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测谢方行大概是有个相处得不错的姬妾,文人大都爱惜面子,他大概一面享受温存,心底却又看不起姬妾的出身,瞒着不肯示人。
宣宁点头,“不错,不怪我看着他就讨厌,原来他竟是这种人呢!”
李意如轻声道,“且前几日我提到李遂,他神色忽变,对我忽略那孩子的事儿义愤填膺,彼时我见着他眉眼,没由来冒出个猜想。”
前世谢方行为楚郢做事,直至她与楚郢离开长安,两相无嫌隙,可今生他却似乎与楚郢仇深似海。
“我觉着谢方行与李遂眉眼有些相似,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亲父子?”
“你说什么?!”宣宁大吃一惊,跨出一步不慎踩进了泥坑,冰冷的污水霎时染湿了绣鞋,青衣忙询问她是否要回去,可她顾不上这些,一面让怜光回翟车去取新鞋,一面飞速思索着。
她转转眼睛,恍然大悟,“不错,楚郢定是偷龙转凤,将谢方行的孩子取走,还杀死了他的姬妾,数年之后他才知道真相,是以如今对楚郢恨之入骨。”
李意如道,“或者他们本为共谋,只是几年后楚郢不顾李遂安危,直举反旗,险些害死那孩子,谢方行此生便不再为他做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巷尾,院门只是一片矮栏,隔着中庭植种着一株半个高的矮茶树望过去,后边就只有一间青砖瓦房。
谢方行就在庭中的水井旁,他身著素青长袍,腰间束一白色绸带,双臂缠着麻布襻膊,正拎着水桶要往屋中回去。
他听见声响回首过来,眼下有一瞬的讶异,而后恢复静谧深邃的黑眸垂下,轻雨沾湿了他的鬓发和衣衫,可却未损毁他半分姿容,清寂的面上神色淡淡,谢方行放下水桶,往矮栏走来。
他没问她怎么会来,说了一句“先进来吧”,好似对她的不请自来已感无奈。
到嘴边的借口与寒暄生生吞了回去,李意如深吸一口气,进到院中,往四周瞟去目光。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望着边,为着下雨,院中竖着的衣杆上并未晾晒些什么,瓦房窗牍紧闭,檐下挂着串红色的辣椒和一挂苞谷,一旁的青灶偃旗息鼓,似乎这家已进过晚膳了。
再行几步,瓦房里头隔作两间,帘外是吃饭兼会客的所在,陈设简单,除却一桌两椅,便只有两面桑木架,架上本应放些古董珍玩,再不济也得放上一两个颈瓶,插上一两朵鲜花,可惜没有,空空如也。
方桌上也只有一套青瓷杯盏,一只煤灯罢了,虽然简陋,但此处依旧纤尘不染。李意如微抬下巴,卫缺便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
李意如道,“本宫往承江王府去,本欲与先生叙谈,却不想你已回家去了,谢先生,可用过晚膳了?”
谢方行请她坐下,问道,“殿下找我,是想谈些什么?”
上回谢方行为她出主意,后续一切结果都如他所言,长平公主弃了与戚妃、淄川王的阵营,当然不会再为楚郢遮掩,只待大理寺证据上报,官家自会惩治他。
可这回她来,不过是想证实她心中的猜想,看看他有没有藏着姬妾罢了。
“殿下…”怜光捧着绸袋立在门边,李意如便向谢方行说道,“本宫行走间不慎弄湿了鞋袜,可否借用内室和水盆?”
