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骤雨,成为了黑夜中最好的掩护,送着两边人马不管不顾地冲进谷中,仿佛两把利刃,把这昨日还能左右整个淯北的庞然大物绞在他们的老巢之中。
而这一夜,却才到亥时。
雨还漫长,夜也还漫长,不仅仅是攻下这恶人谷如是艰难,因而显得漫长,还因杀戮本就是漫长的。哪怕谷中之人引首就戮,这一刀一刀,也要杀到天边泛白去了。
不过好在这胜局已定,于是这纷乱之中,有一人,便分起了心。
李畴刚带人夺下外围的粮仓,派人守了,便一个猛子扎进人堆中,仗着武功高强,也不顾其他人还在厮杀了,挨个地摸了过去,一见熟人便问:
“——你见着何誉那蠢货了么?”
同何誉被分至同一处哨塔的,本就只有他和那些碧阳谷弟子,哪怕何誉原路返回,也应当是与他们迎面相撞,而非遇见旁人。因此,他问了一圈,自然都答说不知,中间还问错了一个恶人谷中的匪徒,那人转身便刺,李畴堪堪躲过这一刀,转头泄愤一般,把此人的手生生剁了去,犹觉不够,又把他扔进了最混乱的战场中心,自己仗着一身轻功,纵身离去。
那些碧阳谷弟子见他这么快回来,自是大喜,都以为找到人了,围上前来,问。那李畴向来自诩无所不能,此刻又如何答?只好摇头以应,又一顿,赶在众人详问之前,一迈步,朝远处奔去。
这回,他不是奔向谷中,而是缘着那山坡,往那信使原先道出的密室所在,毫不犹豫地狂奔而去。
山路险峻,下了雨的泥泞山路尤是。
李畴越往山上奔,那脚步就越沉重。谷底兵戈不止,他也越发没了底似的,面对着茫茫山林,不知往何处去查,往何处去看。
何誉的小命,本不在他应当关心的事情之中。他缘何如此急切地来寻,大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是点苍关城门口那一齐救人的情分,或许是此事不仅牵扯何誉一人,还牵扯到了陈澍。
而据那琴心崖几人说,陈澍自入谷已有数日,仍旧一点关于她的行踪也没有。
他的脚步停了停,似乎不愿再去细想,仰头,才惊觉这大雨已把他整个人淋了个透心凉。往日那如何讲究的衣冠,也早已散的散,湿的湿,几缕头发紧紧贴在外袍上,好不狼狈。
然而李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又深息一口气,重新起身,往山上奔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不知是雾还是烟,又或是树林遮住的漫漫月光中,有两个黑影疾步走过。
一个高些,一个壮些,等再走近了,定睛一瞧,壮的那个,脸上虽然也同李畴一眼,头发乱飞,不修边幅,可那脸上哪怕在夜里也暗得晃眼的眼罩分明地道出了此人身份——
“何誉!”李畴大怒,追上前去,就差拎着他领子好生发泄一顿了,口中连道,“你究竟在山上磨蹭什么!哪怕寻密室,找剑,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哪里需要这么久?我看你是把这战事也当作你们师门的那些个木工了,当真以为这时间是——”
“哈哈,不必动怒。”另一人道,李畴这才突兀地停下,转头一看,又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听得那人温和道,“何小兄弟是遇见了一波匪贼,这才耽搁了些时间。不碍事的,整个战局也不会因为我们这一两人而改变多少,何况我武林盟不过是相助朝廷,尽了心便好。”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那李畴的火气也缓了不少。他这边听了,撑起个笑脸来,唤了一句“徐盟主”,又道:“此刻众人都出动了,那恶人谷猝不及防,竟阵脚大乱,如此,原先商定的计划恐怕都不需要了,今夜便能打下来。”
何誉拍拍他的肩,三人也不叙话,脚下不停地往谷中赶去,
不多时,果然又回到了谷中。
说这谷中战局,相比片刻之前无甚大变化,李、何二人一到,也准备冲进战局,却见有人似乎认出了那盟主,从刀光剑影中艰难挤出来,冲向这边,高声喊道:
“那阁楼要被我们打下来了,盟主!”
三人俱是一喜,在抬头一看,那谷中小阁楼上果真有些火光,映出不少黑影,显示武林盟这边的人。武林盟主当即应道:“是好事啊,不必急着同我报,应赶去支援才对——”
“可那楼内并未找到恶人谷谷主!”
“没有找到谁也不必急着同我……”那武林盟主话说到一半,生生地压了回去,猛然转头,问,“什么?没有捉到萧忠?”
