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慎往回走了两步,坐到二人躲着的那个小崖洞口,望着越来越湍急的雨水顺着悬崖往下直灌,一道一道地穿过洞口,再往更低矮处的地面灌去。
这样大的雨,不断打在山间树上,谷底石上,发出比方才更喧闹,沸反盈天一般的声响,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三分。可她还窝在“床铺”中,一只手抓着灰袍的一角,偷偷地把自己裹了起来,睡得极香,连翻身都不顾了。
云慎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心似的笑了笑,一面往洞里挪,一面又往远处看去。
这恶人谷中的人,便没有陈澍这样好的运气了。
肉体凡胎,若是坠落山崖,最缺的不是山间可以打猎寻得的野味,而是这眼前如同滚珠一样一粒粒划过洞口的水滴。
陈澍这纵身一跳,有风助她,在临近地面,要狠狠砸落在地上时把她一托,又有树助她,稳稳地勾住了她的衣服,教她免遭这其实并不难捱的皮肉之苦。
紧接着,现在,这场雨便下了下来。
如此突然,又如此充裕,若不是不远处战火未歇,而明面上陈澍那把“剑”也未找到,她甚至能在这山沟中呆上个俩月半年的,再建一个小剑宗,潜心练练剑,养养身体。
洞口雨水越积越多,湿意扑面而来,这会只有他一个人,云慎淡漠着脸,又往那洞中退了退,整个人都坐在了陈澍的身侧。
越往洞中,不止空间越小,这雨声也越发含混,确实不容易把人吵醒。然而“床铺”之下毕竟只大致垫了些草,就算是最差的客栈,大通铺,那床也要比这张要舒适许多。
也就只有陈澍这样睡惯了露天席地的人,才会这样安然地在他身侧睡去。
瞧见她把那灰袍都裹在身上,很是乖巧可怜的样子,云慎看了一阵,又转身去,把自己身上那外衣也尽数脱了下来。一片黑暗之中,他稳稳俯下身,轻巧地从她手中把袍角取走,塞回原处。
陈澍睡得深,手里动作也轻,一摆弄,手便松开了,乖顺极了,可全然没有平日里那有主意的样子。
只是,正在云慎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要回身去给她披上外衣时,一扯,感觉到手上一股力把他扯了回来,他才发觉方才这乖顺是有因缘的。
——陈澍那手中确实不再握着他那袍子了,改为抓着他撑在身体一侧的手臂,且抓得紧紧的,只用半分力,便如同铁一般牢固,撼动不能。
于是云慎这一扯,不仅没扯动陈澍,还惹得她不满意地哼唧了两声,把这手臂抱得更紧了。也是他死死撑着,才没有直接压在她的身上,就这么和她滚作一团。
但看二人这姿势,其实与滚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云慎辛苦撑出来的那点空隙,也不过是一张纸的距离。
连陈澍低声咕囔时呼出的热气,都萦绕在他的鼻尖,像这谷底的小水洼,慢慢地渗入他的躯壳,久久不散。
当然,他是嗅不出是怎样的味道的。
因为那难以自抑的躁动已经又浮现在他的身体里,如同剑被拨动发出的清脆嗡鸣,一下,又一下,教他的神志越发清醒,却也越发只能想着面前这个熟睡的面孔,自然地如同什么痼疾再犯,可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这并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他被陈澍熔入铁炉,重新打造,被陈澍一点点地雕刻出来,印在他脑海中,骨髓里的这道血痕。
陈澍爱惜他,所以他身上的每一处,她都仔细地抚摸过,那有点毛燥的指腹描摹着她心目中最适合她的剑的样子,反覆摩挲。哪怕她根本是头一次铸剑,根本不明白手里这块镔铁曾经刻着怎样的故事,都被她一下又一下的锤炼,打磨,强硬地改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滴醒剑用的血,更是蛮横地熔入云慎的五脏六腑,把他整个身体中的血液都一洗而空。
锈去了,窒息的水底泥沼也不再把他淹没,可是贯彻周身的,仿佛无形锁链一般的血契,又将他牢牢地捆住。
当然,这还不够。
远在天虞山的每一夜,不拘是空幽的夏夜,蝉鸣满屋,还是同这一夜一样安静的雨夜,自从陈澍铸成了这把剑,便从不离身,吃也带他,住也带他。师兄师姐开玩笑说她同这剑过得了,她义正辞严地辩解说学剑法的第一日就已经同剑一起过了。
于是每一晚,他都这样被陈澍拥着入睡,法力好像温床,不自知而孜孜不倦地蕴养着他,教他更是沾染上陈澍的气息,终于,在某一夜,他从那前世一样的旧梦中惊醒,仓促计划三五日,便逃离了天虞山。
那时他还没有化形,没有意识到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是错,也不曾这样亲身感受到贴近陈澍时,那样被攥着五感,连胸膛起伏都生怕离她太近的感觉。
哪怕是一滴雨水,面对那足以烧穿山林的熊熊大火,也会徒劳地抑制着自己不要再落下,可转瞬,他便已经甘愿地落入火海,离着陈澍如此温暖的血肉之躯这样的近。
云慎自己的身体里,又何尝没有陈澍留下来的印记呢?
