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勉如今主攻的赛事是拉力赛,每一年的赛事共有六个分赛站点,每个站点又设有超级短道、长赛道和特殊赛道,涵盖公路、山地、林道、土路等多个地形,因为赛道复杂,在他的副驾驶座还会有一位专门的领航员为他读路书说明路况。
何勉的领航员沈觉明既是他的赛事领航,也是他的日常教练,于何勉而言亦师亦友。他比何勉大上一轮,也是少年时期就做了职业赛车手,后来年纪见长,身体反应速度变慢,就转做了教练。
沈觉明其实人长得很周正,就是不太乐意费心意粒头发留得精短,衣服也穿得随意,今天的短程训练他没有上车,只在一旁记录数据。
眼看着车子越过终点线,沈觉明掐下秒表,对表显的数字不甚满意,等何勉停车,把表往他眼前一摊:“出弯慢了。”
何勉嗯了一声,并不辩解或者说明理由,摘掉头盔手套,从一旁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水慢慢地喝了一口。
之后沈觉明和他说些什么,他也只是偶尔点头,显得有点冷淡,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因为才刚激烈驾驶过,胸膛在包裹性十足的专业赛车服里微有起伏,喉结也滚动地频繁,显得很有男子汉气概。
明明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样的何勉,顾堇堇还是情不自禁地暗道了句养眼。不过想到何勉的不配合,这点颜值上的加分立刻就被她扣除了回去。
她在赛道外围默默旁观着,直到何勉和沈觉明结束交谈,才走上前去,笑着向何勉挥了挥手。
沈觉明看了看笑容嫣然的顾堇堇,再看看一旁情绪不明的何勉:“来找你的?”
沈觉明倒是知道两个人分手的事,之前何勉叫他去喝酒,他到的晚,那时候何勉已经有些醉了,和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们嘻嘻哈哈地玩着牌,看不出一点伤心难过的样子。
要真说他一点感觉没有,沈觉明倒是不信。何勉他很珍惜自己的职业寿命,轻易是不喝酒的。
但何勉也是很骄傲的人,既然分手就不会轻易回头,所以沈觉明认为,顾堇堇今天不管是为了什么来找何勉,就算笑得再甜,也都不可能如愿。
何勉倒是清楚顾堇堇是为何而来,不紧不慢地往她的方向走。
顾堇堇也往前迎了几步。她今天穿了身剪裁得当的卡其色套装,衬衫后腰处系着同色蝴蝶结,裙裤到膝盖下沿,得体而不失活力。因为后脑伤口还不能完全被周围的头发掩盖,还戴了顶同色系的贝雷帽,头发扎成麻花辫垂在两侧,衬得她显露的梨涡尤其俏皮。
何勉觉得她这样子还多了点没心没肺,透着一股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清澈,她上大学那会儿就是这样的,不会隐藏自己的天真。
何勉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想来说服我继续参加拍摄,那只会是白费唇舌。”
顾堇堇也有做好心理准备他大概不好说服,选择了迂回策略:“也不是非要说服你参加,只是想着节目能有今天的成色,何老师功不可没,假如之后节目口碑下降,会有些辜负您和团队之前的努力,所以想和您讨论一下今后的节目走向。”
她态度诚恳,言辞礼貌之余,还多了些恭敬,甚至不惜用何老师这样的尊称。
可何勉听来只觉得刺耳,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她脸上扫过:“你失忆了,可能有些社会人情也一并忘记,需要有人提醒。”
“怎么,我哪里做得不合适了么?”
“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木乃伊一样安静躺尸,而不该为了挣那点流量,再来和我讨论什么节目走向。”
顾堇堇睁圆了眼睛,她之前以为何勉只是性格别扭而已,可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恶劣地让她向干尸看齐!
何勉说完便转身要走,顾堇堇小脸绷得紧紧,几步上前拦住他。
“首先,我过来找你讨论节目,并不在于节目流量,而是为了节目质量。就上次的录制过程来看,我是真的认为你很具备赛道测评的专业和公允,才想要争取和你继续合作的。再者,你已经清楚我失忆这件事,就算过往对我有所不满,也可以平心静气地和我说明。”
顾堇堇尽管生气,说话还是很有条理,她反问何勉:“难道在社会人情里,用这种恨不得对方死掉的态度面对工作往来,就是一个合格前任该有的表现吗?”
