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张青寒啊,这个女人世俗、肤浅、尖锐,但又伤痕累累,他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望不尽的废墟,那是冰冷的、残酷的、锋利的现实。
赵貉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棱角把她磨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看得出,她误会了那个玉佛的来源和价值,不然不会成为今天这副面孔。
赵貉的腿抖的几乎站不住,脚下的地毯像是拉着人往下陷的沼泽。
他退了小半步,按住桌子才撑着没动。
“你干嘛?”张青寒坐起,偏了脑袋打量他。
柴明抿唇,小心上前扶住老板,把拐杖捡起递给他。
赵貉安静幽深的目光依旧落在张青寒身上,那一眼太深了,直望得她的调侃、混不吝褪去,随时准备露出的尖刺收敛了几分,目露疑惑。
赵貉恍惚摇头,转身往外走了。
步子沉沉,背上像压着一块看不见的大山,萧条甚至有些颓败。
长长的走廊,赵貉的每一步都带着回忆。
曾经他以为褪色遗忘的燥热医院,又鲜活美好的在他眼前跳出。
小阿里在床边为他哭。
小阿里为他撞向汪启栋。
小阿里站在他的身后,紧张望着靠近湖边的他。
张青寒清冷的声音穿插着落下。
那样的歇斯底里,尖锐世俗,嘲讽冷漠。
柴明:“老板……”
赵貉回头,第一次这样问:“我是不是太傲慢了?”
柴明惊愕到失语。
赵貉苦笑。
曾经他想,如果那个女孩长成了张青寒这个样子,他非得把她的腿打折了。
现在……
他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意,像有无数个小刀在划过,那是远比春雨来时腿上不分昼夜的疼痛更难熬的痛。
很浅、很细。
还,
有些苦。
柴明跟在赵貉身后,眼看着他一步一顿走进房间,关上门,彻底隔绝了屋外的光亮。
知道张青寒是小阿里后,赵貉将自己锁在房间,枯坐了一日一夜。
第二日,赵貉推门出来,柴明已经等在门边。
昨天他取消了两个重要会议,今日理应去公司了。
“她呢?”赵貉问。
柴明立马答:“张小姐还在房间睡觉。”
依旧是没有指名道姓,他却清楚感觉到,老板的语气比昨日不同太多了,就连这简单两个字,眉眼间也少了几分清冷。
不过老板似乎丝毫未察觉。
赵貉点点头,“会议不急,挪到下午,我上午有事。”
“好。”柴明自然懂,张小姐现在可是手握瑞士财富的钥匙。
赵貉不知道他想的什么,倒是问起了家里有什么菜,这让柴明愣了一下,才一一回答。
赵貉听完,也没有说可不可以,又问:“……她喜欢吃什么菜?”
“啊。”又是一个让柴明措手不及的问题,汗然斟酌:“好像偏爱辛辣……”
老板最不喜辛辣。
“好像?”赵貉看他的眼神露出不认可,“这种事情还不能确定?”
“老板是我的错,我失职了,现在就去调查。”
兢兢业业的柴明也算百密终有一疏,精干如他怎么也想不到工作范围还得涉猎到老板最讨厌的女人最喜欢吃什么菜。
他颔首道歉,转身下楼打听去了。
人就在走廊另一头睡,两人好像都没有直接叫醒询问的意思。
张青寒睡醒,揉着眼睛下楼,刚到客厅,连打了三个喷嚏,“怎么回事?辣椒粉洒了?”
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辣椒味,她太知道赵貉这人有多吹毛求疵了,喜欢味道温和的食物,家里的辣椒粉放一年,回头看还能是新的。
柴明立在厨房门外,看到她,郑重其事的点了个头。
两人以前不是没打过招呼,相反,赵貉每次无视她的时候,柴明都会颔首示意,只是这次,张青寒怎么看都觉得他瞧过来的眼神透出股不对劲。
“你老板在里面干什么呢?”她问。
“……炒菜。”
“大早上?”张青寒惊讶,“他不是不沾油吗?”
摊个鸡蛋饼他都嫌有油。
柴明卡住:“嗯……老板……”
门推开,赵貉端着两盘子菜出来,目光对上张青寒,顿了一下,就是这么一眼,张青寒瞧出几分异样来,她怎么看都感觉赵貉刚才看她时眼神躲闪了一下,低了头端着菜走向餐桌,故作平常。
“吃饭吧。”他说着,眼神却没看张青寒。
张青寒冷笑,“不想看我?嫌我太丑了,污染了你的眼睛?”
“不是。”赵貉很快回,懊恼的瞪她一眼:“你这个无知的女人,你就这么想我?”
