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鉴里的冰融得差不多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在外边候审,也少有人来关顾这里。长平发间箍着青色护额,正搀着青衣的胳膊要坐起深来,却不想失力错手,险些扑到榻下来。
她似乎并未在意宣宁在侧,只声线轻颤,望着大青衣连声问道,“太医呢?绛染,孩子呢?可安好?”
绛染紧紧地握住公主臂膀,颤言回道,“一切平安,殿下,太医令道母体之情绪起伏,腹中孩儿皆有所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您切不可再沉溺忧思啊。”
“一切平安…”长平缓缓舒了一口气,面上浮上个清浅的笑意,宣宁就在一旁,她却不置一眼,只管吩咐道,“白白呢,到哪儿去了?给本宫带过来。”
白白大概就是那狗儿,宣宁再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对它做什么?”
长平垂着眼,手不自觉抚在腹间,声音淡漠,“看来宣宁妹妹对本宫的误解很深,莫非你以为我要拿这无知狗儿撒气不成?”
说话间,大青衣已将那昏昏欲睡的小狗儿从窝里头拎出来放进了长平怀中。
月清殿鸡飞狗跳,这“罪魁祸首”却窝进了冰袋小屋,两耳一关做起了美梦。
狗儿呜咽了几声,在她手臂间找到了舒适的位置,又安静地入眠了。
长平一面抚着那狗儿,一面问道,“宣宁妹妹来这里做什么,莫非狗儿使命达成,你还他回去‘复命’不成?”
明明长平在楚郢的谋划中添砖加瓦,宣宁本有一肚子话要问,也曾想嘲弄她几句,可望着长平那苍白如纸却带着几分柔和的面色,又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口,闷得她鼻头酸涩。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宣宁回首,只见一阵绯红的卷风掠过,宫装齐整的戚妃扑到了榻旁,声声哀凄,“轻愁,你可安好?见了这样的事儿,可不得吓晕过去么,没伤着孩子吧,若是楚世子知晓了,可不知如何心疼呢…”
此生最爱殒于生母之手,伤痛最深之人却仍要强颜欢笑,长平实在做不到。戚妃絮絮叨叨地说着,无非是想提醒长平别自乱阵脚,可长平神情淡漠,眸中深邃平静,如同死水。
戚妃方才在侧殿,咬口长平与她对此事都不知情,甚至于此人身份她们都不知道。尸首就埋在月清殿,谁能信她们真的毫不知情?
官家见长平形容憔悴,伤情甚深,也不忍在她面前多苛责,安慰两句便让大理寺少卿例行问话。
戚妃在广袖之下的长甲死死地掐在长平臂上,长平公主面上无任何神色,盯着大理寺少卿手中的银簪,极缓地摇头。
“少卿依律问询,本宫本应该一力配合,只可惜此事本宫确实一无所知,院中所埋是何人、又是何人这样大胆于禁中犯案,还请少卿多多费心查。”
大理寺介入此案,还有何阴私可言,查出孩子并非楚郢的孩子只不过是迟早之事。长平垂眼看了看依旧俯在榻旁的戚妃,笑道,“娘娘,你不是答应过我…”
戚妃闻言骇然,她的确答应长平饶过那小子,可那竖子轻狂如斯,竟敢和淄川王动手,李桦也不过想教训他罢了,错手之下伤了沈复旌的脑袋,谁知他这样脆弱,一击之下便已毙命。
宫中打死个敢动手的奴才不是大事,可她不能让长平知道是李桦错杀了沈复旌,运尸首出宫更是天方夜谭。
那日长平恰好不在,她便支开若有人,将沈复旌埋在庭院之中。
而这傻女郎,难道当场就要揭了她的皮?
长平见她脸色,已知此事已无侥幸,必是戚妃与李桦的手笔,她喘了一口气,改口笑道,“…娘娘不是答应我,能来看我之时就会带上樱桃冰酪么,怎得是空手来的?”
“樱桃…哦…”有这回事么?戚妃茫然,回应道,“对、对,瞧我这,我把这事儿都忘了,听闻你晕厥了,我哪里还想得起这些个,明日,明日阿娘就给你带来,可好?”
