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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过后,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他没有再躲着她,一如往昔,在夜晚到来,与她交谈,同她入眠,黎明落下之前离开。
可那样迷乱而靡艳的夜,再也没有过了。
除此之外,他百依百顺。
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的语气里极尽怜惜,自己身体不好,不可以贪恋那样的极乐。
普绪克有时候会想……凡间绝没有这样好的丈夫。
她爱他。
而他,也深爱着她,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
尽管偶尔,十分偶尔的时候,她会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不是从心里,而像是从灵魂深处,细细密密地生长出来。
一些不解,一些奇怪,和一点点的迷惑。
但就像木质窗沿上落下的灰,房间角落里的小小蛛网。
被他的体贴,他的爱护,轻而易举地抹掉,擦干净了,看不见了,想不起来了。
白天,在她醒来的时候,窗边的长榻下拖出来的乌木小桌上总是会多出来几样东西。
不再是她不了解的什么珍宝。
而是她过去所说过的一些,一些只有小朋友才会在意的小玩意儿……拿去给巴特看的时候,她再一次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无忧的小孩。
那些东西一点儿也不值钱。
有时候,是线条扭曲棉花露出来的独眼玩偶。
「我自己做的第一个人偶,是独眼巨鹿!」
她压根儿没有见过独眼的巨鹿。
有时候,是干透的一粒松子也没有的松果。
「要把每一个松子都留给过冬的灰熊熊仔!」
她知道熊不会吃松子。
有时候,甚至只是几朵小小的野花……
「我听到了路边的她们在唱歌,比你能听见花说话还要厉害。」
小普绪克只是在吹牛,但爱神从不说谎。
食指和拇指捻着野花小小的花柄,用力地搓了一下,在阳光下,转成一朵紫白色的小蘑菇伞。
普绪克心里的安稳与幸福将要满溢出来。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安逸下去。
直到,一位不速之客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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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将要落下去的黄昏,橘红的晚霞如血。
照例将外面长廊花盆搬进屋宇来的巴特,忽然匆匆地跑了进来。
“尤……”
他喘着气,紧张地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
“尤安娜殿下就在门口!”
在反射着熠熠光辉的石砖地板上,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姿态放松地站在那儿,目光落在门口乳白色的池水里。
在普绪克站在面朝门口的长廊尽头一瞬间。
似乎在出神的女人扭过了头,看向这个方向。
本该在阳光下印出斑驳不平阴影的铅粉,此刻却服帖的像是她那张脸本就是这么一个惨白的颜色。
视线相接。
只不过是一眼。
普绪克清楚地知道,不对劲。
尤安娜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这样冰冷的恍如死亡气息般的温度,她不论是什么时候,永远盛着几分虚假的笑意,即使不达眼底,却也……有几分活气。
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害怕。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这样忽然觉得,眼前的尤安娜……已经死了呢?
“普绪克,你好呀。”
声音也冷的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她无声尖叫的大脑里。
在她说话的时候,明明有着这么远的距离……
普绪克在扎眼的间隙里,几乎能闻到那种潮到腐烂的气息,不是雨水的味道。
不是土壤混着清新的空气味道。
而是一种,不舒服的,像是在烂而旧皮草上滴落着腐败的粘液里爬出的蠕虫身上的那种,让人想要皱起眉的……
臭味。
“二姐……”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为什么上次,不和大姐一起来呢?”
太阳在快速地往地平线的尽头移动。
林子里的看不出模样的鸟发出一声啼叫,拍打着翅膀从树冠飞离。
一阵冷透骨子的风刮过,巴特打了个寒颤。
他的手已握紧,紧张地看着一步一步迈步上前的女人。
她在与普绪克殿下,不过一臂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张开了鲜红的两瓣唇。
“请邀请你的客人,进去坐坐吧。”
语气温和,却是答非所问。
普绪克殿下……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全身都在发出拒绝的信号。
可那个眉眼柔和的少女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只是听着那一句话,便轻轻点了点头,侧步转身的动作,引领着来人进去。
玫瑰色的裙摆与洁白的波浪下摆将要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在橘红如血的霞光下,他恍惚看见少女脆弱的颈子被薄纱绞缠着勒紧,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唯余死亡。
恐惧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生出得汹涌而湍急。
也清晰得不能再更清晰。
“不!”
