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香的一张嘴,在厂里那是难寻对手。何金桃虽然也不是个好惹的,但是她面对徐福香天生就矮了半分,此时对起来,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最令她讶异的,是徐福香为啥居然是这个反应!
她……她不是应该向着她徐家人吗?
可是她却不知道徐福香。
徐福香可是从小就跟徐家人斗争长大的。
封建大家长式的家庭中长出这么一根反骨,徐福香自打开蒙之后,便一直战斗在和爸妈老思想斗争的第一线。等参加工作后,又最是热心帮助厂里的那些受迫害、被家暴、家庭不幸福的女职工。
她对那些有能力却不敢摆脱命运的女职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是希望看到这些女人能够用自己的努力挣脱樊笼。对于像钟钰这样努力学习工作,改变自己命运的女职工最是欣赏,因此,何金桃今日和她说的事,简直像撞在她的枪口上了!
她怎么可能,顺着何金桃的意帮她将钟钰拉出来!反而要是钟钰真回去相亲了,她才真的要阻拦下来!
这时,钟国柱见何金桃不知道怎么说,便也开口说道:
“徐主任,这是我们钟家的家事。还希望徐主任看在我们家和徐家的面子上,不要插手。”
徐福香冷笑一声:“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告诉你,你们今天要是敢进会场一步,那就是破坏厂里的创先进活动!就是整个厂的事情!我倒要看看,要是真到那个时候,赵文兰和徐志邦出不出来管你们!”
一句话直接把副厂长都点了出来,听得钟国柱和何金桃当场冷汗就流了出来。
见到两个人还站在门口,徐福香嘲讽的说:“怎么?还等着救兵呢?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他们俩来都不管用!我徐福香要管的事儿,还没有管不成的道理!”
说完这句,也懒得继续看钟家这一家人,一转身又进了赛场。
门口的钟家人面面相觑,站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头,显得是那么的尴尬。
何金桃拉了一下钟国柱的衣服,小声的问:
“老钟,这下怎么办啊?”
钟国柱恨恨的瞅了一眼里头,说:“先去跟徐家说!等钟钰回来,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说完这句,领着钟家人灰溜溜的跑走了。
见到钟家人溜走,徐亚男这才松了口气。
她一转身,便看到还站在一边的谢珉山。旁边的大二八车筐里,还有一个大布包。
徐亚男带着笑走过去:
“嘿,傻小子,这是给钟钰站岗呢?”
谢珉山喊了声“徐姨”,被徐亚男伸长了手,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
“这小子,又高了。”徐亚男把手收回来,“这包裹是钟钰的吧?她是不准备回去了?”
谢珉山幽深的眸色变得更加深沉。
他其实不太知道钟钰家里的事儿,但是经历了刚刚那一出,他大概也明白了一些。
看上去,钟家人是要逼她和徐家的儿子相亲,但她不乐意。至于这包裹……她应该是不愿意回去了。
可是,她一个单薄的姑娘家,要是不回家住,又能去哪呢?
想到这里,谢珉山的心口突然有些疼,像是被个小刀细细的在心上拉出一道口子,虽然不致命,但却比别的地方的大伤口,更疼,更让他难受。
徐亚男瞅着这样的谢珉山,又说:“小子,我得和你说说钟钰的事儿了。”
*
钟钰在厂房里头比赛。
外头的动静,她能些微听到些什么。但是她实在是太专注了,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
这种专注,就像是将她和外界隔绝开的玻璃罩子,一直到最后结果出来时,方才像瞬间从云层中迸发出的阳光,将她从玻璃罩子中一把拉了出来。
“第一名是——细纱车间,钟钰!”
“钟钰啊!太棒了!”
“钟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钟钰被参赛的其他工友簇拥着走上领奖台,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原来,她是真的赢了!
霎时间的一股激流充斥新田,将她整个人完全包裹住,让她感觉高兴!特别高兴!
比得了啥都高兴!
钟钰兴奋的几乎有些喘不过来气,迎着所有人的眼光,就仿佛世界上最亮的那一束光打在身上,让她变得瞬间夺目起来!