戚妃一转眼,满脑子都是如何将此事遮掩,却忽略了长平面上的失落,她忘了,长平最不爱吃的便是樱桃。
戚妃轻握官家手臂,柔声道,“官家你瞧瞧,轻愁整日困在这殿中,臣妾想与她送些冰酪都不成,她突然晕厥,难说不是因为亲事没有着落,孕中忧思难解所致,这些时日,宣宁也该气消了吧,官家,亲事的事儿,您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55章 姓李的
不良帅方才喊人去九门查出宫名单, 等人着急忙慌地回来复命,却又找不着他人了,门下录事只好将册子交给主案的明少卿。
好巧不巧,三月末一回雷雨之夜, 九门录事所的屋顶被惊电劈断, 雨水淋湿了里头所有宫册, 第二日宫人们拿出册子晾晒之时, 已发现其中几册不翼而飞。
“三月之册便在其中?”官家凉声问道, “禁中埋尸, 损毁宫籍, 看来有人在这四九城已猖狂到无所不为的程度了。”
“那死者的身份呢,难道这也查不明白?”
盱衡厉色的目光巡过一圈, 戚妃等人皆垂首不敢言语,但见司直上前低语几句, 少卿拿着册子皱着眉点头,而后肃然道, “死者或为这四人之一, 只是证据确凿之前,臣不敢轻易断言。虽录事所宫籍丢失, 但北衙仍有职册, 陛下请看。”
少卿将册子一页折住递送给官家, 那册上详细记录着每一个侍卫的出生、籍贯、年龄等信息。
官家接过书册, 手指划过一行,眼神微眯,轻诵, “永宁坊, 沈…复旌?”
广袖下的手猛得攥紧, 戚妃脸色青白难言,险些脱力摔下,长平不动声色地把住了她,将她稳稳靠在榻侧。
少卿点头道,“不错,永宁坊这条街巷,在三月末的雨夜正遭遇一场大火,联排一道街面皆损毁,死伤数达五十又二。”
官家隐约有些印象,又问道,“此案似乎由长安令主理。”
少卿漠然点头,说道,“正是,死伤人数过多,长安令却拖延数日不报,百姓求到大理寺门下,正是由臣上奏与长安令共查此案。火源于巷尾沈家,沈氏一家六口,祖父母、家主及夫人、以及两名儿郎,均葬身火海。”
刺骨的凉意沁进肌肤,长平无声地望向自己的母亲,脑中嗡鸣一片。
自小她就听从阿娘的话,做端庄的贵主,为阿兄谋划,为戚家谋福祉,她端着一副假面,要为外家奉献。
哪有人会不爱吃甜,犹记得那年夏日宴会,宣宁只顾着吃冰酪,连阿娘过来她也不起身行礼,宣宁十岁了,并不是不懂事的孩童。
可官家从不怪罪她,嘴上说了一句,宣宁却满不在乎。长平实在无法忍受她对戚妃无礼,刺了一句,宣宁便夺了她桌上的果盘,两人推推搡搡,一同从高案上摔落。
分明是宣宁先动手的,可官家只顾着安慰她,斥责长平枉为阿姐,听说她俩是因为果盘起的争执,立即将席上所有的樱桃都撤下送去丹凤阁。荭露疏原
从此以后,长平再也没碰过介个。
甜气浓郁的圆果,无时无刻不提醒她,阿娘眼中只有哥哥,阿耶也只顾宠爱宣宁。
而她呢,只有一个卑贱的沈复旌。
与她无媒苟合,是为世人不容,他也许是该死,等孩子降生,她自会赔他一命的。
可如今呢,她一人之命,能赔得起沈家满门么?长平恍恍惚惚地想,等她到了九泉之下,只怕再没有面目见他了。
只听少卿继续说道,“沈家登记在册的人口为六位,六具尸首中一位体形甚似沈复旌,于是结案时长安令已将他记为死亡。臣不敢断言院中尸骸即为真正的沈复旌,只是桩桩件件过于巧合。看似天灾,实为人祸,一切都为遮掩此案罢了。”
官家颔首道,“查,继续查,手段毒辣,本领通天啊,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朕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以何面目面对永宁坊冤死的百姓?”
