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云鬓——虞渡【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7 14:36:09

  春日赏花, 夏日看荷,太液池宽广恢廓,正有满池开得正好的荷花,接天连叶。
  宣宁闷着头往前头走, 全然不管后头跟着打伞的青衣们, 池边风劲, 小娘子又走得急, 腰间的赤金玲花一下下撞在折花镜上, 叮咚哐啷声吵得李意如脑瓜子生疼。
  李意如张口欲言, 可余光轻瞥, 见到后头寸步不离的玄衣少年,这是闹什么别扭了?她微微挑眉, 又不着痕迹地放松了思绪,缓缓没入吵闹动荡的识海。
  而宣宁呢, 听完萧且随的话,只觉一口闷气堵在胸间不上不下, 积郁得多了, 像是整个人放进了蒸笼,心肝脾肺都紧得要爆炸。
  她实在憋得慌, 再不能在殿中呆下去了。可外头的风根本驱不散心中的烦闷, 从前她哪里管她们那些人的死活, 朝晖嫁到突厥去了又如何, 殁在那里又如何?她从来都没关心过的。
  都怪李意如,“她”谁的事儿都想管,“她”要管福康, 又要管长平的孩子, 现下朝晖要出这样的事儿, “她”能不管么?
  最可气的是,连带着现在她竟为别人的事儿揪心起来了!
  宣宁将手交叉搁在石栏,下巴顶在臂间,两只愤懑的眸子积累着火花,恨恨地盯住池面。荭摟淑原
  “殿下…殿下!”公主脚下生了风,怜光等人跟不上,见公主终于停下了,几个青衣扶着池边的矮石墩子直喘气。
  这个时候卫长史去哪里了,怜光眯着眼,想道,日光这样盛,公主若是中了暑气,谁担待得起。
  她抬腿跟上去几步,只见公主猛地转过头,咬牙切齿地对身旁的萧世子喊道,“离我远些!”
  怜光抬眼看了看公主的脸色,上前将伞递给了世子,又垂首退出几步。
  “李宣宁你讲不讲道理?”萧且随好笑地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天气炎热,少女的鬓间凝出了些许汗珠,一张小脸红透,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
  他将青伞撑起覆过去,给她遮出一小片阴影。
  池中密集的绿盖间依附着细小的浮萍,就如同大魏最尊贵的女郎们依附着庞大的家族,微微的一阵风吹过,她们就随着涟漪四处奔散,随波逐流,再不会有人在意她们的去留。
  朝晖大抵是魏公主里头最恪守四德的人,她虽爱慕楚郢,却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就算李意如当面告知她“她”有了楚郢的骨肉,朝晖也未四处撒播谣言,反而在误会楚郢与飞虹私相往来之后,就打心眼里瞧不上楚郢,弃下了这段爱恋。
  可这样的女郎,却要嫁到蛮夷之地,一切规则都被打乱,她的丈夫死了,她却要作为财产被继子继承。
  朝晖不堪受此侮辱,她…
  宣宁鼻子一酸,垂首将脸儿埋进臂间,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你们突厥人坏透了!”
  萧且随莫名其妙,“和我有何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李宣宁,你喊我来和官家坦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啊,现在又把我和蛮子归为一谈?”
  “怎么不是!你就是!”宣宁开始不讲道理了,拧着眉责怪他,“年年来扰我大魏边境,竟还敢开口索要宗室公主呢,你们突厥人真不要脸!”
  萧且随气笑了,前几日柳无寄来劝他,说李宣宁大义凛然地说必不会因为他的血脉而看扁他们之间的情谊,让他尽管放心和官家坦白。
  官家的态度谁能知晓,这回进了紫宸殿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而李宣宁呢,振振有辞说不嫌弃他,要护着他,转眼就一口一个“你们突厥”,还将别人做的事儿迁怒给他。
  这儿实在太热,再晒一会儿,她脸上都能蒸虾了,萧且随假意气恼,想把她带到树荫下的凉亭里去,只听少年昂首哼声道,“走,我们去紫宸殿,咱们当着使者的面说罢!”