这样黑暗的洞穴之中,他甚至还能分明地看见她的侧脸,好似有些许细小绒毛,脸颊有些红晕,衣襟遮住了喉颈,也遮住了些许探入衣领的碎发,随着呼吸,又一缕一缕地散开,滑落到云慎手边的灰袍上。
那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欲聋,直到一滴热汗落下,打在陈澍的颈间,又缓缓滑进更不可探寻的阴影之中,云慎终于发觉这并不是陈澍的呼吸,而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确实只是一把剑,一把从头到尾属于陈澍的剑。
血契或许束缚了他的神志,可是这样真切的感触,那样汹涌的情愫,还有这好似真成了凡人一般明晰的,一点一点扩大的心跳声,终于织成了这样如同天虞山一般清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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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那丰霈细雨仿佛把这一夜浸润了,漫长的一瞬过去,云慎终于要支撑不住,收起手来,有些狼狈地卧在陈澍的身侧,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
一席白衣,也不知道是搭在陈澍身上,还是被他压在身下,就这么纠缠在两人之间,绑着他们。
只要再靠近那一点,一根发丝的距离,他便能亲到陈澍的乱发,然后便是她温热的眼睑,嘴唇微张,那裸露的一截颈项,隐隐起伏,似乎在等着什么更锋利的,更柔软的东西舔舐上去。
云慎不由地贴得更近了。
他原本应该在外面守夜,而不应当在这里,迟缓地意识到陈澍发间那股不同寻常的潮气是裹着皂荚的味道。
偏偏无所知的陈澍还翻了个身,朝着他这边凑了过来。方才散落在袍上的乌发也落在了他的脸侧,那样温柔潮湿的触感,轻柔剥开了他身上的最后一层锈迹——
被丢入炉中重铸,也不会淬去他精魄道行;沾染上凡人血气,仍不掩其金石之性;然而此刻,于狭谷之中,于沛霖之间,这奋然不顾的纵身一跃,终究使云慎束手贴耳,抛开前尘往事,自甘沉溺在这以真心铸就的锁链里。
在天虞山,陈澍抱惯了他,此时甚至不觉得他冷一般,在梦中也这样依赖地凑上来,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背。
隔着衣料,云慎也能察觉到那手指不经意地收紧,二人越拥越紧,陈澍身上的暖意疯狂地侵入着他的皮肤,逐渐占满他的神志。
只是一吻而已,落在耳侧,颈间,她是不会察觉的。
鼻尖探入那更浓郁的颈间,擦到陈澍的耳垂,尔后止住。
这没有什么,他与他身体里的血都在尖叫着,战栗着,仿佛只要一个顺着他心意的触碰,便能让这长久紧绷,不得释放的冲动宣泄出来——
他便能和陈澍水乳相容。
光是这一个想像,化为剑身被陈澍握在手中驱使的景象便能教他的喘息再也停不下来,这比那天虞山的潭水还要教人喘不过气来,被陈澍压住的手臂止不住地打颤。
呼吸间,他的脸颊也与陈澍耳侧那块肌肤相贴,缓缓向下,摩挲一般地拂过,许是面上雨露潮湿,他从不知陈澍竟也如此这样滑腻,那让人着迷的触感一点点地引着他向下……
好似是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他眨了眨眼,那唇终于,带着雨夜里的寒凉,轻轻贴在陈澍的颈间。
几乎灼伤人的火苗顿时在云慎体内蹿了起来。
自然,他的体内也有陈澍留下的法力,就像是烧尽的那捆干柴,也不过是在同陈澍相触的那一瞬便旺盛地烧了起来。但这样滚烫到唤醒他的理智,将他浑身湿意都生生沥干了的触觉——
云慎遽然从这由血契所掌控的牵线木偶中抽离开来,伸手摸向陈澍的额头,屏息一贴。
果真,那凝着细汗的肌肤比起颈间,只热不冷。
整整三五日的能掏空人的劳累之后,陈澍,又骤然没了一身法力,也确实是累垮了。
在这绵绵细雨所笼住崖洞中,在不愿醒来的美梦里,她发起了高热。
第一百零一章