面对她这样的控诉,何勉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混不吝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失忆了也还是一样伶牙俐齿。”
顾堇堇想说她从小就伶牙俐齿,但大脑不知怎的,却有很多朦胧而混乱的画面闪过,她看不分明,画面里纷乱的声音她也分辨不清,只依稀觉得是曾经她和何勉彼此争辩的场景。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是一团无形无序的气流在她脑海横冲直撞,顾堇堇感觉头痛欲裂,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在旋转、下坠。
而她就像是出于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无法逃脱自救,只能出于本能地去抓住离她最近的救命稻草。
顾堇堇伸手想要拉住朦胧视野里的那个高大身影,以借力站稳,仓促之间纤细手指抓的位置却有点暧昧,偏偏是在何勉的侧腰。
何勉看着她小手在空气里挥舞一下,突然抓到腰间,腹肌不由自主地紧绷,眉头皱起地把那只手拂开,力道并不收敛。
顾堇堇本已经无法自己掌握平衡,再被他这么一拂,整个人就向一旁栽了过去。
何勉没想到顾堇堇竟像秋天的梧桐叶一样弱不禁风,就那样在他面前飘摇着倒向冰冷的地面,下意识地去扶她时已经有些迟了,她整个人还是跌了下去。
何勉完全怔住。
所有的风景都好像骤然碎裂在她盈满泪水的眼睛。
第5章 送还
银色轿跑呼啸着穿过林荫大道,何勉在红绿灯的间隙通过后视镜仔细看了眼在躺在后排的顾堇堇。
她的额边已经覆了一层细汗,帽子在他抱起她时早也掉了,后脑的伤口就是在那个时候才暴露出来,已经拆了缝线,疤痕处新长出的嫩肉还泛着红。
这些日子她好像瘦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蛋都显得轮廓尖削,眼睛闭得紧紧,唇被贝齿轻咬着,身体的每个细胞似乎都透着不适。
何勉皱眉,在绿灯亮起的第一秒就踏下油门冲出。顾堇堇被晃地难受,忍不住出声,让他别开太快。
“还晕地厉害?”何勉低声问,“怎么会受伤的?”
顾堇堇不想理会他这话,蜷缩着身体没有回答。
何勉眉头皱得更紧,倒也没再深踩油门,一路平稳地驶入医院。
顾堇堇感觉到车子停了下来,她本想睁开眼睛,试着克服一下眩晕感,自己慢慢下车,不想竟然完全控制不了平衡,半截身子滚下了座位。
何勉打开车门,半扶半抱的把她从后排解救出来。
顾堇堇仍是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只能依附着何勉。这种不得已的依赖,让她觉得有点难堪。
尤其是,何勉抱她抱得太贴近,一手揽过她背后,一手贴在她膝窝,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呼吸都拂在她脸上,她甚至又嗅到了他身上幽淡的木质香。
事急从权,她也只能努力忽略这一切。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蜷起,虚握成拳,就像是拍照搭肩时的礼仪手一样,留出应有的距离。
两个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去找了陆时清。
陆时清问过症状之后,诊断说:“考虑是耳石症,也就是耳石在耳道内部位移造成的平衡功能紊乱,去做个影像检查。”
何勉颔首,伸手要抱顾堇堇去检查。
顾堇堇拒绝:“我现在好一点了,可以自己走。”
“你确定?”何勉觑着她问。
顾堇堇此时的确不像之前那么晕了,她点点头,深呼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抬脚要往门的方向走,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一旁栽。
“逞强。”何勉冷哼一声,颇有先知似的随手把她揽住。
陆时清则示意他们不用再费事去检查:“的确是耳石症,扶她到里面复位。”
顾堇堇看到里面的医疗仪器,忍不住问:“会不会疼?”
“不会的,放轻松。”陆时清说,“几分钟就好。”
顾堇堇轻轻嗯了一声,把何勉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挪开,调整为自己手在上地抓着他的腕子,这才开始慢慢挪动。
“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时刻注意举止分寸。”顾堇堇说。
何勉:……
*
陆时清不愧是医学博士,说几分钟就真的只用了几分钟。实际上复位过程不但不疼,还蛮舒服的。
终于能够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顾堇堇坐起身,看着陆时清关掉仪器,活动着干净修长的手指,由衷发出一句赞叹:“好神奇,现在一点不晕了。”
她本还想左转右转地来回活动一下脑袋,被陆时清制止:“才刚复位过,活动幅度不要过大,熬夜和情绪激动也都对恢复不利,静养为主。”
顾堇堇连忙收敛动作:“谢谢陆医生。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陆时清笑了笑:“用天麻食补虽然是很对症,但是一定要注意剂量,不能长期服用。回头我再给你发几个药膳的方子,你也可以换着尝试一下。”
顾堇堇知道他应该是看到自己朋友圈才这么叮嘱的,笑着应好。转眼再看到一旁沉默不语的何勉,不由得默默腹诽了一句,两人说来也认识,何勉怎么没一点这种温柔气质?