  他拉起她的手臂,却猝不及防看见她猩红的眼圈,宣宁抿着下唇,一只薄衫窄袖也洇得湿透。
  “你真是讨厌!”宣宁挣开了他,侧过了脸。
  “对不住。”他垂首,仍然要去握她的手,“太热了,咱们回去说,你不想回去,至少咱们去树荫底下好不好?一会儿晒得你脸皮都皱了,这可是补不回来的。”
  本来一句“不好”已经到了嗓子口,他这最后一句又戳中了她的死穴,宣宁忙抹了抹眼睛,提着裙摆就爬上了小丘。
  宫人们一拥而上,先将两只小小冰篝盆送进了凉亭,而后端着凉果和清茶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打着桃花扇的青衣遮住向光面,方才还光秃秃的亭子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客所,清凉舒适。
  “咱们不能让朝晖去和亲。”
  这是一条必死之路,她怎能眼睁睁地看她走过去呢?宣宁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阿史那奇顺没有可敦,却按照突厥风俗收着十个养子,朝晖公主所嫁正是其中最骁勇善战的大皇子思摩,她嫁过去之后,突厥确实遵守承诺,归还了城池。
  大魏能兵不血刃地收回失地,怎会怜惜一个无宠的公主…
  萧且随神色寂寂,深叹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见小娘子斜过来一个白眼,话语有些意味深长,“闭嘴!我不爱听的别说,还是说,官家让我去和亲呢,你也无动于衷?”
  那当然不行,萧且随面上一凝,别说让李宣宁嫁给思摩,就算是嫁给他本人也不行,突厥部落众多,内乱纷争不断,还要随着季节和草场东迁西走,日子那样艰苦,她如何能在那里过活?
  大魏的芙蓉花要开得鲜艳恣意,必然要以长安城的繁华锦绣为养料,若只为一己私欲,让这朵花儿枯萎衰败,他如何能忍心?
  “那咱们…想想办法。”他点点头,嗓音低缓,认真地思索着。
  未几时,姚少监便亲自过来请他们过去,他弓着身子,安静地目送公主和世子远去。
  宣宁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问姚海,“姚少监不回紫宸殿么?”
  姚海露了个笑容,答道,“殿下,奴还有旨意要传,等差事办完,自然是要回去伺候的,殿下是有什么差遣么?”
  宣宁拧着眉,问道,“你要去栖棠殿还是清宁宫?”
  公主一直在这里,怎会知道官家的旨意?姚海猝防不及地抬头,眉间的一丝讶异压得很低,可宣宁已明白自己没有猜错,他果然要去请圣人或薛昭仪,朝晖和亲板上钉钉。
  宣宁只觉脑袋都大了一圈,她不再多言,挥挥手示意萧且随快些跟上,两人转身就走。
  ——
  案几上堆放着成叠的书册与奏折,官家捏着眼角,看完了宣宁带过来的书信。
  “这么说来,你果真是阿史那奇顺的亲子?”
  严厉的目光扫过去上下探看,萧且随昂起首回道,“不错。”
  官家眉间轻蹙,思忖着,一封书信倒是不能证明什么,只是萧且随甫一出事,突厥就着急忙慌地派遣使者过来言和,倒增添了几分真实。
  东突厥保守,西突厥冒进,其中阿史那氏有草原狼族的名头,最是跋扈好战,边境每回动乱,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官家年少时曾与萧氏在北疆呆了数年,也曾与阿史那氏交过手。
  “阿耶!”宣宁乖巧地懵懂着双眼,为萧且随开解道,“阿随不是有意隐瞒的,他那时候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呀,况且他把靖卫阁那么大的好处也交出来,想来对大魏是没有异心的。”
  官家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说道,“还有呢?”
  宣宁见他脸色霁明,又道,“况且咱们手里还有另外一个幽州世子,阿史那的儿子和萧使君的儿子都在长安,他们北边应掀不起风浪吧?”
  官家点点头,声色平静,“那依照宣宁所言,咱们现下该如何做呢?”