少卿领了命,带着官员们退出殿中,冰鉴的凉气散得差不多了,朱门吱呀一声关上,炎热的躁意浮动聚散,众人神色各异。
官家哼笑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爱妃说到哪儿了?楚郢与长平的亲事?”篊篓姝圆
戚妃早吓得面无人色,这样查下去,迟早要查到淄川王身上,都怪这个不懂事的女儿,贵为公主却自甘低贱,宣宁这样任性都懂得找能为哥哥助力的郎子。她倒好,沈复旌是个什么东西,七品侍卫,这事儿若是被皇后那个贱人知晓,不知该如何耻笑。
她支吾道,“正是…轻愁的肚子再大些,可就不好办礼了,届时丢脸的可不止她,咱们李家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这时候让他们成亲,楚郢又得故技重施了,宣宁接口道,“娘娘此言差矣,魏公主的婚期如何匆忙了事,现下定亲,怎么也得明年开春,有了春雁才好成亲,若是急三火四地办,才是欲盖弥彰呢。娘娘怕丢咱们李家的脸,怎想不到这些?”
官家与戚妃多年相伴,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幽州世子与宣宁交好,临汾王王妃是岭南节度使的女儿,戚妃急着想拉拢荆西也并无不可。
只是,前几日他在平康坊听闻的逸事犹在耳边,楚郢招惹两位公主,本就惹得他不愉。若那小子真的弄虚作假,要将李家女郎设计于手掌,官家断不能让他如愿。
再加上今日院中这具尸骸,长平肚子的孩子便成了谜团,若是她腹中孩儿并非楚郢的骨肉,那么荆西易主后,形势便骤然失控。
事关江山稳固,官家不得不多多提防,他对戚妃说道,“爱妃所言极是,但宣宁的话也不无道理,太医令言长平这一胎很不稳,强行固胎,只怕长平太辛苦,不若这一胎便引了吧,大着肚子成亲或带着孩子成亲,实在不像样子。”
戚妃怎会想要这个杂种,之前能用这个孩子拢住楚郢,当然留它一命,楚郢与长平闹上这一出事儿,除了长平,他还上哪找妻室,现下亲事就如煮熟的鸭子,该轮到他楚郢来求着他们了。
戚妃说道,“长平的身子要紧,既然太医令都这样说了,那咱们得遵循医嘱才是。”
锐甲猛得按进薄被,消瘦的面上浮上灰败之色,长平缓缓抬起头,怔忪地望过来。
宣宁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抓住了官家的手臂。长平脸上这生无所恋的神色,几乎与李意如刚出现时一模一样,宣宁不由想起谢方行所言,长平的所为,皆为戚妃的逼迫…
官家不明白宣宁没来由的战栗,只在她手上轻拍安慰,又看着长平,声线闲适,“长平,你说呢?”
长平抿着唇,不顾戚妃的暗中的阻拦,缓缓地摇了摇头,“不,阿耶,我要这个孩子。”
一切不言而喻,全场只有戚妃还在状态之外,她仍淳淳善诱地对长平道,“别固执,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要听你阿耶的话啊。”
长平沉默不语,迟来的泪水终于开始积压在绯红的眼睛,她低啜了几声,仍然摇头。
官家眉目渐渐锋锐起来,他令宣宁和戚妃都去外面等着,待门扉一关,他靠近几步,声音倏然增了两度,他望着长平,扬声问道,“长平!你可知自己姓谁名谁?!”
长平一怔,下意识回道,“女儿名为李轻愁。”
“不错!”官家说道,“你不姓戚,更不姓楚,你是朕的女儿,是大魏有封号有食邑的公主,阿耶只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
他顿了顿,问,“腹中的孩子,你可给他取了名姓?”
