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干脆利落的拒绝让后边一群纨绔少年都笑出了声,几个锦袍公子催马过来,语带嘲弄,“我听说,宣宁公主与那姓楚的今天有约,咱们还是别来找不痛快了!”
“就是!有那姓楚的,公主哪还有心思和咱们玩耍!”
“姓楚的只会吟诗弄赋,哪里配得上咱们小宣宁!下回去见了李槐,我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说话的是李意如的表哥、永安侯世子陆业,蒙荫在礼部挂了个虚职,隐隐是这群纨绔公子之首领。
萧且随轻哼一声,附和着说,“就是,她不去便罢了!咱们去!来人!把我那匹‘醉红尘’取来!回纥名马难觅,李宣宁不得见,是她没眼福,今日我便把它驯服了!”
听到他这句话,那窗牍又再打开,小娘子泠泠清音传过来,“今日有事,你等我改天同去!”
少年抓缰绳的手微微一顿,复昂首勾唇轻笑了一声。纨绔们混不在意,只闹闹哄哄的吵着要去西市吃午食。
萧且随落在后边,目送着翟车往明德门过去。而后才垂眸看着底下两只涎着口水的细犬,冷声吩咐侍从在外边就得将它们套好了。
侍从愕然,郎君自从得了这两只狗儿,可是珍惜得很,每日的餐饮都要亲自看顾呢。这狗儿生性活泼,用绳牵着,多难受啊。
“郎君,这、这狗栓着,可就凶不起来了,养细犬不就图个凶狠么,您看,公主未曾怪罪,您何必——”
“院里还不够他们撒欢么?若一直这样横冲直撞,早晚要给我惹事。”
萧且随不再重复,也不管他们,丢下一句话便抻衣催马,往前追那些少年去了。
而那翟车在城门口转个圈,又拐弯往回走。他回头正好瞧见这一幕。
她不是要去见楚郢么,怎么又回去了?难道车上没带着别的好看的裙子么?萧且随疑惑着,见到翟车缓缓驾进了崇仁坊。
——
建和年间,海晏河清,官家费心应付国事的同时,对后宫的耕耘也丝毫不落。
今上后宫佳丽一百二十人,有子十四、公主六位。李意如排行十九,乃已故的陆昭仪之女,她有个同胞哥哥,名为李槐,前些年在户部领了职,无功无过地应了几年卯,承官家仁德,被封为承江王,在崇仁坊开了府。
午后的崇仁坊甚是安静,紫羽翟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王府外。年老的门房半睁着眼躺在椅上,微风送暖,正是打盹儿的好时候。瞌睡虫袭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一阵香风从他身前卷过,直往内院里冲。
他腾然坐起,颤颤巍巍地问一旁垂首行礼的长卫,“谁、谁来了,怎么不拦着些!”
浓眉高挑的长卫漠然昂首,回道,“拦什么,那可是宣宁公主。”
第四章 承江王府
承江王府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影壁后边是一道荷花小池,里面养着几尾又大又肥的红鲤,夏天的时候红鱼绕绿叶,最是鲜艳好看。
过了水廊,有一条可供三人并行的竹林曲径,竹间绑着些彩色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不停歇。那是李意如的侄女——李翠微的杰作。
李槐年二十五,娶妻裴缈,有一对双胞孩儿。
李家人在成家这方面有两个极端,要么是像官家那样,后宫三千,隔三差五换着胃口来的;要么就是像李槐这样,只娶妻不纳妾的情种。
主屋前种着一颗大杏花树,春日渐近,枝头已缀满了粉白,繁花似云团遮住了日光,碎芒在花间斑驳,微风吹过来,几片花瓣散开飘落。
李意如之前最是爱杏花,她在树下停住了脚步,转向怜光,缓缓地说道,“本宫即将及笄,年纪长了就不能像孩子那般随意出游,也要适当和外男保持些距离,吩咐下去,以后楚世子的金帖,都不用再接了。”
“是。”怜光垂首应下,却暗自心惊,咱们主子这是怎么了,自接到楚世子金帖,公主便一直盼望着今日之约,一早便开始选衣物,怎得突然…
赴荆西之前李意如与楚郢确有一段甜稠的时光,她分不清他是否由始至终都是虚情假意,否则他怎能如此对她?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她不会让自己落入樊笼之中,求天不应。
她转眸看见一瓣杏花正落在她的肩头,她将那花苞放入口中,缓缓咀嚼,花是香的,味道却微微苦涩。纯白而稚嫩的花苞尚未在这个春天绽放,便被风吹落,也许它心中也有恨吧。
“是姑姑来了!”
