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着张开口,沉重的音节晦涩难闻。
于是她阖眼,发出一声叹息:“呃……”
“啊……”
是美妙的吟语从少女的口中溢出,缀上了那一句低沉的叹息。
飘扬在死寂之地。
歌声清澈好似轻柔的风,风里酿成的忧伤,却近乎悲戚。
不过是一个语调的转动,昂扬上升的旋律里,仿佛有着无数轻盈透亮翅膀的蝴蝶在幽暗的白沙与黑水间上下飞舞,飞过如冰凌滴泄而下闪烁其辉的银色石柱,朝着冥界深处的大门低回飞去。
……
一曲毕。
不可避免的,再一次想起教她唱歌的人儿,普绪克感到那空掉的胸膛被某一处漫出的酸酸涨涨填满。
但很快,心里又浮起一股暖意。
“为斯提克斯,为您。”
女神黯淡的眼瞳明亮起来。
她想……
就算不要那根羽毛作条件。
这美妙的歌声,也当得到一个回报。
“发誓吧,普绪克,最为隆重的誓言,你将得到一罐斯提克斯的泉水。”
以誓言与憎恨女神的名义,将这少女的誓言作为交易的信物。
斯提克斯将自己的身形变小,直到大小合适手掌放在普绪克手里的小罐上面。
眼前的人张开嘴巴,声音却落不到耳朵里。
她收回自己的手:“如果不是对一件事,而是一个人或神发誓的话,除却你誓言所提及的对象,无人可知。”
凡以斯提克斯河的名义所发的誓,就不能取消。
当神背弃誓言,则会被剥夺五感,成为石头那样的存在,这是一个有利于这姑娘的条件。
因为……
她只是一个凡人。
斯提克斯这么想着。
-
直到黎明将至,普绪克在玫瑰的指引下,终于赶回了神殿。
高坐于宝座之上的维纳斯,在少女迈上神殿门前第一个台阶之时,就感知到了不一般的地方。
如今……
普绪克肚腹之中的幼小生命,不仅没有被剥夺神性,反而得到了属于誓言与憎恨女神,斯提克斯的庇护。
这可真是……
“好极了。”
美神赞许的声音,听来比手里捧着刺骨的泉水还要冰凉。
“她让你许诺的,是什么誓言?”
普绪克:“……”
神殿安静得可以听见一片叶子落下的声音,但普绪克嘴里的誓言,却没有一点儿声响,像是落入漆黑的河水之中,被默默吞噬。
维纳斯轻笑一声:“你对什么人发的誓?”
少女的声音温和坚定:“这是一句有关我丈夫的誓言,有关我所爱的誓言,请您让我见见他……”
丈夫,所爱?
这两个讽刺的字眼落进维纳斯的耳朵里,她无法再保持倚靠在宝座上慵懒惬意的姿态,几乎是气得发抖地叹息。
“你……”
她,一位众神之中当之无愧于所拥有美神头衔的女神,理所当然应得到万物生灵全心全意双手奉上的最好一切,却被丑陋坡脚的火神,赫菲斯托斯献给赫拉的一把椅子栓在婚姻的誓约之下。(注1)
美丽有多使维纳斯高傲。
丑陋的丈夫就有多令她心生厌恶。
而一个……
放肆玷污她名讳的尘世间秽物。
普绪克。
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嫁给更加不堪的野兽,被迫享受一番命运的不公亵玩。
反而用狂妄的美貌俘虏了诸神之中,最为恣意率性,唯独对她维纳斯的命令忠诚不二的爱神丘比特。
这真是可笑至极!
维纳斯:“你想见丘比特……”
阿喀苔德希亚看见主人紧扣在黄金椅扶手上泛白的指节。
神殿内所有的娇艳花朵极快地绽放萎靡,垂下头颅,立在雕花廊柱的白鸽都谨慎地藏起它们小巧的脑袋,连半点儿抖动也无。
阴冷的风,呼啸而来。
阿喀苔德希亚:“我看你是丝毫不懂得安分守己!”
马鞭已经扬起。
普绪克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母性胜过了护住脑袋要害的本能,将手拦在肚腹之上。
“啊――主人!”