长平是聪慧的女郎,官家意有所指,她顷刻便明白了他为何突然说要引走她的孩子,又莫名问她姓谁名谁。
阿耶要她做出选择。
求而不得,爱而不能,生母的恩德,多年的忽略,沈家上下,还有那些不屈的冤魂,一桩一件压在她清瘦的背脊,长平哽咽着,极其艰难地从口中说出话来,“若是男孩,儿便喊他李怀景,若是女孩,儿便喊她李忱妤。”
“不错。”官家脸色严肃,说道,“不愧是朕的好女儿。就在月清殿好好将养,没我的口谕,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打扰,待这个孩子生下来,朕会赐你不亚于宣宁的公主府,孩子便赐做李姓,与皇族共享荣华。至于楚郢,他是臣你是君,你不想见他,便推了帖子便是。”
长平紧握的手指攥出青白,她再说不出话,只怕牙关一松就会号啕出声,她压住喉间汹涌的酸涩,半晌后才低声轻语,“儿失礼了。”
官家叹了一声,轻拍在她肩上,本想警语告知她务必守口如瓶,到底不忍心,亲自吩咐人重新起冰来,又将月清殿的分例往上抬了一倍。
戚妃从门外过来,面上飞过喜色,赶紧过来搀扶着长平,长平才轻笑回道,“是,多谢官家。”
官家点点头,他还想着北境之事,起身抻了抻衣物便要回紫宸殿去,又见到门边呆头呆脑的宣宁,说道,“朕还有事,你便在这儿陪你阿姐说说话,吃了晌午,天儿没那么热的时候再回去,仔细中了暑热。”
“喔。”宣宁不温不火地答应了一声,想跟上去送送他,官家一笑,伸手在她头上一揉,摇着头出门去了。
甫一出门,官家面上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理寺的官员们探查完毕已然离去,院中的宫人们正在收拾残局,簌簌的扫帚声下宫人们挥洒的热汗,伴着夏日喧嚣的蝉鸣,昭示不言而喻的酷夏。
烈日当空下,官家周边却仿佛置身隆冬,挺拔的身躯凌冽如寒松银树,傲然八荒四海。
小小荆西,敢在中朝班门弄斧,实在可笑至极。
【作者有话说】
阿随:我人呢!!?
第56章 瓦房
日近黄昏, 细雨斜风,轻薄似雾的雨帘腾满长街,永宁坊的小巷在傍晚时分有了炊烟,每路过一座宅子, 都隐约闻得见蒸米的香气。
雨落在青盖玉质的奢华车架, 滴滴咚咚的细微声响, 催得翟车内的人儿昏昏欲睡。
微风吹开云母轻纱, 雨雾乘虚而入, 凉爽的水滴凝落玉脂粉肌, 顺着脸颊流畅的线条, 一路滑落。
假寐中的公主半睁了眼,一手撑住脑袋, 一面继续自语。
怜光早就见怪不怪了,她躬身将绳索解去, 竹幔落下,将风雨彻底隔绝在外。
车架在街巷中拐了两个弯, 横轭上扁铃声骤停, 青衣撑开竹帘探出头,车夫敛眉勒着缰绳, 回首与她低语。
几句之后, 怜光颔首, 照样关了帘子, 语气沉稳,“殿下,前方巷道狭窄, 翟车难以行进, 若还要往里头去, 只得下车行走。”
她顿了顿,又劝说道,“殿下,外边下着雨呢,巷子里泥泞难行,何不等明日晴了再过来拜访?”
李意如微微摇头,素手轻抬,但见竹帘外头雨丝轻轻,便笑道,“无妨。”
这条小巷贴近两家大宅后院,狭窄的行道中堆积不少杂物,李意如持伞跟在卫缺后头,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缓步行走。
“他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宣宁何曾来过这种地方,她不无嫌弃地看着自己污遭的裙摆,疑惑道,“这里就连承江王府的息所都不如,他每天辛苦跑回来做什么?”
李意如呢,心中有个猜想,好似已经连出了线索。
上回谢方行在阿兄的书房中睡着,乍醒来时见着她,神色温和不似平常,虽说他事后坦言是将她认作了谢红鄢,但李意如始终认为他的眼神不像是看亲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