“姑姑!”
高昂的童声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前院的门敞开着,平倾榧木花架后边转出来两个七八岁、穿着薄衫的孩儿,他们张开双臂直愣愣地冲过来,后边两个女史提着步子追着,不断呼喊让他们先披上裘氅。
两个软团一左一右撞过来,李意如吃痛后退半步,伸起两手紧紧将孩子拢进了披氅,她笑了一声,蹲下来看他们。
大概是屋子里点着火龙的缘故,两个孩子手儿很暖和,小脸也是红扑扑的。他们有着与所有李家人相同的丹凤眼:眼尾微翘,内尖外阔,眼波流转间自有风流雅致。
而这两双眼睛就在李意如身上巡了两圈,似乎想知道姑姑这次带了什么好吃的过来。裴氏管的严,不太让他们进太多甜腻的食物,而姑姑不同,每回来,袖笼里必定有些好吃食。她不像是长辈,而是与他们有些不足外人道的秘密的好伙伴。
李意如没忘记这个习惯,望了一眼屋子,阿嫂似乎不在,她便从袖笼里拿出了本要送给楚郢的吃食。
两个孩子欢呼着,捧着那新鲜的玉露团,随着她往屋子里边去了。
李意如想起前世那个大都督闲话中,似乎提及了册哥儿已有了孩子,而微姐儿封了长公主,驸马是那一年的状元郎,她看着眼前这两个有吃万事足的孩子,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重生的喜悦,它像一条被春日暖阳照过的溪流,潺潺流入心间,让万物复苏,一切回归本位。
阿兄今日当值,阿嫂与齐国公的夫人往城外上香,而两个孩儿有功课,就没有一同跟去。
李意如和孩子们一同转入前院,堆满卷轴的方抐圆凿柜隔开一个小间,曲木沉香后并排摆着两张小案台,著着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本书,正蹙着眉头站在那儿。
他的身量很高,眉眼秀逸绝伦,侧身逆光而立,缥色袍边被日光描绘,白色绣线染满金色,勾勒出遗世独立的风范。
他见她过来才垂首放下书册,上前了几步。这模样很让李意如觉得眼熟,只是在脑海里巡了几遍,好像又没有什么印象了。
孩子们太久没看见李意如,一时激动就从课堂上跑出去,现在冷静下来,再瞧见那先生的脸色,顿时都躲在了李意如后边。
李翠微拉了拉李意如的衣角,小声地说,“姑姑,这是谢先生…”
那男子一拢袖笼,屈下了笔直的脊背,垂眼行礼,“谢方行见过宣宁殿下,某问殿下安。”
李意如深感意外,她记得前世来承江王府教学的是一位年岁很老的翰林,并不是谢方行。
谢方行是明年春闱的探花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楚郢私下来往密切。李意如和楚郢成亲之后,曾有一两次在谢方行来访时打过照面,想来是这个原因觉得眼熟。
但他怎会如今在承江王府教学呢,难道他现下就已为楚郢所用?
