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阙收了几分力道,阴恻恻道:“你的心且留给国公府那群莺莺燕燕去吧。阿月的主意,还轮不到你打。”
孙瓒吃了瘪,元月禁不住扬了嘴角。
孙瓒看在眼里,狠狠拿手拍了下脑门,懊悔道:“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是弟妹啊。怪我怪我,多喝了两口酒便昏了头。”说着,起来大大作了个揖:“弟妹莫怪。”
这混世魔王何时对人低三下四过?元月心里的气消了大半,起身抿嘴道:“世子客气了。”
所谓一笑泯恩仇,二人双双落座,正好店家捧着馄饨过来,孙瓒情知理亏,主动侧着身子接了碗一一放到几人面前,顺道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搁到店家手里的托盘上头,道一句“麻烦了”便挥退店家。
得了意外之财,店家喜滋滋地回后厨招呼自家婆娘出来,一面对婆娘说起刚才的事,一面努着嘴示意外头有说有笑的几人。
在场几人俱受过“食不言”的教诲,安安静静用完了馄饨,这才说起话来。
“兄弟,你得罪了那位,不怕那位撒泼给你们找麻烦?”孙瓒翘着二郎腿,脚尖有规律地晃荡着。
孙瓒吊儿郎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杜阙见怪不怪:“她一个失了宠的妃子,能拿我怎么着?况且我现在我不在宫里住了,不比往前了。”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孙瓒拿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总归是个麻烦,宫里那些人都跟豺狼虎豹似的,恨不能把你撕个粉碎,你就是没错处也能给你编排出一百个不是来。”
他看了眼托着下巴听他们说话的元月:“老这样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法子才好。”
杜阙领会到他的用意,默了默,沉声道:“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元月听得云里雾里,顺嘴问。
孙瓒抽走扇子,放下二郎腿,抖抖衣摆,站起身:“当然是我去兰亭苑见巧林姑娘的时机。”
说不出来的感觉自心底缓缓升起,元月想问清楚,却见杜阙也站起来,跟着孙瓒到店门口,她只好暂时咽下追问的话,紧随其后。
“行了,我这就去了。”孙瓒跨出门槛,想是想到什么又折回来两步,“你们俩接下来打算去哪?”
“东市口。”杜阙答。
孙瓒顿时张大眼睛,退回杜阙身侧:“你去那儿作甚?”
杜阙讨厌狗,讨厌猫,讨厌一切活物,孙瓒亲眼撞见过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取走了一只大黑狗的性命,那时他仅有十三岁。
闪着血光的匕首自狗肚子里拔出来时,他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只将匕首随手丢到了墙根底下便走了。
后来他无意间得知,那狗是七皇子养的,七皇子仗着自己母妃得势,三天两头牵着大黑狗专门绕半个时辰的路去杜阙住的院子,解下大黑狗嘴上的铜制套子逗引着狗去追着杜阙咬。
那狗体型壮硕,双脚立起来直到杜阙的胸口,杜阙身体羸弱,十次有九次被狗撕咬得鲜血淋漓,但据在场目睹的人说,他一次都没哭,即便因疼痛趴在地上无法挣扎起身。
七皇子爱那狗胜过一切,得知狗死得凄惨,连夜着人调查,没几日,幕后元凶杜阙落网了。
孙瓒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毒辣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接到贴身小厮火急火燎的禀告后,他片刻不敢耽误一路策马飞驰至浣衣局。
甫踏入浣衣局的地界,杜阙浑身湿淋淋地蜷缩在墙角,而七皇子正目眦欲裂地指使下人挥舞着指头粗细的皮鞭狠狠抽打杜阙。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极了。
孙瓒大喝一声,连踢带打地挤入人群,扶起杜阙,杜阙迷迷瞪瞪的,嘴里不断重复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七皇子嚣张跋扈,孙瓒亦不是好惹的。
孙瓒高呼身后的几个小厮过来将杜阙抬到太医院,自己则跟七皇子扭打起来。
七皇子体格远不如常年在外瞎逛的孙瓒,没两下便给揍得鼻青脸肿的,连连求饶。
孙瓒气不过,作势挥拳还要教训一番,不料七皇子生母管贵妃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赶来,见状一下子扑倒在地搂着七皇子痛哭不止。
哭够了,领着七皇子径投陛下那儿告状。
事后,孙瓒整整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这事方作罢。
从这往后,杜阙越发沉默寡言了,从厌恶狗发展到厌恶一切活物,旁人只道他疯魔了,唯孙瓒明白他的苦楚。
于是孙瓒往宫里跑得更加勤快,有事没事便找杜阙谈天说地。
“阿月喜欢小猫儿,我陪她去选一只心仪的,买回去给她解闷儿。”迎着孙瓒狐疑的目光,杜阙坦然道。
孙瓒不可置信,反问:“你疯了不成?你——”
“别说了,你不是要去找巧林姑娘么?还磨蹭什么?”杜阙幽幽打断他,而后挽起元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孙瓒杵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攥拳砸了一下门框:“还以为你早放下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见什么阿月就没了主见,恨不得把命豁出去给她,可人家偏不领你的情。‘痴男’的称号当之无愧啊!连我都得甘拜下风。”
