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就是大公主。”盛妈妈道。
展岳不置一词,只是眯细了眼,他一刀,忽地猛地戳在了完好无埙的苹果上头。
那红苹果在桌上的位置纹丝未动,立刻被捅了个对穿。
闻老太君道:“我让你大嫂,去德宁长公主的府上打听过。长公主说,陛下近些时日,确实在为大公主考虑驸马的人选。不过,君威无常,在最终的旨意下来前,却也不定靠得住。”
展岳的脸上微微变色。
他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轻声道:“那祖母的意思呢,您希望我娶谁?”
“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嫡次女冯氏。”闻老太君显然是早已看好了冯氏,她笑道,“冯氏今年十六,我让你盛妈妈在京城与湖广都打听过。冯氏在闺中,便素有持家贤惠的美名。”
“不过是冯大人爱护女儿,既不愿她嫁得差,也不愿她嫁太远。”闻老太君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样的好女子,如今还未定亲的原因。
展岳似笑非笑道:“既然祖母心中已想好了人选。那等宫里正式下了让瑛哥儿尚主的赐婚文书来,我再娶冯氏也不迟。”
“这是什么话?”闻老太君眉头一皱,已然是不悦,她厉声道,“倘若陛下舍不得大公主,迟个一年半载才赐婚。你也让人家冯家的女孩儿,等你一年半载不成!”
展岳头也未抬,他将小刀从果肉中抽出来,把苹果切成了大卸八块状,然后笑着说:“是。”
“展砚清。”闻老太君沉声一喝,她将手上的佛珠,“砰”地一下狠狠置在桌上。
“祖母。”展岳却从太师椅上,径自站起了身。
他身姿挺拔,漆黑的眼眸如月如星,他低着头,轻轻动了动嘴唇:“我知道您疼惜我。”
“您就当,这是孙儿求您了。”展岳说。
闻老太君微怔。
第006章
展砚清这个人,十五岁进了金吾卫,二十二岁当上了金吾卫都指挥使。算是真正的年少而身居高位。
他性子淡漠,为人桀骜而倔强,无论是这张脸还是他这副脾气,都像极了他母亲傅时瑜。
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向自己低头。
就为了一桩婚事?
闻老太君抿紧了唇,静静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倒是一旁的盛妈妈见祖孙俩将气氛闹得如此尴尬,适时地笑言道:“老祖宗就依了四爷吧。即便大公子有福气尚主,公主大婚怎么也需得半年时间准备呢。到时候,咱们再去冯家下聘也不迟。”
“那冯氏……”只怕早被别人订走了。
闻老太君的下半句话,败倒在了展岳动也不动的腰肢上――他是真的在求她。
“罢了罢了。”闻老太君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挥了挥瘦弱干枯的手,“滚下去歇着。”
展岳应“喏”。
闻老太君便又道:“这两日你不在,阿鲤常念叨你。趁着如今你在府上的时候,多陪陪他。”
展岳点头,他向闻老太君行完礼,修长的身影才渐渐地淡出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房里几乎安静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闻老太君再次开口,她的语调如古井一般深沉,还带着一丝顽固:“我放任他在金吾卫任职,是不是我错了?”
盛妈妈斟酌了一下,方缓声道:“四爷本非池中物。即便您不为他谋这个差使,凭四爷的本事,有朝一日,他也定会平步青云。”
盛妈妈顿了顿,她轻声说:“四爷的身上,到底留着当年永定侯的血呢。”
闻老太君的脸上,似有疲软之色。她闭着眼,慢慢地转着手上的佛珠:“这个家,早晚要阖家不宁。”
“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也不由得老祖宗再去操心了。”盛妈妈笑着说。
她扶着闻老太君的手,慢慢地服侍着她走进内堂去歇息。
出了闻老太君的厢房,展岳却没出院子,他往院子里的另外一间房走去了。
祖母口中的阿鲤是展岳二哥的儿子,乃是个遗腹子。阿鲤是他的乳名,其大名叫展少珩。
展岳的二哥展嵩,就是那个身子不好,早早病逝了的哥哥。展嵩为安国公的姨娘所生,他在月子里就没养足,从小带着病,靠着药罐子苟延残喘地活了二十年。
因为这具烂身子,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闻老太君干脆给他娶了个低门小户的女孩儿,只当延续血脉了。
展阿鲤今年八岁,由于年幼失怙,闻老太君不放心他一个人长大,径自抱在了自己院子里养。
也是因为从小在闻老太君跟前,展阿鲤和展岳的感情不错。毕竟展岳,也在闻老太君的膝下,生活了那么多年。
“四叔叔!”展阿鲤正趴在窗棂上,他见展岳远远地走了过来,忙激动地向展岳挥起小手。
展岳迈开双腿踏进屋子里去,轻轻地摸着他乌黑的发:“听话没有?”