谢方行自无法不允,李意如带着新鞋、怜光拎着水桶,两人掀帘而入。
内室肃整,木制屏风隔开了浴桶和竹榻,榻旁三个榧木架上堆满了书籍,红木书案上积压着些账簿,有几本折在镇纸之下,似乎亟待整理。
没有妆台,帨架上也没有搭着任何衣物,怜光放好了水,却见公主在人家卧室之中四处巡看,神情严肃得像捕快办案。
梨花矮柜大概是用来存放衣物的,李意如心虚地回首望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布帘,咬着牙轻轻打开了柜门。
里边折放些许衣物用具,皆为男子所有。
她失望地要掩住柜门,却见夕阳暖光一闪而过,最下边一块绸布锃然发亮。
谢方行的衣物大部分都是素青或素白,这块鲜艳的绸布尤显与众不同,她伸手去触它,原是有什么东西包裹在里头。
她打开绸布,见到了一个完全于意料之外的东西。
“玉兔朝元砚…?”
宣宁从萧且随那儿摸来得赝品,送给楚郢后又被转赠给江照,如今却出现在了谢方行的柜子里。
李意如和宣宁两两怔忪,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ps谢没有姬妾,李遂也不是他儿子,一切都是阿意的猜测!
第57章 驯服
且不论谢方行人品如何, 只说以阿兄对他的重视,莫说一方宜兴澄泥砚,就算孤世宝珠,只要他开口, 阿兄也会想法子去寻的, 谢方行无半分理由要去遣人往江照的息所偷这方砚台啊。
它究竟有什么奥妙之处?李意如将砚台颠来倒去地看, 心中思绪万千。
前世他为楚郢代笔, 或许楚郢也将此砚转送给了他, 莫非这砚台用着这样顺意, 谢方行不惜偷盗, 也要将它收入囊中?
她轻抚砚池,上边一丝痕迹也无, 不像是使用过的模样。
“他好恶劣!”宣宁咋舌,低声吐槽着, “看着这样恬淡寡欲,私下里竟然偷拿人家的东西。我瞧着江照挺喜爱它的, 不如咱们把它带回去, 好教它物归原主。”
李意如好笑地横了一眼,又将那砚台包裹好塞回柜中, 悄声说道, “若这砚台并非江照丢失的那一方呢?或许是西市哪家商铺里头摆上一整排澄泥砚赝品, 二两一方, 他们恰巧买到同一家罢了。堂堂魏公主,也学人偷东西?”
宣宁气恼道,“你!江照丢了一个, 这里便冒出一个, 我可不信能有这样的巧合, 什么偷东西!你不一样乱翻人家的柜子,咱们半斤八两,总之我见不得他那副冷峭造作的模样,你便自己去应付吧,本宫不奉陪了!”
不过打趣一句,她便气咻咻地发起怒来,李意如嗤笑一声没回话,过会儿再喊“她”几次,“她”又不理人了。
此时离李遂出生已不足两年,满打满算他的父母也应已定下了亲事。谢方行这里未金屋藏娇,或许李遂并不是他的孩子。
庭中的茶树尚开着几朵白花,丝丝薄雨敲在花间,李意如的思绪突然飘回前世某一天。
那日好似也是愁云轻雨,她与楚郢往九华山祈愿,撑伞于林间听风,乌金西坠,薄雾朦胧,楚郢折下一只白茶花插在她的鬓间,并作了一首诗赞她。
若说她为何记得这一幕,那自然是那首诗做得太好的缘故,李意如瞥一眼对面正认真进食的人,嘴角轻压,问道,“‘林深自无暑,苔径复萦纡,茶花晴带粉,蒲叶晓凝珠’(1)。这首诗也是先生所作?”