而在高兴之余,钟钰又觉得有些想哭。
因为,这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第一名,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向着自己想走的方向迈出一步,而这一步,很有可能是决定她命运的最关键的一步!
走了这一步之后,之后纵使再有千难万难,她都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钟钰!说两句吧!”
“对啊钟钰!该你讲话拉!”
不少热心的工友起着哄。去而复返的徐福香也高兴的走过来,将第一名的证书和装着100块奖金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了钟钰。
“钟钰,和大伙儿说几句!你以后就是咱们厂里名正言顺的纺织冠军了!以后呀,要代表咱们厂去参赛的!”
钟钰接过那来之不易的红本本,面对着话筒,心中有千言万语。
然而最后,她只是深深的弯下腰,就如同一枚秋日里沉甸甸的麦穗,对着乌泱泱的众人,声音轻柔却有力的说:
“谢谢。”
她只有这句话而已。
现场还有其他人在起哄,第二第三名也要上来讲话。钟钰晕乎乎的捧着红本本走下领奖台,胸膛里的心鼓动得几乎像打雷一般。
她站在台子的角落里,站在别人看不到的阴影处,看着眼前欢呼雷动的人们,两行眼泪默默的从眼眶溢出,溢出,流淌成两条小河。
*
一直到所有仪式走完,和大伙儿大合照之后,钟钰仔细的将信封塞进军挎包里,捧着红本本走出大门。
她这才想起钟家的事儿,抬头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一个钟家人的身影。
她觉得有些讶异,再想看时,却见谢珉山正快步向她走过来。
“岷山哥。”钟钰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很稳了,毕竟,在会场里,也没有人发现她哭过。
可是,谢珉山却递给了她一块洗干净的手帕,声音沉郁中带着些许腼腆:
“擦擦脸。幸亏你现在知道洗脸了,要不,又要变成小花猫了!”
原来……他看出来了……
幸好……只有他看得出来……
钟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将帕子接了过来,在眼角和脸颊上擦了擦,又递了回去。
谢珉山接过来揣进兜里,说:
“徐姨先回家了,让我在这里等你。等到你,再一起去。”
钟钰有些好奇谢珉山为啥会知道,转念一想,刚刚徐亚男也在外头,估计那时候托付的谢珉山。
她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咱们先过去吧!”
第19章 路上
钟家一家人灰溜溜的回到家,一路上,连句话都没有说一句。
钟国柱一进门就门“咣”的一声砸在墙上,瞅着墙上快要指到十点的时针,抽起了闷烟。
不大的客厅瞬间烟气缭绕,何金桃一屁股坐在了木凳子上,哭丧着脸:
“老钟,这可怎么办啊!”
上次她主动去找赵文兰,那赵文兰就已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要是她知道今天约定好的时间,钟钰又来不了!她……她都不敢想象她那张臭脸!
钟国柱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没有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这说出来,实在是太泄气了。所以,他也只能沉默,只能抽烟,兴许抽完了这支烟,就有法子处理这烂摊子了。
一屋子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仅仅是大人,就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钟铭,都知道这个节骨眼不能瞎闹,老老实实的回屋去了。
这些人里头,就只有钟媛是个异类。她一双眼睛咕噜噜的又瞅妈又看爸,似乎根本没把爸妈的难放在心上。
其实,钟媛也知道如今家里的难处,只是,她想的是另外一出。
眼下眼见就要到相亲的时间了,钟钰去比赛了,爸妈又不敢推迟时间,这个情况下,要是能有个人代替钟钰去相亲,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再放眼整个钟家,唯一适合去相亲的,是谁?
想到这一出,钟媛突然觉得,也许今天钟钰去比赛了,也不是件坏事!
她又左右瞅了瞅爸妈的黑脸,清了清嗓子,说:
“爸,妈,要不我去吧!”
何金桃还没理解钟媛是啥意思:“你说啥?去干啥?”
钟媛又“嗯嗯”了两声,故意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那钟钰现在是不可能去的,咱家还能有谁替她去呢?也就只有我啦!哎,其实我也不愿意,我这才19,和徐涛哥差着岁数呢!我就是想给咱家排忧解难,度过难关……”
何金桃这才明白自家二丫头的想法,登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二丫儿,你想去?可是人家徐家要的是钟钰啊!再说了,徐涛也不是没见过她,点名道姓的要她去,那还能让你给冒充了?”