  宣宁大胆发言,“首先修书卢龙恢复徐骁的身份,随后重建葛园,将真正的幽州世子安置妥当,至于萧且随,咱们就把他送回突厥,阿史那白得一个亲子,应知晓大魏的好意了吧,他也该把蓟城还给咱们。”
  萧且随脸色一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敢情为了救朝晖于水火,她想出的办法就是把他推出去啊?
  官家骤然发笑,他肩膀轻颤,笑得厉害。突厥人不在乎血统,萧且随就算练得再出神入化,哪里比得上身经百战的思摩?
  况且从方才使者所言,阿史那并无让萧且随回突厥的意思。
  他摇着头,无奈地喊她,“宣宁啊…”
  似乎不太赞同她的做法。
  小娘子不泄气,目光炯炯地望过来,小脸儿上写满了疑惑,“为什么不行,阿耶,那你说要怎么办?总不能真让谁去和亲吧?”
  官家甚是意外,看了一眼四周,奇道,“和亲的事儿,你怎知晓?”
  这话一出,宣宁顿时急了,她红着眼睛,拉住官家得胳膊使劲儿晃,大声反对着,“不行不行!我怎么都不同意!阿耶啊!咱们堂堂大魏,何惧边境部落的淫威,若是这回如了他们的愿,而后又一再索要公主,那是不是哪一日宣宁也要殒在突厥?!”
  官家被晃得摸不着头脑,索要公主?看来珠珠是以为他要送她去北边和亲了,究竟是哪个杂碎听墙角只听一半就跑到珠珠面前胡言乱语?
  可看着宣宁鬓边都急出汗水,官家也不想逗她,便拍拍她脑袋,沉声道,“简直胡闹,阿耶怎会舍得让你去和亲,和阿耶说说,是谁告诉你说要你去突厥和亲了?”
  宣宁抿着唇,嘟囔着,“我不去,自然就是要朝晖去,我也不愿她去啊!阿耶,反正我不准,你想想办法啊!”
  官家恍然,他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些促狭的笑意,缓缓说道,“和亲确有其事,只不过和亲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朝晖。”
  哦,姚海去请圣人主子,不仅因为她是六宫之主,更因为她是福康的母亲?宣宁一念毕,大声道,“福康也不行!”
  “也不是福康。”官家依旧笑吟吟的。
  宣宁脑子都停摆了,等想明白,霎时怒火冲天,“小二十才十一岁啊!他们突厥人简直不可理喻!”
  官家瞟一眼萧且随,声线凉凉的,“倒也不是小二十,突厥使者来言,阿史那奇顺称萧且随是他唯一的骨肉,令其于长安与最尊贵的公主‘和亲’,归还蓟城,并贡战马八千,永保边境平安。宣宁,你可愿让他尚主?”
  【作者有话说】
  先婚后爱,嗯!
第62章 冲突
  蝉鸣渐消, 灿灿金日抵上紫宸殿的飞檐,琉璃瓦上色彩辉煌的明光映照轻胄,禁卫们立在白石长阶,金甲流光, 沉默肃然。
  待天边霞光压成一条窄窄的彩线, 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 窗牍旁的少年直起身子望过去, 出来的却并不是宣宁。
  那好似是紫宸殿的郑贯?墨青衣衫的少侍监垂首退出内殿, 撩着衣摆, 形色匆匆地往石阶走。
  楚郢揉揉眉心, 轻吁了一口气,圣人和戚妃都进去半个多时辰了, 究竟他们在说些什么,怎还未出来?
  “着急啊?”耳边响起低语, 他眸眼轻转,余光瞥见鲜红的裙摆渐渐靠近, 楚郢阖了阖眼, 将脸上的神色敛住,回过头看她, 换上了和煦的笑容。
  他目光落在长平手中的冒着白气的杯盏, 又将身侧的软垫仔细整理, 柔下声调望过去, 轻言道,“茶水性凉,孕中不宜多饮, 听淄川王说, 殿下已开始给孩子织虎头帽了?按我说何必辛劳, 累着身子该如何是好?”