第一百零二章
陈澍这一病,同样是一夜。哪怕先前同云慎商量好了要她守夜,最后也只在云慎怀中呢喃了两声,翻过身去。
东边天际,太阳初升时,她的烧才退去了,满头大汗地醒来。
彼时,雨已停了,若不是满地新泥,这雨仿佛没下过一般,偶有一两声尤其响亮的鸟雀叽喳,伴着烂漫天光,悄悄地钻入这温暖的崖洞之中。
她醒来的时候,正窝在云慎怀中。
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云慎衣衫半解,带着寒意的皮肤紧紧贴着她,隔着一道衣料,那触感也格外地明晰,些许沁人的刺痒钻入她的肌肤,直达脑海,教她又清醒了几分。
这景象自然与她睡前所预想的大相迳庭。不提她为何就这么睡过了整夜,洞外天光明亮,而她却浑身疲乏,且说这二人紧密相拥的姿势,更是教人费解。
电光火石之间,她甚至不知先问哪个。
当然,云慎是彻夜未眠,只见她醒来了,便伸手,也不顾她面上的疑惑,迳直把那手掌贴上陈澍额头,探了探冷热,尔后缓了口气,笑道:“是好了。”
陈澍愣愣地看着他这一番动作,好半晌没有出声。
她倒不是觉得逾矩,这样紧密的拥抱,只教人觉得久违的踏实,好似他们二人本就该这样被紧紧束缚在一起一般。
但是云慎对她的态度,瞧她的神情,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原先二人不过是相识一场,有些缘分,也有些感情,只是完全及不上好友,甚至是挚友。不提云慎如何小心待人,个中距离与分寸,她再愚钝,也是明白的,因而云慎前往密阳坡所为何事,她不曾问,这到了昉城又如何与那萧忠结识,她也不曾问。
顶多是在崖下吃饭时,怕云慎为人所骗,稍微提了那么一句。
除了这一句,再没旁的。昨日忙着打猎,忙着吃饭,加上她毕竟是病了,哪怕自己不曾察觉,那精力与劲头不比平常,当时不觉得。可等今日,在这样明媚朝晖下,病已去了大半,又是如此亲近地瞧着云慎,她顿时发觉了这微妙的一丝变化——
就好似,好似云慎不再隔着一层雾,他面上的神情也不再单纯地只是刻意的笑,那些担忧和欢喜,都能简简单单地透过一个抬眉,一缕笑意传递出来。
一愣过去,紧接而来的自然是好奇,陈澍瞪大了眼睛,又往云慎身上凑了凑,无意识地松开那握了一夜的手,抬起来,撑在云慎的耳侧。
她正要仔细地再瞧两眼,便见云慎那薄唇动了动,笑着道:“怎么,烧了一夜,烧傻了,不认得我了?”
“……就是不认得你了!”陈澍道,一被打岔,哪里还有心思去捉这细小的变化,不大乐意地顶了回去,想了想,又刻意地把才才挪开的手往下一压,正巧压在云慎半露出来的肩胛处,满意地听见他被压得“哎呦”一声,才似乎消了不知哪里来的气,哼哼道,“我昨夜烧起来了么?所以你才没叫醒我?”
云慎握着她的手,作出一副吃痛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她这“雷霆”一般的力道挪了开来,长吁短叹道:“可不是么?结果我们小澍姑娘还不是不认我这一夜的辛——”
“认!我又怎么不认了!”陈澍说,终于从他身上爬起,拍拍身上的草,小声嘀咕道,“……怎么你说话越发像那刘茂了,弯弯绕绕的。”
“——一夜的辛苦,还要嫌弃我说话弯弯绕绕的。”云慎嘴里不停,温和而固执地把这句话说完,末了,和已经半坐起来的陈澍一对视,露出一个越发完美的笑来。
陈澍的脸倏地红了两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下山,什么也不会辩解,笨嘴拙舌的姑娘。也不知其中是否究竟夹杂着几分难为情,几分自言自语被戳破的恼羞成怒,她动了动嘴,又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使出了杀手锏来——
“……那你又是怎么帮我把烧退去的?我真烧糊涂了?”
岔开话题。
云慎一笑,同她一样坐起身来,也不与她多计较,纵着她把话头这么叉开了,他才低头一笑,道:“你不总是说我冷么?我才脱了衣服,把你‘捂冷’一些。想来还是有用的,没烧傻呢!”