说完,对上张青寒嘲讽冰冷的眼神,以前怎么都看不出的他偏偏觉得咂摸出了小阿里的执拗单纯。
他又补充:“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攥了攥手,点向那两个菜,“你先吃,我去盛米。”
张青寒射出的飞刀像是投向了棉花,她以为赵貉是不想看她这张红肿的脸,但是他的解释又带着认真,和一股别别扭扭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些……
心虚慌张?
疯了不成?!
两人坐下,柴明借口告辞。
张青寒打量着桌上两盆满满铺着的红辣椒,问:“辣椒怎么得罪你了?”
赵貉坐下的动作一顿,又坦然坐好,看向她,“什么意思?”
“没得罪你,你灭它全家啊。”桌上的辣子鸡和泉水鱼,上面铺着的红辣椒简直能溢出来。
赵貉脸黑了。
“或者说我怎么得罪你了?嫌我说话不中听?刺耳?想把我辣哑了?”
赵貉忍无可忍,“你不是喜欢吃辣?”
“我浑身过敏都没好我吃辣你想我更严重吗,还有谁家大早上吃这么辛辣的,你觉得我肠胃很好?”张青寒下意识的回怼,说完又停了下,抬头看他:“我喜欢吃辣?你还在意我喜欢吃什么?”
赵貉抓着筷子瞪她,愤怒在胸口忍无可忍的燃烧,这个粗鄙无礼的女人,丝毫不体贴一个残疾人早晨的辛苦忙碌,只会不停的质询追问,问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到底懂不懂社交礼仪,保持基本的礼貌,保持不追究问底的体面!
不!
一定是她父亲的错,是这个男人在她妈妈离世后没照顾好她,才让她变得如此蠢笨、粗俗。
不,她也没有很愚蠢。
她只是习惯性的反驳,她也不知道辣椒是自己辛辛苦苦切的,她更不知道自己差点在厨房被呛晕过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年长她这么多,应该体贴理解她。
赵貉这般在心里劝说,一边起身,端着两盆菜,转身就倒进了垃圾桶,带着一点两人都没察觉的羞恼。
“你倒了我吃什么?”刚拿起筷子的张青寒无语看他,啧了一声,“大清早脾气这么大啊。”
赵貉:“……”
他脾气大?!
赵貉太阳穴突突跳:“你闭嘴。”
张青寒:“……切。”
一个小时候,两人满足的吃完了柴明送来的早餐。
柴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张青寒养伤,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看着杂志,赵貉又拿起他的柔软丝绸擦拭博古架上的藏品。
窗外的太阳暖融融的照进房间,最近几日天气都很不错,松软舒服的让人想睡觉。
张青寒眼皮往下盖,又猛地睁开,扭头看向后面。
赵貉低头一板一眼擦拭着。
她眯了眼瞧他一两秒,回头又拿起杂志看。
没两秒,似有若无的视线又落在她身上,她蹙眉,咻的一下转回去,正对上赵貉心不在焉擦着瓷器,一副深思打量她的异样眼神。
“又琢磨什么呢?”张青寒起身,抱臂靠过去,“怎么,不死心啊,还在想着怎么把我往医院里送?”
赵貉低头擦瓷器,“这是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张青寒狐疑,“今天怎么不听你喊我张小姐了?”
他的一声声张小姐,看似绅士礼貌,实则高高在上,充斥着鄙夷傲慢,以至于她每次必得回声小叔叔或者Daddy来恶心他。
赵貉:“张小姐想听,我也可以接着叫。”
普通干脆的称呼,倒少了些别的意味。
张青寒:“你的拐杖呢?”
他向来拐杖不离手,但她早已看出,那根没有也不妨碍他走路的拐杖更像国王的权杖,用慢慢悠悠的步速、骄矜的姿态,在众人等待和翘首的视线里,彰显他的身份地位和傲慢不凡。
赵貉手顿了一下,又安之若素地说:“摔了个痕,先不用了。”
这座小木屋都铺满着昂贵柔软的地毯,除非刻意去扔去砸,他的紫檀木拐杖当然不会落在地上便擦出痕。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不想在她面前再用那根拐杖。
张青寒:“这就不要了,不行给我啊?能卖好多钱吧。”
赵貉:“……”
他提气:“不要总把钱财放在嘴边。”
他忍了忍还是说:“这样别人会把你当做肤浅之辈。”
“别人?”张青寒浑不在意,“你不就是那个最把我当肤浅之辈的人吗?”