谢方行神色未变,甚至连筷箸也没停下,抬眸望过来,还一面去夹鹅炙,他语气轻嘲,“殿下记性真好。”
这首诗后头还有两句她未念出,曰“与尔城闉隔,兹欢息不殊”,当时她有些不明白,她已嫁给楚郢,朝夕相见,何来的‘隔城闉’?可她顾及着楚郢的面子,只当是他昔日所作,没有多问。
谢方行借着楚郢之口,敢写这样的词句给她,如今被揭穿了,还这样气定神闲,实在让人气恼。
李意如多久没这样生气,若不是还有事相询,她真恨不得将那瓷碗盖在他脸上,掀了这桌子,拂袖而去。
她瞪着谢方行,而他只当没看见,垂首依旧吃饭,脸皮之厚,实在不可思议。
而谢方行呢,余光瞥见那小娘子又是深呼气,又是捏眉心,好似与他再说两句就要活活气死、却又不得不平复心情来他这里套话的模样,暗自好笑,却到底还是放下了筷箸。
李意如忙将帕子亲递过去以表亲切,她堆出笑脸,问道,“谢先生可吃好了?其实今日过来,也是需要先生为本宫解惑。”
谢方行不说话,李意如阖了阖眼,默念了三句静心咒,挥手将旁人都驱出屋子。
也不知是什么举动取悦到了这个怪咖,谢方行脸上浮上一层清浅的笑意,开了尊口,“殿下想问什么便说罢。”红娄薯媛
李意如说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此来是想问问先生,你可知萧世子的真实身份?”
谢方行一怔,问道,“你知道了?是他和你说的?”
那他就是知道的,李意如点点头,继续道,“你也知晓如今的形势,阿随躲着不能出现,三哥那边也不知是否留有后招,所以我想请问先生,可有法子破此僵局?让阿随免于徒刑?”
谢方行面上的笑意慢慢冷却,眼角轻抽,冷淡出声,“不怪殿下不辞辛苦,下着雨也要来这街角闾巷,原是为了他。”
上回李意如就已知晓谢方行对萧且随心存不满了,事态紧急,她没深究他语气中的戾气,继续道,“昔年之时,官家知晓他是突厥人么?”
谢方行摇头,却又不说话。
李意如心里着急,也不想与他打官腔了,靠近了些,声线放得极低,让人不得不侧耳倾听。
“那我阿兄登临之后,如何能封他为宁王?”
馥郁的茉香扑进耳朵,酥麻的痒顺着温热的呼吸扫过脖颈,谢方行长睫轻颤,思绪停了半拍,伸手揉了揉耳根才回味出她话语中的破绽。
“你如何知晓他是宁王?”
黑眸带着探究和怀疑,李意如长叹一声,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抬起一双水润的眸子看过去,柔声细语,“谢先生难道还信不过我么,你为我阿兄做事,咱们同得新生,又都与楚郢有恨,本就应同仇敌忾啊,何必互相猜忌?”
谢方行没说话,垂着眼看她。
“先生会帮我,是不是?”
小娘子眉眼舒缓,声线更是温柔如潺潺春水,只听一句,心间没由来地暖意横生,任谁也拒绝不了她的诉求。
可谢方行这人不同常人,只听他冷笑一声,问道,“为了萧且随,你肯对我这样的人放低姿态?殿下,是否只要我肯将一切都告知与你,解了他的困境,你便能任我作为?就像你从前对付伊川赞布那般?”
说话间,他伸手覆住了她的柔荑,李意如惊了一跳,忙抽回手来,谢方行却又扣住她的手指,紧紧握进掌中。
“你——”他怎会知道她是如何应付伊川的?那本《八荒游志》她已看了多回,谢方行对于吐蕃与荆西的地势地貌描绘得非常细致,莫非他那几年都在西境徘徊?他在大魏西征的步伐中又起着怎样的用处?
他哼笑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连声问道,“或者殿下是从昔年的几首诗词中窥得了谢某的私心,以为略施小计,就能将我这颗不值钱的私心抚慰乖顺,好物尽其用?”
李意如被他说中心思,脸上腾然升起绯红,她咬着唇,顾不上恼怒,低声说,“放开!”