说罢,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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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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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行近一个时辰,于东市口前一处拱桥底下落定,元月、杜阙先后下车,元月有心叫缀锦、曹平也跟着,杜阙却坚持不同意,便只好作罢。
二人并肩过了桥,跟着人潮直往街里去。
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上巳节惯有“拔除畔浴”的风俗,人们早早地安顿好家里的活计,备好盛装翘首以盼三月三那日去城外西山脚下的兰因河岸祭祀祈福、宴饮郊游,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这东市汇聚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商铺,可谓京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城中百姓平日缺啥短啥,家周边没有的,东市必定有,故这两日人们纷纷挤到东市来置办三月三所需的一应物什。
一开始二人是跟着人潮,没一会儿人越来越多,留给二人能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元月害怕一个没站稳被攒动的人群卷进去,便姑且放下对杜阙的芥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毫无疑问引来了他试探又惊讶的目光。
元月顾不得害臊,直白道出原因:“人太多了,万一没留神给挤进去,没个把时辰走不出来。”
杜阙低低笑了声,顺势将自己的手指并入她的指缝间,紧紧相扣,随即微微侧过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将将到他胸口的元月庇护在一片阴影之下,慢慢向目的地行去。
艰难行至街尾,四周的人少了大半,元月憋着的气总算顺畅舒了出来,抬手擦汗的间隙,正瞥见右边有一家卖宠物的。
杜阙自然也看到了,霎时,那些不好的回忆汹涌灌入脑海,他心一紧,呼吸随之没了章法。
元月浑然不觉,指着那家店欣喜道:“我已经看到小猫了,咱们快进去吧。”
强逼着紊乱不安的心绪平静下来,杜阙刻意放柔声音:“好。”
老吴一早注意到外面徘徊的二人,定睛上下打量一番二人贵气的打扮,飞快转了颜色,堆笑殷勤迎上去:“二位是想挑猫儿还是狗儿,我这儿保准齐全。”
进门的一侧高挂着一个大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通身灰黑色的鸟儿,头顶上长着高高的羽冠,体型极大,约莫有两尺长。
元月从未见过这种鸟儿,一时好奇,撂开杜阙的手,上前两步仰着头观察。
那鸟儿也低下头看她,冷不丁的,那鸟儿微微张开嘴,清晰可见嘴巴里躺着的红黑色条纹舌头。
脑袋懵了好一会儿,元月忽然笑了:“这是什么鸟儿?生得这般独特?”
“这玩意儿叫‘椰子金刚’,”老吴不觉挺直了腰板,面色透出几分得意,“您可别小看了它,金贵极了,翻遍整个大齐都没有,只那南边的爪哇国有。”
那“椰子金刚”生得特别,元月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笑问:“我以往好似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名为‘凤头鹦哥’的鸟儿,跟它长得大差不差,想来就是这‘椰子金刚’了?”
老吴称是:“姑娘好见识。可此鹦哥非彼鹦哥,那些不值钱的怎比得上它?”
她笑靥如花的模样落在杜阙眼里,冲淡了杜阙心底的不适感,他转眸对老吴说:“这鹦哥怎么卖?”
老吴身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银子。”
杜阙尚未说什么,元月猛回过头,诧异反问:“二百两?这么贵?”
饶她娇生惯养长大,一个月月钱不过五两银子,二百两……掰着指头算也得攒近四年的时间,而寻常百姓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赚得二百两银子。
怪不得店家提起这鹦哥时那般神气,合着一直鸟儿比一条人命都要值钱。
老吴料定这两人非富即贵,便坚定了大赚一笔的念头,嬉皮笑脸道:“确实是贵了点,但养着威风啊,城里的达官贵人家哪家不抢着要?我一个都没松口。这祖宗金贵,养起来费心,我也是千挑万选的,一直没遇上个对眼缘的。”
“原以为这祖宗得在我这儿呆到天荒地老,谁承想今儿个碰上了您二位!我冷眼瞧着姑娘面善,必是个慈悲心肠,这祖宗去了您家定不会受苦,这才下定决心卖给您。”
尽管这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也堵不住元月怀疑的心思,她摆摆手叫停还想继续的老吴:“我们是不缺钱没错,可你也不能拿我们当傻子看啊?我瞧这鸟儿也不是金子做的,况就算是纯金打造的物件,也不至于二百两吧!得,这祖宗款儿大,我们伺候不起。”
她给杜阙使了个眼色:“我们还是去别家瞧瞧吧。”
老吴明摆着让她做冤大头,何故为了一只鸟儿上赶着中计。
“二百两就二百两。”杜阙信步走到笼子跟前,举目与鹦哥对视片刻后,转头盯着她的脸,“不用你伺候,你安心当府里的祖宗便好。”
目光相接的瞬间,元月一阵心悸,遂兀自错开了视线,自言自语:“几时学了这些浑话来,哪里有皇子的样……”
老吴乍然喜笑颜开,拍了拍手朝楼上喊:“老三,还在楼上磨蹭什么?还不快下来给贵客倒茶?”
