我说小话也就罢了,而今还要笑我!”
“怎敢背后编排你呢!”何誉笑道,拿着手往门外一指,“说的是那店家!不过是我觉得白日里的经历有些蹊跷,才随口聊聊罢了。”
“哦!”陈澍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把撑在身侧的两个胳膊并了并,吐了吐舌头,脸颊通红地跳过了这个误会,硬声道:“那我也是觉得今日的经历有些蹊跷的!”
“哦?”云慎出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说看。”
“我下楼来找你们的时候,要过好长一条长廊——”陈澍道,把一只手伸出来比划,“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难不成有恶匪也住在这客栈之中?与那点苍关大水有关?”何誉问。
陈澍得意地一摇头,这会,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非也!”说罢,她又转头看向云慎,专门“点”了他来答,“你呢,云兄你也猜猜!”
被她这么一点,何誉的目光也落在云慎的身上,他是不答也不行了,只好宽容地一笑,道:
“你什么也没听见。”
“——对。”陈澍惊奇地瞧了一会云慎,方收回视线,道,“这‘人满为患’的客栈里,我走过了整整一截长廊,竟什么也没听见!”
——
次日,又到了日上三竿,陈澍从房间里出来时,那悬琴已经押着应玮在院中练剑了。
陈澍看了,直砸舌,嚷嚷着也要拿着根树枝来练一练。那应玮本就不快,听了陈澍这样轻松的话,更是恼怒,看那样子,几乎想撂下挑子就走,教陈澍好生感受一回这“轻松”的早课。
眼见二人又要叽叽喳喳地拌起嘴架,只是这回,两人的嘴仗还没打起来,便被悬琴打断了。
“陈姑娘的剑法已臻化境,自然不必再费心做这等练习。”他道,丝毫不留情地把刚躲到廊下来的应玮拎回了庭院中央。
这个高瘦沉默的背影,在那应玮带着悲愤的视线下,骤然变得威严无比了,陈澍看着那应玮把一肚子牢骚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操练起来,不禁后退了半步,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她还没酝酿出得意的情绪,就感到心里有些发怵。
正巧,何誉在此刻下楼来了,陈澍也不知为何,仿佛被震慑住一般,急忙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快跑两步,凑到何誉跟前来。
“怎么了?”何誉问,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过了一道怎样的想法,也不等陈澍答话,便自问自答一般地说,“哦,都齐了?我是个粗人,一骨碌爬起床就下楼来了,你若想寻他,再上楼去找就是了。”
相约寻剑的几人中,这楼下只缺了一个,何誉话中所指,不言自明。
陈澍正脑子懵懵的呢,也不知是被这院中场景所震慑,还是刚起床,一夜好梦未散,本就还没回神,于是听后应了一声,真循着何誉的来路上楼去寻云慎去了。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扇门,和昨夜的昏暗不同,这会儿暖和的日光从门缝中泻出,陈澍踩着这一道道微黄的光走到门口,总算舒了口气,像是才回神。
只见这云慎门口的光直直地打在她的领口,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这门并未关,她再推开,整个人便被这样明媚的日光包裹了。
陈澍眯了眯眼睛,背着光,看见云慎也在昨夜那同样的床榻上,不过这回是衣衫尽解,穿了半截的素色亵衣草草披在背上。
在那一瞬间,被日光闪得模糊的整个房间里,只看见他恍若被光晕淹没而尤显暗昧的身形,手臂猛地一抽,在陈澍能看清前将整个外袍都罩在背上,盖住了那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脊背,然后一转身,面向门口。
“你怎么来了?有事?”他问,语调生硬,神情难辨。
“没有。”陈澍道,她也不曾注意到云慎那异样的情绪,更不曾在乎他此刻的“行头”不那么适合见人,只迳自走进屋来,坐在云慎那床榻前,伸手“抚平”自己砰砰跳的胸腔,道,“哦——有的,楼下人齐了,我来寻你!”
“成,我马上下去。”云慎道,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外袍,就这么盯着陈澍看了好一会,直到陈澍又缓过劲来了,抬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有什么事?”他皱眉,手上一动也不动,只又问了一句。
陈澍这才歪头去看他,脸颊一鼓,道:“……也没什么,应玮在楼下被催着练剑呢,我在这儿躲会。”
云慎神情淡淡,哼笑一声:“你也怕练剑?”
“不怕。”陈澍道,“但是我有点想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了。”说完,她抬起头,就这么仰着看了一会头顶。
天光从窗棂打入时,整块地面都发着柔光,只有这正头顶上的一块房梁,那木头相间之处,仍是一片混沌的阴影,看不分明。
云慎也看了她一会,道:“……不想你的剑?”
“也想。”陈澍道,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迅速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伤感,把头转回来,道,“哦对,你早晨起床都脾气不太好来着,对吧?”
“……不对。”
陈澍乐了,又凑过来点,脆声道:“明明就有!之前在点苍关时也是,一到早晨就凶巴巴的——你方才是不是还催我走来着?”