剑自然是凉的,何况是在深潭中呆了上千年的剑。但他自然不能这么明说,反拿起陈澍的话来作幌子,搪塞了过去。陈澍果然丝毫不察,眼睛一瞟,自己身上还挂着云慎的一件衣服,显然又是给她御寒用的,于是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当然没烧傻!”她道,又偷眼看了看云慎神情,发觉他这回起床一点脾气也没有,神色又松动了些许,不似方才那样同人斗嘴的倔强了,沉吟片刻,主动道,“那我还是要谢你的。我果然没瞧错人,头一次见面,我就说你是个好人,这回也算是救了我,那我跳崖来救你,也算是救对了人——两件事,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就抵了罢!”
说着,她大气地一挥手,给此事下了一个定论。
正值那太阳从东边山脉整个蹿了出来,方才的柔光顿时大盛,变得有些刺眼了。旭日自东而出,漫天霞光正正好好撒入这一角狭小的崖洞之中,透过陈澍的周身,晕开来,仿佛她也发着光一般,把这崖洞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
许是被那明光晃住了眼睛,云慎原本瞧着她,也是呼吸一滞,避开了视线,才笑着逗她:“……怎么能算抵了呢?”
陈澍刚消下去的气焰顿时又涨了起来,瞪眼看向云慎。
“这还不够?我够意思了!我可是跳下这么高的崖……”她说,有些急了,几乎要把手指放到云慎面前,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认真同云慎算清楚。
“可不是说你拖欠了我什么。”云慎笑眯眯的,等着她红着脸往他这儿又凑了凑,梗着脖子还要继续说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出言打断,道,“我是说,你可不止救了我一次呢。这恶人谷一次,点苍关大水,还有一次,你忘了?”
陈澍立时僵住了,那好些苦苦想出的话,都霎时堵在喉咙眼里,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这样僵持了半晌,都化作了一声有些赧然的“哦”。又一阵,云慎的眼神也同她对上了,她才恍然回神,挠挠似乎仍有些发烫的脸颊。
“也不全然是了。点苍关那回,也是你命大……”她道。
“你救了整个点苍关的人,我命再大,也不过是在水中多浮沉几下,若没有你,最终还是要被那大水卷走的。”云慎道,直直看着她。
这回,二人之中,倒是陈澍先眼神躲闪了起来。
明明在点苍关也曾经被成千上万的人亲言感谢,那些人眼里的感恩比起云慎只多不少,可她也不曾这样被烫伤似的不敢面对,就像真的读出了那眼里除去感恩之外的旁的情愫。
陈澍回过头,先是哼哼唧唧地把那被子又理了理,才道:
“……救人嘛,能救就救了,也算不上亏欠什么。你要是有心,平日里别总跟我师父似的多嘴训我就成!”
“……好。”也许没想到陈澍提出的竟是这样小的要求,云慎啼笑皆非地轻轻摇了摇头,伸手,从陈澍手中接过他自己的衣服,又是一抖,利落地披上了,转而言道,“你之前说剑一定在恶人谷,如此笃定,必然也不难找到。不过等你找到了那‘剑’,你又待如何,回山门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澍一怔,又一笑,“想这么远的事情作甚,我都还没找到剑呢。哪怕真找到了,回了天虞山,肯定也要讨张你的像来,去问问我师父,同他说山下有个书生,最爱多嘴,说话一套又一套的……”
“好啊,尽说我坏话。”
“也不尽是坏话!”陈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这回真掰着手指头,给云慎一道一道地数起来,“你肚子里有墨水,吵架厉害,这是头一条。还有聪明,坏主意一箩筐……这也算是好话呢!哦对,还有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什么?”云慎抬眉,很给面子地一扬下巴,等着陈澍说完。
“——你是个好人!”
此话一出,云慎便失笑了,也不答,也不捧,只是低下头,顺着陈澍的手势把她那手掌捉来,细细一看,笑意越发深了。
“……不仅烧退了,这手上的伤竟也好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也像片刻之前摸陈澍额头一样轻轻抚了抚陈澍掌侧。
那块之前还留在着些许血痂的皮肤,过了一夜,竟奇迹般地生出了许多新肉,乍一看,根本瞧不出那昨日的伤口!
云慎说完,还未等到她的回答,抬起头来。
二人视线相对,陈澍无辜地眨眨眼,歪了歪头,也有些迷茫地道:“是好了吧……不对么?我从来受伤都是这样好的。”
“不大对。”云慎道,“我脚伤都还没‘好’呢。”
“……也是!”陈澍恍然,张开口,缓慢地点了点头,作出思索的样子,又半晌,却什么也没想到,心里小算盘一拨,光明正大地“偷眼”去瞄云慎。
果不其然,云慎一见她转眼看来,便道:“……你是不是法力恢复了?”
因为法力恢复了,所以彻夜高烧也不曾烧出什么问题,反而慢慢地烧退了。也因为法力恢复了,那手上的伤就飞快地好了,正如她原先在天虞山时的经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