老三是老吴的三儿子,刚满十五岁,前年死活闹着辍学帮家里卖宠物,老三狠狠用鞋子抽了一顿也无济于事,反激得老三拿绝食来威胁他。
鸡飞狗跳折腾了三日,老吴咬着牙妥协了,那吴老三则立即收了手段,吃饱喝足,欢欢喜喜来店里帮忙。
吴老三连答应了几声,拎着茶壶脚底生风下了楼,笑吟吟领着杜阙、元月到里头落座,提壶分别给二人斟满热茶,默默退到老吴身边,冲老吴挤眉弄眼。
老吴一向看不惯儿子这副吊儿郎当的嘴脸,不管有客人在,上手用力拍了下吴老三的后脑勺,呵斥:“别在这丢人现眼的,快去把那笼子弄下来,切记千万别惊了鸟儿。”
话毕,移目看向正襟危坐的杜阙:“这位爷,那买鸟儿的银子……”
提起银子,元月气不打一处来,正欲起身和老吴理论,杜阙一把按住她的胳膊,然后解下腰间悬着的玉佩,沿着木案的纹路推到老吴面前:“出门急,没带现钱,午后着人来府里取吧,这东西权作抵押。”
生意人对钱一向敏感,听他没打算现结,脸上的笑险些垮下去,然后摸起那块儿玉佩,半信半疑地观察起来。
将玉调了个面儿,老吴一惊,指指玉身上刻着的“阙”字问:“您可是六皇子殿下?”
早闻皇子里头有位叫“阙”的皇子,老吴的学问虽比不上什么士大夫,也够不上那些千金公子哥儿们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功底,可字儿还是认得几个的。
“阙”字的含义老吴明白,正因为明白,便生出这疑惑之心:天子之家,怎会给自家儿子如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然这个疑问于一年前自家小舅子得脸进宫当了侍卫以后,解开了。
听完那段旧闻后,老吴搔首感慨不已:原来所谓的“人上人”也有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之分,叫人无法不唏嘘啊。
思及此,老吴看向杜阙的眼神中掺了些悲悯,但转念一想,纵杜阙这样不受待见的皇子随随便便都能一掷千金,他累死累活在人跟前拍马屁所赚的银子不过堪堪糊口,比人家差远了,自己又在这感叹个什么劲儿?
想明白以后,老吴的两只老眼复蓄满精光。
“正是。”自小受尽磋磨的缘故,杜阙对人情绪的变化很敏感,老吴眼里的一闪而过的同情自是没躲过他的双眸,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能让他露出一丝丝真情实感的人,除元月外再无旁人了,“我们还想买一只小猫,要脾气温和的,不会随意对人张牙舞爪的,你这儿可有合适的?”
“有有有,凭您要什么样的,我这儿都有!”
这时,吴老三提着笼子过来,元月心里不痛快被老吴摆了一道儿,装作没看见,低头拿指甲尖敲着茶杯。
杜阙微微叹了叹,自吴老三手里接过笼子,俯身凑到她耳畔柔声道:“你不喜欢它,那以后我养它,你好好选一只猫养着。猫专.制鸟儿,就像你专.制我一样。行吗?”
话音很小,小到仅有元月能听到,她沉着气,轻轻啐了声:“呸!脸皮真厚。起开起开,我还是去看看小猫吧,比你顺眼多了。”
此情此景落在老吴、吴老三眼里,肉麻到极点,父子俩面面相觑,识趣地噤声,不敢打扰俩人腻歪。
杜阙腾开地方,元月顺势起身,老吴反应过来,笑呵呵地引元月上楼。
少顷,一抹烟柳色倩影袅袅婷婷下了楼,后头跟着手提铁笼的老吴。
杜阙眸光微动,不去看铁笼里乖巧卧着的玄色小猫,而是对老吴道:“记着午后凭那块玉去府里取银子。”
元月接了老吴手里的笼子,弯腰冲里头睁着亮晶晶大眼的小猫笑了笑,稍加思考道:“就叫小黑吧。”
提着小黑告别了店家,二人肩并肩原路折回。
心里念着小黑,元月没工夫体察杜阙的神情,自然不晓得他绷得紧紧的脸色。
一路无话,拱桥上相互依偎的男女映入眼帘,这一幕无端刺痛了元月的心。
去年这会儿,公孙冀也曾在桥头噙着浅笑等候她的到来,她气喘吁吁赶到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飞身扑入他的怀里,他们相互依偎着,正如眼前那对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有情人一样。
不忍再看,元月别开视线,专注脚下的路。
“模样好,干活伶俐,十两银子,保准不亏,快来看快来瞧啊!”拱桥下卖力叫卖的大胡子男人吸引了元月的注意。
元家家大业大,家中奴仆众多,多半是打外头买来的,缀锦也是。
儿时听府里的下人闲来谈天,元月头一回有了人牙子的概念,也头一回对底下的奴仆有了怜悯之心。
生来为人,谁不是爹娘养的,若非遭遇不幸,谁愿意放下尊严当牛做马伺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