“是啊。”云慎笑也不笑了,干巴巴道,“你想你的门派就想,来我这房间想又像什么样?我这衣服都还没——”
不等他说完,陈澍便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扭捏”,起身。
她站得是这样利落,云慎后半句话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他有些尴尬地低头一看,身上虽然只着那层单薄的亵衣,但有外袍遮着,果然什么也没露,心一松,正要把那外袍松开,便听见陈澍的脚步声并没有变远,而是越发地近了,他微微抬头——
一颗脑袋钻到云慎的眼前,好奇地瞧着他。
“——你在紧张什么,云兄?平日里你从不曾这么拘谨的。”
云慎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本能地想后撤,但一股莫名的线紧紧束缚着他,教他别说往后退了,连那后撤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澍轻松地歪着身子,几乎把头横在了云慎的面前,看着他,打量着他,而他则更像是被这目光牵引着,不能自拔,渐渐地迷失在这样仅仅是探寻的单纯目光之中,呼吸一下下打在陈澍的脸颊上,变得急/促。
那气息很快同陈澍的缠绕起来,仿佛飘飘扬扬的雪被融化一样的寒意蔓延至陈澍的眼睫,她又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感慨云慎身上沁人的凉意,而是终于把目光凝住,专注而懵懂地注视着他的双眸。
在这泛着灰的双眸中,她看不懂那些混杂的情绪,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覆在这混沌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绷紧,天地暗淡,但是有那么一缕赤色逐渐蔓延,生长,莫名地撩/拨着她的心绪。
“哦……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关切地问,“眼睛里有血丝了。”
“……怎么会。”云慎立时醒转,笑了,终于别开脸,似乎只当她在拙劣地岔开话题,但随即又在下一瞬反应过来,抓着那外袍的手指颤了颤,终是攥得更紧了。
剑上血痕、眼中血丝——
被他忘在脑后许久的血契。
第八十七章
“我的剑上,就这儿——”陈澍指着手上的树枝,大概是树枝分岔的地方,冲对面的人比划道,“——这儿有一抹血色,因为我是用血醒的剑,换言之,这就是我的血。”
“你的……血?”对面的人说到最后一个字,诧异地把声调上扬,又迟疑地缓缓落下,似乎正等着陈澍告诉他这不过是句玩笑。
“是啊。”陈澍道,疑惑地皱着眉头,歪了歪头,问,“你不是说你见过被劫来的剑么?难不成找错了?”
几人约定好接头的地方在一处茶馆,许是这昉城人并不喜好喝茶,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多,哪怕是午后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盛,理应有不少人进来避暑的时刻,这小小的茶馆中,仍是只有两三个客人。
头顶油布一撑,那晚秋的风一吹,裹挟着蒸发的水汽,这几个茶馆正中的桌子,几乎称得上是凉爽。
陈澍和那“钟孝”的人脉单独坐在一桌,在最角落里,另几人则拾了个稍大的圆桌坐,就在陈澍身后。
她问完这个问题时,身后几人虽未出声,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的。”那人脉讪笑道,“大侠放宽心,那剑我是见过的,方才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毕竟匆忙之间,我也不一定能保证就是看清楚了无误。”
在昉城的第三日,在两天一夜的游览之后,那“钟孝”终于联系上了与他相熟的人脉。此人,据说在恶人谷内小有地位,也是半个什么护法,若放到寻常兵士里,多少也是个能使唤人的牙门将,但等面对面见了陈澍,也不知为何,却是低眉顺眼,不等她提,便主动把那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且说这剑,的确是恶人谷中一个小喽啰劫来的,被劫的是淯水之上的一个船家,只是那原本执剑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手中握有宝剑,却能被区区恶人谷的小喽啰所劫,在那劫船时的一片混乱之中,就不太好分辨了。
劫来当日,这宝剑还过了一遍这位护法的手,最终也是经由他,再往上递,进献给恶人谷那头领的。
此人这么细致地同陈澍解释了一遍,再把那剑上的细节一对,除了他险些把那抹血痕指错了地方,还是又抬眼,越过陈澍肩头,又仔细地想了一番才指对陈澍方才指过一次的地方,旁的,什么重几何,长几尺,都是能一一对上的,分毫不差。
哪怕直到最后,这人还是明显不曾相信陈澍这“以血醒剑”的说法,但好歹他那恭顺的态度一直维持到最后,也不曾出言质疑,末了,问了最关键的那一个问。
“这位姑娘,剑如今既已到了我们主上的手中,你打算如何去取呢?”
“这……”陈澍回头看那何誉云慎,满脸都写着“这是能说的么”,而那二人之中,只见云慎侧过脸,默默地品茶,何誉倒是瞧着她呢,又憨厚地一笑,可是什么也没说,陈澍只好寞然回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拿钱买,总可以罢?”
“我们主上,坐拥整个淯北,不说旁的,就说这昉城,也足以抵千金、抵万金。若是要拿钱来买,姑娘可要想好了。”
“这……”陈澍一时语塞,又笨拙地回头去问何誉,“我还剩多少钱?”
“约合六百二十三两银子。”何誉不假思索,压低声音答道。
只是毕竟这一个茶馆也就这几个人坐着,他虽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用,那清晰到把零头都说清楚的数字还是被这一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没人道破,一片平静,陈澍又转过头去,酝酿着开口。
下山这么多日,陈澍也对这山下钱值几何有了数,得了这句话,知晓自己肯定是拿不出“千金”、“万金”,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地换了个截然相反的策略。
“那这位‘主上’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又问,“既然坐拥整个淯北,又何愁金银珠宝,刀枪铁器的呢,是也不是?这剑原本就是我所铸的,其上还印了我的名号,若是你们‘主上’这也不情愿通融的话,那也实在太过吝啬了。”
这话一出,陈澍面前这位“护法”的眼神便飘忽起来,时而打量着陈澍,时而望向陈澍身后坐着品茶的那几人,似乎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没了魂,生怕被他们听见一样。
只是陈澍何曾怕过这些,更是不懂,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了,头一歪,等着此人回话呢,便见这人胡乱用桌上的干净葛巾擦了擦额头新淌下的汗珠,轻压下那心绪,道:“并非我主上吝啬,这也正是我要同姑娘说的……需知我主上确实在这昉城是说一不二,地位尊崇,我此问,也并非是为难姑娘……”
“咳咳咳,”陈澍一手握拳,掩饰地捂了捂嘴,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为难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担心你们主上为难我,毕竟我多少还是那论剑……哦,我沈澍还多少还是会一些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