“……”赵貉抿抿唇,犹豫着:“我也没……”
“是你过往行事,太离谱出挑了些,以后你要是愿意沉下心来,把事情做好,不再浮于表面……”
“闭嘴。”张青寒直接打断,“我懒得听你说教。”
赵貉太阳穴又开始跳,目光落在她身上,生气又带着别样的不舒坦。
她的戾气让她更像一个浑身受伤的刺猬。
赵貉沉默,张青寒却接着说:“别整日教育我,我说了,我不当你小侄女,快歇了这个心思吧,做你老婆还有点可能。”
赵貉手里的瓷器差点被捏碎,小心放回架子,怒而看她。
“不可胡言乱语!”他斥责。
但凡过往他不是那样的处境,眼前的女人就会是他的干女儿。
他会把她教的礼貌、文雅、颖慧豁达,即便是性格跳脱、张扬、甚至暴躁,也绝不是为了抵抗防备而尖锐。
张青寒却因为他的呵斥更不满,眯着眼嗤笑的靠近他,“怎么,这么不喜欢我当你老婆啊?”
他迅速的排斥像一把点燃的柴火落在了草垛上,在她胸口熊熊燃烧。
“要不是看你有钱,你以为我会想嫁给一个离过婚的残疾老男人?”
她冷笑着,转身往外走,却因为太过生气,手落下时不小心撞到博古架,跟着打下了架子上的素白瓷器。
啪的一声,瓷器四分五裂。
张青寒转身,看到地面的碎裂,脸瞬间白了。
赵貉每日擦拭,最用心的便是这件玉白瓷器,她曾偷偷上网查过,这瓷器源自北宋,拍卖成交价格上亿,现在就这么碎在了这里!
张青寒手控制不住的发抖,仓惶看向赵貉,“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过往无论怎么跟赵貉开玩笑,即便是威胁也不过是贪他个一千万,这件瓷器却是实打实的珍宝,赵貉的心头肉,价值连城,她怎么可能赔得起!
赵貉目光落在地面,看着他日日擦拭,日日捧在手里看的瓷器,视线抬起又看向了她。
张青寒红肿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慌张,紧攥了手指,慌了神。
“对、对不起……”
赵貉摇头。
他看着她,语气平缓又温润。
“你说了,你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
张青寒猛吸了口冷气,觉得事情更严重了。
这个吝啬抠门,一毛不拔的守财奴,大概已经心疼的被气傻了!
第45章 礼物
45.
偌大客厅一室死寂, 两个人站在博古架前,都有些发愣。
赵貉平静的眼神在看向喜爱的瓷器时还飘着几分不可置信的茫然。
张青寒惊恐的眼神里是肉眼可见的慌乱和害怕,向来硬气的脸有一点点发白。
她颤颤问:“你、你说什么?”
赵貉的回答让她觉得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赵貉的理智却是在逐渐回笼, 飘忽的眼神已经在看到张青寒的紧张后彻底冷静。
他又摇摇头,“没事, 碎……就碎了吧。”
“这摆的都是赝品?”张青寒诧异。
“怎么可能!”这种猜测让赵貉一激灵,情绪立马又飙升, 这里凡是能摆到架子上的,可都是他最心爱之物, 她只不过是挑了件,他最最喜爱的罢了。
张青寒瞧着无法复原的瓷器,“那你这……”
“老板。”赶来送加急文件的柴明推门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瓷,立马定在那里, “老板!”
冷静沉稳的总裁助理,第一次发出尖锐的喊声。
他仓惶看地面,又不可思议望向张青寒。
她愈发意识到事情严重, 忍不住退后一小步,“我、我不是……”
“不怪她,不小心罢了。”赵貉说道:“应该是我没放好, 碎了就清扫收拾起来吧。”
柴明按吩咐找了盒子,捡起装进去, 心颤颤巍巍, 小心递给了老板。
赵貉接过红木小箱, 抬步慢慢往楼上去。
张青寒瞧着他凄凉的背影, 像捧着心爱之人的骨灰,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柴明……”她的声音还不稳, “你老板,是不是气疯了?你说……他会怎么折磨报复我?”
柴明目光复杂,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嗯?”张青寒看他。
柴明:“老板说了,不是你的错,他不会怪你。”
张青寒轻轻嗤笑:“怎么可能。”
下午,赵貉从房间出来,柴明接他去开会。
张青寒听到动静,拿着手机飞快从房间出来,拉住他的袖口,给他看上面照片,“小叔叔,明天除夕,我们去这里过年吧。”
手机上显示着一个很不错的私人会所,风景秀丽,隐私性极好,环境雅致清幽。
赵貉挑眉:“你想去这里?”
张青寒的手跟着往后划拉了几张:“这里泡温泉很不错。”
怪石嶙峋的园林景致后,围着美丽汤池的是一小座房子,张青寒手不经意擦上他的指背,轻轻摩擦,细腻暧昧,声音低低缱绻,“小叔叔,泡完澡后我们去后面的榻榻米床上……”
“啪。”
赵貉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兔子,涨红着脸几乎要蹦起来,把手机合到她身上,“荒唐!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