  长平嗤笑一声,明亮的黑眸打量着他,楚郢确有几分哄住女郎的能耐,桃花眸中亮凌凌,落在身上好似拂煦照面,让人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良久,她缓缓落坐在侧边,开口道,“三郎知道的可不少,只可惜啊,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不必费劲儿用你对付宣宁的那一套来对付我。”
  她眉眼上浮起一丝轻蔑,继续说道,“对我没用。”
  只有宣宁那种缺心眼儿的才会将这些粗制滥造的柔情当做诚挚,她及笄那日与楚郢一唱一和的表演,简直让长平笑痛了肚皮。
  大概是方才他与萧且随的争执让她觉得失了面子?楚郢笑意淡了下来,声调却仍然从容,“你我既已有了孩子,何必再提从前的事儿,适才是我妄来,望你切莫在意。”
  长平一手轻抚在腹间,微微垂眼。当初戚妃让她接近楚郢,她自然是有让宣宁不痛快的因子作祟。宣宁抢了那么多属于她的东西,她便抢走她一个男人又如何。
  楚郢会认为她不高兴也不错,若是从前,她见着自己的未婚夫婿为宣宁争风发怒,她必然是会觉得愤懑的。
  可如今她已有了官家的承诺,只要孩子生下来,就可以出去开府,再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一想到这里,多年以来与宣宁的暗中比较突然就不重要了。
  即使现在让她把楚郢还给宣宁,也无伤大雅。
  倒是这个楚郢,惯是戏瘾大发,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自己柔声细语几句,就能让她与宣宁一样头脑发热不成?真真可笑。
  长平本是不愿意和他说话,是以一入殿便离他远远的,可见着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觉得不刺他几句,心中过意不去。
  “你是不是在想他们在里头谈些什么?”
  楚郢被猜中心思,倏然侧过脸,面上的柔和一瞬消逝,眸中沉沉冷光,带着些警惕。
  长平明了莞尔,挑眉轻言,“原来你知道啊。是了…楚世子,你二叔的药想必你是最清楚的,想来那日在承江王府的时候,他们两个确实有了苟且,否则宣宁也不会这样辛苦,为了他大热天在外边奔走,哎呀,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三个月了…宣宁会不会…”
  “砰——”
  琉纹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外边的宫人听见声响要进来收拾,却莫名受了一记窝心脚,捧着胸口垂首又退了出去。
  而长平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手扶住桌角,笑得前俯后仰。
  对面人的脸色就犹如苇杆上的火星子,又青又红。
  萧且随尚在殿中,按理说是不宜传召后妃同见的。可官家却喊了圣人与戚妃进去,里面在谈什么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楚郢根本想不明白,怎么他们两个会走到了这一步。
  “让我猜猜。”长平笑道,当时引得萧且随往静听院去,就是为了让萧且随强迫宣宁,好让幽州获罪,让萧且随与承江王以及宣宁割席,再不济,让人人知晓他俩有苟且,好让楚郢全身而退。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两个竟然真的成事了,并且有了孩子?楚郢啊,你莫不是在想,早知如此,你干脆自己过去,是不是?”
  轻风拂过,檐边已挂起了海青灯笼,宫人们扶着长梯衔尾相随,紫宸殿外人影来回晃动,终于某刻门扉开启,轻微的吱呀声响,却仿佛惊雷掠过耳边,楚郢猛地站了起来。
  萧且随跟在宣宁后头,挠着脑袋,压低身子凑在她身边,嘴里不停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让楚郢微微弛然的是,宣宁板着脸色,脚下步履匆匆,显然是对萧且随很不耐烦。
  他不自觉地迎上去,想要为她解围,可宣宁见到他,娇憨的面容上霎时覆上了一片乌云。
  萧且随更是得意忘形,几步上来挡在两人之间,将宣宁遮得严严实实,而后不以为然地开口问他,“怎么了,楚世子,李宣宁可不想见你,你就别放肆了,等到了良辰吉日,咱们请你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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