来不及思索太多,只要回去后喊人多注意他就好了,她上前虚扶一把,温声说道,“本宫安,先生不必多礼,不知是授课时间,是我的疏忽,孩子贪玩,还望先生多多费心。”
她拍了拍孩子们,他们恹头巴脑地回到各自的桌位继续听课,而李意如则回到了后府的静听院。
李槐开府后,她时常来这里小住,静听院便是李槐特意为她留着的院子,听大都督所言,后来她去了荆西,这里也不曾荒废,阿嫂会让人定时打扫,十年不绝。
静听院遍种杏树,一切都按照李意如的喜好来布置,可她现在没有心情看景和伤怀。她来到小几旁,吩咐怜光磨好墨,便将所有人驱到外面去了。
这个时间离她去荆西不过两年,她要将能记得的事全部都记录下来。这两年对她而言最大的事就是三个月后陵川以南的陵河决堤案。
她提笔写下“陵川”二字,眯起眼睛回想。
开年以来,陵川县雨水连绵,朝廷派发了银两和人员往陵川赈灾,可下边的人贪墨,在修铸堤坝时以次冲好,偷工减料。以致六月河水泛滥之时冲垮了河岸,大水延绵成灾,陵川百姓失了田地,众生流离。
官家大发雷霆,一步步往深处查,最后查到户部,承江王管理的账目本离奇失踪,引起官家不满。这无头冤案牵连甚广,李槐更是被贬到晟江看了几个月城门。
李意如想了想,又写下“福康”二字。福康是大魏的十二公主,今年阿嫂办春日宴时,福康公主赴宴,却在散席后被发现溺死在了后院的莲花池中。
虽然福康与她素不对付,李意如却还是不忍心她就这样死去,再加上此事也引起了父皇对阿兄的不满。
其余的事情似乎多少都与楚郢有关,只要不嫁给楚郢,那这些事便与她无关。她想了想,还是把记得的事全部写下来了。
片刻后,她拿起写得密密麻麻的熟宣吹了吹,又仔细在每一条前边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标注了一遍。
她盯着纸上频繁出现的“楚”字,眸色越来越深,似乎要把宣纸盯出个洞来。前世她全全信任着楚郢,根本不知他的筹划是从那一步开始的。
现在在承江王府见到谢方行,李意如认定了楚郢一开始对她就是有所图谋,可笑她为了他抛弃了一切,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将写满秘密的纸张小心折好,锁进了妆奁最里边,开始书写到荆西后发生的事,她越写,手就抖得越厉害,最后她终于猛地停住,墨色的圆点在“药”字晕染,她丢开了狼毫,将纸张揉成团,扔在了角落,再度抬头看向了铜镜。
镜中人虽有一张十五六岁的脸,眉间却满是戾意,娇颜上蒙上了一层阴霾,面目甚至有些扭曲了。
她很快沉静下来,愤懑是最没用的。她在那十年早就体会到了。荆西节度使病危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但楚郢定是很早就策划着要回去,否则也不会在商量好假孕的第二日,就找到了合适的孕妇。
如果她不与他成亲,只怕他也会再找别的女子成就他的大业,李意如在脑海中巡了一遍,福康、长平、朝晖年纪都与她差不多大,与楚郢也有些交情,特别是十七公主朝晖,几乎就是整个心都在楚郢身上。
就算不是李意如,也会是别人,她不愿任何人重复她的悲剧。
李意如做了决定,喊了怜光进来伺候洗手。
她将手浸在玫瑰花水里,淡淡的黑墨晕开了涟漪,清水中的如花面容渐渐染上了一层阴霾。
“走吧,去蔚园。”
第五章 着实奇怪
荆西形势一向诡谲,导致楚郢在长安的处境尴尬,一度就连能活动的区域也止步在蔚园和禁中,更别说接近西京圈子。
待李意如频频带他出入,才得了承江王的青眼,得以同众皇子贵亲同席。虹露疏元
那时以陆业、萧且随为首的纨绔公子们对楚郢尤为看不顺眼,与宴时经常孤立楚郢,而李意如对他可谓维护至极,为了他和萧且随多次起冲突。
且说萧且随等人在云来酒楼上胡吃海喝,话题自然而来转到楚郢身上。
裴家四郎一拍案几,奇道,“奇了,今日咱们在翟车后边说那姓楚的,怎么宣宁公主一言不发?”