如此折腾一番,离开医院时,顾堇堇已经打消了找何勉继续录制的想法,何勉要去停车场取车,她也没打算跟去。
“谢谢你送我上医院。”顾堇堇说,“我现在可以自己回去,你也可以把我的报告还给我了。”
刚才陆时清把报告拿出来让她带走,何勉倒是手快,先她一步接过去,还低着头研究了一会儿,也不知在研究个什么。
何勉闻言,脚步一顿:“你的帽子和包还在我车上。”
对哦……顾堇堇抿了抿唇,帽子倒是无所谓,包包总不好不拿,里面还有不少私人物品在。
她轻咳一声:“那我拿完就立刻安静告辞。”
何勉想到之前自己说的像木乃伊一样安静,陷入僵硬的沉默。
医院里都是形色匆匆的人,有些病患还坐着轮椅,有些病人家属愁绪都挂在脸上。生死这样的事,在这里是不能容忍玩笑和负气的严肃话题。
沉默着走到车前,何勉不由分说地把手里的报告丢进车里,示意顾堇堇上车。
“送你回去。”
“不用了。”
“送你这话不是以前任身份说的。”
“那是……?”
“乐于助人的热心市民。”
何勉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抿直了唇。
顾堇堇失笑……还真是个别扭性子。
“那就更不好再麻烦你了,热心市民何先生。”顾堇堇说着,弯身从车里抽出报告,接着是自己的帽子和包。
她把配饰穿戴整齐,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谢谢你,再见。”
她的态度礼貌感激又带着距离,就像是真的在和一位陌生的热心市民告别。
何勉有点无语:“你现在这幅样子,去挤地铁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非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顾堇堇摇了摇头:“直到现在,你还是连一句抱歉都没有,仿佛刚才态度恶劣的不是你、我刚才摔倒也和你完全无关似的,现在我坐你的车,反倒还要承你的人情……”
她说到这里,轻哼一声以表示对何勉的蔑视:“我才不要呢。”
她这模样落在何勉眼里着实有点娇憨,偏偏她娇而不自知,让人很想逗弄。
何勉于是好整以暇地道:“所以说你失忆以后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思想。口头道歉有什么意义?不如直接索取精神损失费。”
眼看他大有要拿钱摆平她的意思,顾堇堇挺直腰板,打算和他说清楚态度和金钱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何勉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她意料。
“我可以勉为其难再录一期测评。”
拿这个当精神损失费么?
比起金钱,这的确对她而言来得更受用。她现在毕竟对节目掌控地还不够全面,需要时间来完成过渡,这个时候一味负气地排斥他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顾堇堇大脑飞速运转了一会儿,朝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期,这期间我会尽快把栏目改版。”
何勉把其中两根手指按回去:“怎么改版那是你自己的事。”
顾堇堇再次头脑风暴片刻,又顽强地多伸出一根手指,和他讨价还价。
“两期。就像你期望的一样,改版后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和你有太多交集,所以也希望你能在这期间配合我的工作。”
“如你所愿。”
这次何勉没再推辞,给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她上车。顾堇堇怕他反悔,也没有再多坚持地一定要自己回去,权且当他是自己在路上拦的出租车司机。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司机脸色不是很好,上车后只是用手指握着方向盘来回摩挲着,并没有发动车子。
顾堇堇反应了一会儿,想到应该是自己没给他地址的缘故:“我把定位发你。”
何勉没有看她,目视前方说:“你还有东西在我那,先过去拿上。”
“你送的贵重物品我是不会拿的。”顾堇堇说,“其他不重要的随你处理。”
“什么算作不重要?”何勉让她解释清楚。
顾堇堇想了想说:“不是属于我个人的,又或者和你有关的物件。”
何勉神色冷沉,手指因为握地过紧而指节凸显。他的呼吸都有些粗重,几乎是从喉间挤出了一个字:“好。”
何勉终于发动了车,但车子却渐渐远离了她发的定位。
顾堇堇发现方向不对,抓紧了手机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我告诉你,就算以前我们是在一起过,你也不可以胡作非为,立刻把我送回去,否则我要报警了!”
何勉不为所动。
顾堇堇顺手在键盘上按下两个一:“我可真要报警了!”
何勉不但丝毫没有感到威胁,反而扬了扬唇:“顾堇堇,安静这两个字真的不适合你。”
他的语气熟稔地过分自然,甚至显得有那么点亲昵,而他说的安静两字不适合她这样的话,更是对自己之前“像木乃伊一样安静”这话的暗自反驳。
顾堇堇默默放下手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她一时难以理清,只能别开眼睛,看着窗外问:“所以我们现在这是去哪?”
“既然你认为分手后应该把贵重赠礼还给对方,我也只好遵从你的意见,把你的礼物还给你。”何勉说。
顾堇堇有点无法想象:“我还送过你很贵重的礼物吗?”
按她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真的是很喜欢的人,应该会送一些更具心意的、特别的东西才对吧。
“算不上贵,的确很重。”何勉说。
不是很贵,但是很重?顾堇堇陷入疑惑时,何勉不紧不慢地把开到一条街市的路边车位,让她在车里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