钟媛不服气的说:“就因为徐涛哥看过我们两个,我才好去啊!徐涛哥……徐涛哥对我可好了!特别喜欢我!没准我去了,他更高兴嘞!”
“你……”
何金桃还想说点啥,刚说一个字,就被钟国柱给截了:
“二丫头,你要是去,能说得动徐涛?”
钟媛先是一愣,随后明白她爹是转态度了,当下高兴的猛点头:
“爸,你不知道,徐涛哥原本就喜欢我,还给我买好吃的吃呢!也就是因为你们选的钟钰,他才和钟钰相的!其实之前啊,他对我的印象还更好嘞!”
钟国柱斜着眼看她:“你说真的?”
钟媛点头如捣蒜:“那是!”
钟国柱眼神阴鹜的对着钟媛看了又看,最后终于点了头:
“那行,你去吧!”
*
钟钰坐着谢珉山的大二八,一路往徐亚男的家赶去。
来的时候走的匆忙,没来得及有啥更多的感受,等比赛完了回去,心里头才有了些细细密密的滋味。
他们迎着发白的阳光向前骑着,一路上,路过树斑驳的影子,路过矮墙,两个人被压的扁扁的人影儿印在墙上头,仿佛线装连环画里头的小人儿,透着股朴素的滑稽感。亮白色的阳光打在脸上,头顶的太阳仿佛一枚发白发亮的硬币,照在人身上却又是格外的暖。
迎着微风,迎着阳光,钟钰惬意的闭了闭眼,只感觉这辈子,似乎从未有过如此轻松平静的时光。
前面的汉子不费力的踩着脚踏板,没有说什么话,但却让人觉得是那样的令人安心。宽厚的背脊犹如一座小山,随着动作山峦不断起伏着,像是永远在绵延一般。
似乎被这力道和绵延的感觉吸引了,钟钰鬼使神差的将手贴到了汉子的背上,感觉到对方的脊背一下子绷得很近,她就像做贼一般一下子将手收了回来,直觉得脸犹如火烧一般。
她……她这是怎么了?
刚才……到底在干啥啊……
钟钰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在钟钰胡思乱想的时候,谢珉山其实也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他想的是比钟钰更加具体的东西——他在想刚刚徐亚男说的那些话。
“哎呀,今天钟钰算是彻底得罪徐家了。你可是不知道,徐涛那个妈赵文兰,那可是整个棉纺厂心眼儿最小的人!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肯定得找借口给钟钰穿小鞋!”
“你对钟钰真没意思?我不信。不信的话,晚上去厂房找她干啥?”
“哎,本来以为你是个靠谱的……既然你没意思,那就离钟钰远点儿。我可得寻摸个好小伙子,好好的护着她!”
“谢珉山,你小时候人还挺实诚的,咋越长大,越不知道自己想干啥嘞?”
自己想干啥……
谢珉山其实也不知道想干啥,在干啥。
他只知道,自己去找钟钰,那是真想见她,为她着想,那是真的希望她好。
可是其他的,谢珉山却一点都不知道了。
这段时间,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浸在了蜜酒罐子里,只要看到钟钰,心里就会有甜滋滋晕乎乎的感觉,只要一想到她,干点啥都有劲儿。
可是,再往深想想,却又不敢了。
今天,徐亚男的一番话,像是将包围他的罐子整个打破。让他不得不承认,为啥不往深了想,不是不想,更是不敢。
他不像厂里的其他年轻人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所有从部队拿回来的钱都用来做一项十分冒险的买卖,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
这样的他,没把握能够给钟钰一个安安稳稳的未来,一个足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家。
这样的他,甚至不敢想和她一起的将来。
可是……
可是再一想徐亚男说的话,想到她可能会和其他的小伙子相亲,身边站着别的男人,这种感觉,让他更是难受。
那种难受,几乎和十来岁时,父母一同离去时同样的难受,几乎是整个世界坍塌的感觉。
谢珉山仔细品味着心中复杂的滋味,一路走来,连话都少了不少。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只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一直停留在现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