阿喀苔德希亚的手腕连着马鞭一起,被一支尖锐的玫瑰花枝击落。
“你想见丘比特……”
维纳斯支起一只白腻的胳膊,手指轻点唇瓣,碧色的眼睛亮起一点兴味,视线落在台阶下的少女身上。
在这样让人煎熬的审判目光之中。
普绪克静静等待着。
“可以啊。”
维纳斯怒极反笑,不再掩饰藏在碧色眼珠里的恶意。
“只需要为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维纳斯:我摊牌了,我要你死。
第65章 黑暗
荒芜的白沙,凄凉的寒风,沉默的黑暗,这是一个只有黑灰白三色的地界。
就连暴戾的亡灵,也是狂躁的灰色,愤怒的黑色。
斯提克斯本来屈膝坐在一个银柱高高支撑起的石窟里,静静看着手里的那一支白羽――爱神的羽毛。
淡粉的色泽,边缘泛着浅金的流光,爱意使得这片羽毛是鲜少可以出现在死寂之地,依旧拥有色彩的东西。
只是在那姑娘踏入这里的那一刻。
女神沉在流水里的眼睛,被不可控制地吸引。
少女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茶褐色的柔顺鬈发在光晕之下发出如水藻在水底受到阳光折射的那种潋滟光泽,素色的衣裙被凄凉破碎的风声吹起,棕褐色的系带凉鞋在骨灰白沙河岸上踩出凹陷的脚印……
就像她离开时那样,踩出一连串如小蝴蝶一般轻盈的印子。
“普绪克。”
斯提克斯抿唇。
这声音,也和那听来让人心碎的风声一样,没来由的静寂,完全了无生机。
她就这么坐在在漆黑的水面上,手心里一朵渺小的白花,细碎的花瓣在死寂之地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也许再过上无数个日月更迭,也不会有这样的颜色出现在这里了。
斯提克斯这么想着。
一抹浅浅的喘息,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的耳边眼前都出现错觉,那好不容易得到泉水离开的凡人姑娘,怎么可能又一次出现在拐角呢。
鲜明,美丽。
少女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目的明确,直奔冥河的另一侧而来。
“你不能从这里进去。”
这是亡灵才能通过的地界,已经拥有了冥河之一,斯提克斯庇护的少女即使不被冥河所伤,也不能越界。
汹涌的黑河铸成一道墙壁,拦住了普绪克的去路。
“斯提克斯,请松开手,打开这阻拦去路的流水。”
普绪克执拗往前走去,可黝黑的水墙甚至在她触碰的时候转为了脚底下的白沙,迅速凝成灰白的石砖。
“求您行行好,我必须要去冥界。”
拳头捶打着骨灰石砖墙落下簌簌的粉末。
女神终于对她徒劳的行为开口:“不行。”
普绪克没有办法,只能转身离开,连半句话也没留下。
斯提克斯忽然有点后悔。
她松开手。
在黑水落下的一刹那,隐没在拐角的心跳和呼吸声骤然变大,一道鲜亮的人影如小鹿一般蹿了出来,速度快得好似一阵温暖的微风掠过明媚夏日充满阳光的地面。
不过此刻,如此敏捷的少女一跃而过的,是死寂之地的骨灰沙滩。
她已经突破了河水的禁锢,就要跳往通向冥界的黑暗!
斯提克斯抽动黑水长鞭,用力鞭笞着彼岸的亡灵。
“拦下那个姑娘。”
暴怒的亡灵们获得片刻的清醒,伸出水流化成的手爪,往那一抹灵动的身影抓去,统统抓了个空。
女神不明白。
到底是哪里来的气力让这疲惫的少女迈动双腿。
但看到那随着躲闪的动作拖曳出鲜亮色彩的影子,那是满到溢出来的爱意,源自于爱神之力……
又好像稍稍理解一点儿。
“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斯提克斯没有办法。
如果真的让那黑暗触碰到那具凡人身体,就是冥河的庇护也保不住她。
承担冥河的职责许久,女神那双古井无波的灰色的瞳子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出现了焦虑的情绪。
“不要去!”