雨水湿冷,彻底浇灭了谷地里那柴火烧成的木灰中残留的热度,很快,把整片烧过的碳灰都润湿了,只留一片越发狰狞的乌黑,铺在地里。地上也变得泥泞起来,每当水珠渗进那泥土之中,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雨水落下,灌在这谷底,汇成小而浅的一道道水洼,不断汇聚又分散,好似也活了一般灵动,映照着初升的月光,偏是可喜。
或许这茫茫山岭对这场难得的雨是翘首以盼,或许那正在战事之中的双方更是,毕竟秋雨虽晚,却也能暂且缓缓这一谷的战火,让打了一整日的两方都好好地吃口饱饭。
然而这雨,如同点苍关的那场大水,瞧着越有心气,下得越势大,实则就越可怖。
无名崖之下是谷地,这恶人谷也是谷地。
要说这二人暂时落脚的地方还好些,“南北通透”,那入了冬越发凶狠的山风会将一切卷走,包括这些谷底雨水汇成的小沟、小溪。
还好他们早便选好了这个小崖洞,地处山坡之上,又有上方的岩石作遮挡,整个崖洞仿佛一个温暖潮湿的蛹,怀抱着陈澍,容她哪怕生着病,也安稳地沉沉睡去。
但恶人谷就不同了。
对于萧忠,蠢笨如他,或许会觉得这是个征兆,一个能教人喘息,甚至能把信送出去的空当。但当这雨越下越长,下个整夜,再下个两三日,那便不是甘露,而是能把阎王隐藏在其中的漫天雨雾了。
且不说这雨顺着恶人谷一圈山脉留下,最终在谷内会汇成怎样泥泞的地面,就说这雨打在兵刃上,打在树林里,甚至打在屋檐上,这连绵的响声,能掩盖住鸟鸣,自然也能掩盖住大军突袭,一举进攻的声响。
那月光又并不明亮,若是朝廷这方真起了这个心思,这恶人谷恐怕就不是能撑十天半个月的问题了——
这一场雨,便是给老天给萧忠送葬的伴礼。
一整日的鏖战,除却正午时分有过那半个时辰的间歇,整片淯北都不曾停下来过。
雨一下,仿佛得了什么令一般,那进攻谷口的大军又停了下来,回营整顿。
这回,谷口可不止这人墙堆成的大军了,不断的进攻所掩盖的后方在雨雾中露出几个角来,只一看,便叫人心惊——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下,竟早已在谷口兴起土木,不过半日,那营寨一般的一道壁垒便已筑得七七八八,兵马一退,便如海潮一般飞速后撤,在那墙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军这当真是有备而来。
且不论那恶人谷中人如何惊惧,山上的那些武林人士也没有闲着。
那些人,早已从各个山头往下,暗地里摸到了恶人谷营寨不过数十里,甚至数里的地方,埋伏妥当。不过是怕打草惊蛇,才不曾直捣黄龙,冲进营中厮杀。
然而雨一下,他们苦等的时机又算得了什么?细细雨线如同一张盛大的轻纱,那丛林中疾行的声音被雨声掩盖,树枝摇曳,沙沙作响的景象也能恰到好处地遮住这些脚上功夫了得之人的行踪。
那恶人谷中的人,休息的休息,整顿的整顿,还有人,一边给伤口止痛,一边喝上了酒,高声唱着淯北的歌谣,歌声断断续续,连那小阁楼之上也能听个两三句。
殊不知,这样迷濛的夜色之下,覆巢的危险近在咫尺。
大多数参与此行的武林中人皆已埋伏在这周围一圈的山林之中,他们本就是应召前来,凭的是一腔热血,一看时机成熟,甚至不需那谷口大军的传讯,便趁着这月黑风高,炊烟与雨露缠绵的一派祥和之时,直袭入恶人谷中。
还是接连倒了几个萧忠的亲信,那谷里才逐渐反应过来,乱作一团,白日里还煞是□□的这一波人马,入了夜,正是懒散之时,被这么一击,连反抗的想法也无,连连逃窜。
霎时间,整个谷内越发热闹,不知谁踢翻了灶台或是烛火,火势在那一片木房中蔓延,又很快被这雨浇灭,于是这烟也愈发地沉重,被雨点打得往下堆积,氤氲在谷中这一片越发混乱的营寨里。只时不时能听见其中有兵戈声,叫喊声,还有杂乱吵嚷的脚步声。
不消说,那谷外大军本也在休整,见势,哪还有坐观的道理。
只听得塔上哨兵一来报,这一波领军的,也正巧,可不正是那一心贪功的刘茂么?不过听了两耳朵,知道那武林中人已然攻入恶人谷,也顾不得旁的了,急忙升起帐来,将几个牙将唤回,一番简短商讨后,召集全军——
真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边还不曾招架过去,不过半刻,原本安静的谷口也燃起了火光。然而谷中厮杀正酣,群龙无首,哪怕有人瞧见了,或是原本就负责看哨的人不曾擅离,也不能在乱中把消息递去小阁楼,更别提组织起有力的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