“对呀!”另一人附和着,“你们说怪不怪!若是在平日,宣宁公主不得把萧且随的皮剥咯?”
众人心知肚明,萧且随是幽州王的独子,如今幽州把持着长城以北所有函关,又素与中朝亲近,公主也许是扒不了他的皮,但是扒他的细犬的皮却是没什么问题,毕竟因为楚郢那小子,公主对萧且随的疏远越发深了,此番送到她面前,她竟轻轻放下了,着实奇怪。
被提到名字的萧且随眉梢微微挑起,手中杯盏轻轻摇晃几下,又慢慢放下,却并未言语。
“很奇怪吗?”陆业说起这个就有些咬牙切齿,宣宁打小最喜欢跟在他这个表兄后面跑,一句句“业表哥”不知喊得多殷勤,后来那楚郢来了,显然是听不惯她这样喊,业表哥先变了陆表哥,现在就已经开始喊他陆给事了。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宣宁下月及笄,我听说,官家有意让楚郢尚公主。”
萧且随无声息地望过来,短促地哼笑一声,旁边立即有人接过话题,语气比他的讥笑更轻蔑三分,“子彦此言差矣,我却听说荆西近期隐有异动,楚郢此时被送到长安来,只怕已是弃子一枚,待以时日便是第一个祭旗,他如何能配得上宣宁公主?”
一群日常只是遛鸟逗狗的纨绔少年夸夸其谈起来,也是抑扬顿挫,唾沫横飞,犹如天下事尽在掌握,任其指点,其中一人突然往西边一握拳,陶然叹道,“我看公主与那楚郢越走越近,若是真求到官家面前,官家未必不肯答应。”
倚在窗沿的青衣少年霍然抬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楚郢心思深沉,又有三个战功赫赫的叔叔,他若是在长安毫无建树,必定猝死角力,处心积虑地接近李宣宁,当然是抱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搭上承江王的船还不够,又妄想攀折凤仙?李宣宁又不是傻子。”
萧且随一抻懒腰,慢吞吞地继续说道,“从小到大都不知遇见多少这样的人,她可不会上当。”
陆业暼了一眼萧且随,真是不知他对自家表妹的自信从何而来,在陆业看来,宣宁公主天真烂漫,最是容易被那道貌岸然之辈蛊惑,他开口道,“楚郢虽人品不怎么样,好歹有一副矜雅清朗的好皮相,所谓少女怀春,耽之难脱,我看宣宁遇着他,只顾着花前月下,和傻子大概也是没几多差别了。”
见到好友被他的话噎住,陆业又道,“你别不信,近些时日,宣宁因为楚郢的事儿和你都吵过多少回了,你竟无所察觉?”
萧且随拧着眉一想,李宣宁本就是个爱咋咋呼呼的性子,他们一直这样吵吵闹闹地过来,官家宠得她不知四六,不如她心意便要吵吵嚷嚷,从小到大不知抢了他多少好东西,什么回纥的马驹、大竺的琉璃珠、波斯的雕木…多得他都记不清了。
他不在意这些玩意儿,只是不想轻易如她的意,东西从他那借走,她也赏不长久,随手就送给她那些所谓亲友。楚郢那差点儿就拿走了一方他特意求来的前唐大家的端砚孤品呢,当然,萧且随知道她要拿去送给楚郢,又怎肯拱手相让,送去的不过他闲来无事的手作罢了。
他还记得李宣宁顺走砚台时理直气壮的模样呢,他不肯给,她便气恼,眼睛瞪得圆溜溜,两只鼻翼气咻咻的,说什么左右他也不爱写字画画,还不如送给能写一手好字的楚郢。
写一手好字有什么了不起,他府中参事柳无寄就以行书端正著名,多得是人千金来求,人家也没多少得意。
顺着她时,她便总是个笑模样,润润的红唇弯着,小虎牙白白的,尖尖的,就着嘴角两个深深的梨窝,比春日里新酿的甜糟酒还让人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