也许有过一瞬间的停滞,又或许只是斯提克斯的幻觉。
普绪克头也不回地冲进去,最后飘起的素色衣角宛如跑进森林的鹿翘起的小巧尾巴,一闪而逝,没入黑暗。
“完了……”
落在白沙上的黑水长鞭,啪嗒,化为一滩河水。
斯提克斯看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她不能过去,她是大洋神的孩子。
冥府的黑暗……
从来不接纳神,任何一个,都不例外。
现在,只能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孩子,属于爱神的种子,足够顽强,能有几乎不可能的机会,保持着神力不被黑暗湮灭,从化为白沙的凡人身体里飘出来。
“早不该抱有这样的想法。”
斯提克斯轻声对自己说。
“冥神当无情。”
一颗漆黑的水珠从惨白的下巴滴落。
没进白沙,消失不见。
-
在这么跳进去的一瞬间,普绪克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洞里。
更确切的说,深渊……
这里只有无尽的黑暗,见不到一点光。
连一次眨眼也没有的时间,普绪克从下坠之中停了下来,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死亡。
最先消失的就是视觉,所以只有黑暗。
呼吸变得急促,诡异的近乎沉迷的晕眩将大脑俘获,手指下意识地抽搐动弹,好像摩擦到了什么湿润而松软的东西。
她听见一声粗厚的呼吸声。
黑暗化成一只宽大结实的手掌,稳稳将普绪克托举在上面,使得她不能沾染到半分冥界的土壤。
“厄――洛――斯――”
这是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拖长的音调显得阴深可怖,把她完完全全包裹在里面。
普绪克茫然地眨眼,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着。
她努力地分辨,但看不清。
粗厚沉慢的呼吸声,逐渐因为主人的激动而变快变得频繁,如海潮一般汹涌起来。
黑暗所化的巨大手掌伸出细小的藤蔓状触肢,将少女身上所沾染的冥土一点儿一点儿找出来尽数吃掉。
普绪克终于看清。
她垂头的正下方,巨大的黑色手掌上,那破碎成零星笔画的模糊文字。
但只看到歪歪扭扭散开的字符,不能凝成名字,无法得知更多的信息。
“厄――洛――斯――”
声音的主人似乎就是身下的手掌,一遍一遍,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语调长长,仿佛不知疲倦。
普绪克:“您认识厄洛斯,是塔尔塔洛斯么?”
作为花的记忆里,她的一部分,也就是一片花瓣,曾被地狱深渊之神,塔尔塔洛斯收起。
现在,她正是在冥府的黑暗之中。
“厄――洛――斯――”
对方却依旧没有更多的话语,唯有那破碎的字符在黑暗中随着呼吸闪烁光芒。
“我想要到冥界去……”
对方好像听懂了这一句话,沉默片刻,手掌做了一个合起来又张开的动作。
普绪克在里面翻了一个跟头。
那些字符散的更加乱七八糟,连带着声音也破碎。
“呃――”
“您也被什么力量所束缚么?”
普绪克仔细地看了一下那些字符,又想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算是什么,依旧伸出手去,却并不如触碰珀纽斯胸膛前的字符那般简单。
不过是相触,还未用力,手指直接陷进里面去了。
接触死亡的黑暗感觉……
说不出的怪异。
手掌碰到的仿佛是粘稠的流水,却仿佛被巨石所挤压到充血而涨得通红,连手指动弹分毫也困难,而且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手臂往里面继续陷进去。
普绪克并不清楚,这是黑暗残存的本能在吞噬她身上的神力。
如今已经是脸朝下,紧紧趴在这个巨型手掌之上。
胸膛的压迫感让普绪克喘不过气来:“就快要够到了,还差一点……”
那股吸力,想要把她露在外面的头也拽进去。
“一点点……”
肿胀的手指离那破碎的字符愈近,少女也就愈发接近死亡,苍白的脸庞,不知不觉已经沉在静谧的黑暗之中。
意识渐渐模糊。
呼吸也屏住。
只有心跳,急促连绵如鼓点。
普绪克发涩的喉咙,努力看清神明的名字:“是……”
“厄瑞玻斯。”
她闭上了眼睛。
……
陷入沉睡的少女仿佛一只猫儿,手轻握放在脸颊边上,蜷缩着身子。
轻浅的呼吸声,微弱得几乎要听不清。
与斯提克斯不一样。
厄瑞玻斯不过一眼,便发觉躺在他手掌上的少女,她身体里澎湃的神力源头并非来自那幼小的孩子。
而是厄洛斯纯粹至极的爱意。
“专情至深的爱神……”
他的叹息,似乎惊动了这个连日奔波不曾有过半分歇息的可怜姑娘。
普绪克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我睡着了?”
厄瑞玻斯:“嗯。”
“那我得赶快上路了,还要在天黑前赶回去,我现在就得去往冥界,您可以把我放下来吗?”
普绪克往边缘看去,这儿太高,她不确定下面是不是冥界。
厄瑞玻斯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屈起了一根手指,上面是一小片发着光的黑暗。
他说:“这是和厄洛斯,约定好的。”
普绪克疑惑地走过去,将手放了上去。
一瞬间,属于厄瑞玻斯的一片记忆和力量一并落入了她的身体里。
但她没有时间去消化了,得尽快离开这里。
看着一心想要往冥界去的姑娘,厄瑞玻斯的手掌上黑色的藤蔓缓缓开出一朵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