巴特跟了上去。
在踉跄跑动之间,他意识到了,有什么在一点点缠绕住他那颗微不足道的,只为一个女孩儿曾激动过的那颗心脏。
恍惚回神。
他看见自己在石砖地板上映出模糊晃动的影子。
“普绪克殿下……”
只是念出这个名字,连呼吸都跟着一起发紧。
“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有事。
他扭了一下脚,几乎是滚着狼狈地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像只摔了脑袋的老鼠,无措的出现在大厅里。
声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是的一幕和谐到不能再和谐的画面。
她们,牵着手。
不,应该说,挽着胳膊。
在阳光的余晖里,稍清瘦一些的背影听见这样大的动静,转过身快步走来,逆光让巴特看不见普绪克殿下的表情,听见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带着些许笑意,和两分无奈。
“小心一点儿呀。”
巴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快速地说道:“殿下,你我都再清楚不过,我们眼前所见着的,绝不可能是一汪平静的小水潭,它危机四伏,深不可测。”
无边的冷从接触地砖的手掌传来,他声音愈发压低。
普绪克似乎有些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却又轻轻晃了晃脑袋,仿佛想起来些什么事情。
而在她的身后,已经信步走到桌子边上的尤安娜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没人看见她的手里是怎么多出来的……
一盏简易的,手提式油灯。
“普绪克,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这么说着,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了乌木桌子上。
咔哒。
又来了……
那个奇怪的声音,让普绪克脑子里拉起警惕的不安,再一次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皱起的眉头很快平缓下去。
普绪克转过身子,嘴角扬起了一个待客的笑容,就像以往做的那样:“谢谢。”
巴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即使普绪克殿下有允许,他依旧保持着身为一个奴仆的本分。
他的心紧紧悬着,没有放下一点儿……
但奇怪的是。
两位的交谈,出乎意料的融洽与温馨,尤安娜殿下温温和和地说着格诺斯发生的一些事情,王后与国王近来的消息,他们仍为这位小女儿忧心着。
而普绪克,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极了,只偶尔应和地点点头。
像是听得出神。
直到那个诡异的女人离开,巴特才大口大口地喘气。
就只是这样……
不过送来了一盏油灯,一样普普通通的礼物,就这样离开了?
他不明白。
“殿,殿下,我可以看看吗?”
巴特大着胆子上前。
普绪克没有说话,她安静极了。
得到了默许,他快步上前,提起了那一盏油灯。
简朴精巧,除了样式有些古老,说是提灯,不过只是多了一个提环,其中盛着烛芯与灯油的小碟是那种需要取出来进行添油换芯的,与他之前所见到的,最便宜的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巴特点上了,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异样。
太阳将要完全落下,明亮的烛火与霞光微弱的光线几乎要融在一起,暖得让人放下心来。
他依旧谨慎:“将这盏灯,收起来吧,交由那位保管。”
巴特顿了一下:“交给他。”
他已经知晓普绪克殿下嫁的对象,是一位怎样不平凡的存在,对于弱小的凡人来说,能得到一位神的庇护是最好不过。
可神明需要回报的祭品……
圆而乌黑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出神的少女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玲珑的身段,姣好的面孔,仿佛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像一枚日趋成熟的涩果,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悄然发出甜蜜的香味。
巴特清楚。
采下这颗果实的,绝不会是他。
“嗯,我会告诉他的。”
她点点头,面上是全然的信任。
这一句话,让巴特的手指颤抖起来收紧,握成了一个拳头,他听见自己灵魂的某个地方发出一声叹息。
坐在桌边的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盏平平无奇的油灯。
只是这么静静看着。
她的脸色很白,没有血色的白,唇也黯淡下去。
可眼睛亮得吓人,一眨也不眨。
她的耳朵里落进一些奇怪呢喃的声音,像是女人柔软的唇瓣,近在耳廓。
「点上光。」
“普绪克殿下……”
「拿起一把称手的武器。」
“普绪克殿下。”
「看见他,杀」
“普绪克殿下!”