谢方行却不肯,他知她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于是不惜眉眼轻佻、声如蜜糖,想用美人计来对付他,就对付任何痴心于她的男子那般。
实在可恨。
他干脆大方承认,恶劣地盯着她,嘴角轻勾,“殿下猜得很准,从前与殿下鸿雁传情之时,美人如斯情真意切,日日往来,谢某不过寻常男子,自然是心存觊觎的。只是我不知道,你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来吧,让谢某见识一下。”
他按住她的手,顺着指缝慢慢抵拢,紧紧交握。
李意如眼角憋得通红,绯色染上莹白的肌肤,艳丽不可方物。她腾地站立起来,扬起右手靠了过来。
就在谢方行以为自己生受她一个耳光的时候,茉香却扑进了怀中,微凉如玉的手抚在颈间,温热的柔软印在唇角,谢方行脑子嗡得一声,像有一柄铁锤撞在额上,眼前的场景都像放慢了百倍。
“你…”
他垂首看着怀中的女郎,冰封一般的俊朗假面裂开了缝隙,谢方行推开她,不可思议地连连退后,直到撞翻了桑木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殿下?”外间卫缺侧着身问询一声,听见公主的轻笑,便又负手看向天幕。
李意如挑眉睨着他慌里慌张一连串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她晒道,“先生色厉内荏,险些吓着本宫。如何,这便见识到了?”
谢方行喉咙轻动,侧过头不去看她,只举起袖子狠狠往嘴上揩。
待李意如俯身靠近几步,他只觉得自己又成了十余年前那个为了几张不属于自己的书信辗转难眠的少年郎,他攥紧了衣摆,认命地阖住眼睛,“好了,殿下不必如此,大王既命我为你所驱,谢某自是知无不言。”
小娘子当即肃下脸色不再取笑,她颔首道,“当然,谢先生于我和阿兄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我怎敢对先生不敬。”
她伸手去拉他,谢方行敬谢不敏,抻好衣襟站起来,两人照旧坐在桌旁,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方行揉了揉滚烫的耳朵,神色又恢复到山寒水冷,他的声音像是已遁入空门,如念书本般陈述道,“建和四十一年官家驾崩,戚妃胁天子玉玺召令天下,淄川王登临,两年之内三次加重赋税,民不聊生。“
昏君当道,外戚横朝,人间犹如火烤。国库败空,官非官,是食人骨髓之饕餮兽,民非民,不过乱世野草。
“建和四十一年?!”不过五年以后,原来她“死”的第二年,官家就驾崩了?李意如的心脏骤然一缩,神色沉了下来,迭声问道,“为何?官家出了什么事?”
建和四十年三月,荆西传来宣宁公主的死讯,官家听闻噩耗,于马背跌落,伤经断骨之后贪恋起止疼散,隔年六月某日不知为何多服了几颗药丸,暴毙而亡。
谢方行蹙着眉心,略过官家为何跌落马背,只说了后续。洪喽书元
“阿耶年轻时驰骋北疆,怎会轻易从马上跌下来?谢先生?”
谢方行淡然道,“或许是戚妃所用计谋,官家身亡前,不是只她一人在身侧么,那几年官家倚重承江王和永安候,他们戚家生出异心也未可知。”
小娘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眯着凤眼思索着。不错,若是有关皇位继承,戚家或会做出这大逆之事。
她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他又说道,“元嘉二年,流放在长白山的萧且随私逃刑罚,联合被贬蜀州的承江王,一同于永州起事。”
说到这里,他莫名其妙哼了一声,又道,“他背后有一支不小的江湖势力,名为靖卫阁,正是他的参事柳无寄所建,你在这儿为他奔走,他可不缺你这零星一点。”
原来玄甲靖卫军竟是这样来的,若此时阿随便以此为媒,不知官家是否能免他刑罚,李意如似乎想到了出路,嘴角轻扬,对面那人见她如此模样,脸色黑成一块碳。
李意如后知后觉地望过去,笑了声,说道,“那李遂呢,是你的孩子么?”
谢方行目光游离,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1)徐玑(宋)《又寄》
修改。
第58章 乱局
立秋前后便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午晌的长安城像个馒头蒸笼,朱雀街人影寂寥,远远望过去,热气如海浪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