提坦女神吐出的神语,如毒蛇信子般黏腻的话语,忽而被沉重厚实的声音击碎。
普绪克听见巴特焦急到几乎要带着哭腔的呼唤,视线里猛地大亮,看见在微微发抖的少年手里攥着的,一朵已经碎裂到看不出样子的金色花朵。
枯黄的叶片像是被毒液侵蚀,萎靡的卷起来。
那些碎开的花瓣无风自动,飘在她的身边,可只不过是碰到她的膝头……触到鬓边小小的一朵紫白色的花,就化为了飞灰。
巴特看见。
坐在桌边的少女似乎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修修小破车(嘎吱嘎吱叫)
再继续走剧情走剧情!
第54章 共浴
他不安极问道:“您还好吗?”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大厅的前窗是落地式的,此时大开,阵阵凉风吹来,将那盏油灯小小的火苗亮光吹得扭动晃荡。
“没有。”
没有任何问题。
普绪克确定地点了点头,她拈起一片落在膝盖上的花瓣。
明明是金黄色的花瓣,在触碰到白皙手指的一霎转瞬变得红如烈火,淡金色的花脉也眨眼之间沁上赤红,浓郁到极致,红到发黑。
“这是?”
她疑惑的话音刚刚落下。
一阵簌簌笑声似从外边的树上落下,普绪克忙不迭地抖落身上的碎屑站起身来。
巴特有些激动地先一步跑了出去。
她往外看去,提高了音调:“是谁?”
“只是一位来看看我的朋友,最近过得如何的好心人罢了。”
树上的人斜着身子,翘着修长的两条腿,交错着手指放在胸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普绪克抬头。
这个角度一眼看见垂落在树干上的绛紫色衣角,小帽下的蓬乱金发和一只白色小翅。
当然,他也看见了她。
不过一眼,便看见那些凡人见不着的东西。
女魔神的力量沾染污秽的冥府死亡气息,浓郁成黑色的雾气,糊在普绪克的眼睛上,耳朵里,手指间,发丝中。
“普绪克。”
他换了个姿势,将手随意地枕在后脑勺上,语调轻快地念出她的名字。
当音节落入耳中,小偷与计谋之神的力量化成一股澄净的清明驱散所有死气伪装的平静。
普绪克眼神变得明亮。
看见树干上的人坐了起来,一步跃下至她面前,从黑暗里现身,他有着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
“那藏在暗中的敌人,不是你眼睛里所见者,她的力量不可小觑,如果你想要求得一线生机……”
“你须得向某位神明寻求庇护才行。”
看见普绪克只是默默的听着,凉鞋上的小金翅膀快速扇动,带起他微微离开地面。
“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给上你一点儿提示,有更好的法子应对危机。”
“伟大的神灵……”
巴特虔诚地感慨,跪了下去。
普绪克抓住了重点:“这个办法,是什么?”
赫尔墨斯并没有卖关子。
“和这个漂亮的小伙子盛上爱船,即刻离开神的屋宇,我会为你善后,不过是多费些口舌与谋算,好过让我那位亲爱的小朋友,死在你……噢,死在他妻子的手里。”
说着,他扬手的同时一柄双蛇盘杖轻轻勾住巴特的肩膀,灵巧的一个用力让跪在那儿的黑皮少年被带站的起来了,转了好几个圈圈。
洒脱的动作让巴特有些头晕,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赫尔墨斯收回了盘蛇杖,巴特踉踉跄跄的自己又转了几圈,眼冒金星。
普绪克冷静地回答:“神不会死。”
听得一声愉快的轻笑。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神当然不会死,但你,一个蒙昧无知的凡人,你的离开,会带给他比死亡可怕万分的痛苦与折磨。”
只是他动作稍快,先一步有这个机会来阻止悲剧的发生。
普绪克皱紧了眉头:“我不会……”
话锋一转。
赫尔墨斯断掉了她想要说出的话头。
“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前方坎坷无人助你。”
神。
向来公平公允。
他看见那被污染的最为浓重的源头,是少女瘦削的肩膀,她的不抵抗让冥神先一步有了动作,推着这个可怜的凡人姑娘步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