“听话了。”展阿鲤几步跑过来,牵紧了展岳的手。他嘿嘿一笑,露出了嘴边米粒似的小瓷牙,他扬着小脸儿说,“四叔答应带给我的关东糖呢?”
展岳难得地噎了一下。他身后的刘琦,则捂着嘴开始偷笑。
展岳面不改色道:“下次回府,再给你买。”
展阿鲤瞧着明显就不大乐意了,他鼓着一张圆嘟嘟的脸。先是闷闷不乐地瞧了展岳一眼,见展岳眼波深沉,似乎正在想什么别的。
展阿鲤便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展岳的手,他眨着大眼睛道:“四叔叔,你是不是和太奶奶吵架了?”
展岳觉得展阿鲤人小鬼大的模样有几分可乐,遂也不再冷着一张脸。他将展阿鲤小小的身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我没和太奶奶吵架。”展岳说。
展阿鲤却不依不饶,他喃喃道:“我都听到了。”
“太奶奶是不是逼四叔娶媳妇儿?”展阿鲤伸着脑袋,一双如月牙般的眼里,写满了探究之意。
展岳凝眉看他:“你还懂娶媳妇儿?”
展阿鲤用力地点头:“那天祖父叫我过去考校功课,我也听到了他和大伯母说,关于让大哥哥娶媳妇儿的事儿。”
展阿鲤的大哥哥,是展少瑛。
展岳语气旋即淡了下来,他垂下眼睫,平和地笑了一下:“是吗?”
“都说了什么,阿鲤也说给四叔听。”展岳垂眸,他的眼眸黑得如同浓重的夜色。
展阿鲤挠挠脸,抓耳挠腮地回忆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了。当时我脑子里全都是功课,只记得祖父和大伯母说‘暂时不要给大哥哥定其他亲事’。”
展岳闻言,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变得更温和了一点。他端起茶盏,静静地喝了口茶。
展阿鲤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四叔。这是刚泡的,水很烫呢!”
“嗯。”展岳的神情平淡无波,过了片刻,他才道,“是有些烫。”
展岳身后的刘琦,不禁着急道:“我去给大人找烫伤药膏来。”
展岳却说:“不必了。”
他的目光冷静而清凉,他道:“也感觉不到什么。”
展阿鲤却不依,他伸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将展岳的嘴唇掰开,见他的舌头并没有被烫到气泡,展阿鲤才舒了口气说:“难怪太奶奶老想让四叔娶媳妇儿呢,您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刘琦在两人背后,不禁轻笑了一声。
展岳则低眸,他看着展阿鲤粉白的手,不置一词。
展阿鲤扬起脑袋看着他,黑黢黢的眸子里写满了机灵:“四叔,你为什么不想找媳妇啊?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展阿鲤的瞳孔黑白分明,小小的一张脸上,已经与展家的男人有好几份相像之处。
展岳沉默地看着展阿鲤,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才张嘴,他语气低沉,声音轻若风絮:“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会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亲。”
展阿鲤懵懂地张大双眼,他皱起小眉头,若有所思。
“我听得不是很懂。”展阿鲤撅起嘴,他用那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四叔叔,你是不是怕,你的媳妇儿不喜欢你啊?”
展岳沉重的心里,却因为展阿鲤这句话,无端地变得轻快了一些。
他眉头轻轻舒展开,脸上绽放出一个干涩的笑意,展岳饶有兴味地问:“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展阿鲤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这还不简单。”
“抢过来嘛!”展阿鲤手舞足蹈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叫《如何成为土匪头子》的书,他耀武扬威地拿在手上晃了晃,“你看,这是书上说的。”
展岳的视线瞟到书名,终于忍不住勾唇。
他从展阿鲤手上接过书,清澈的眼瞳里目光深远,展岳神情认真道:“我考虑一下。”
展阿鲤小大人地点头:“这才对。”
“下一次,四叔叔就不要再为这事儿和太奶奶吵架了。”展阿鲤天真烂漫地说,“我会告诉太奶奶,四叔会把自己想娶的媳妇儿抢回来的。”
展岳忍不住地捏了一下展阿鲤,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他道:“我只是说考虑一下。”
“倒是这本书,不伦不类――”展岳目光一闪,他将书从展阿鲤手上抽走,反手交给了身后的刘琦,“没收了。”
展阿鲤惊愕地张大双眼,看展岳的眼神旋即不大一样。
展岳毫无所觉,他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扫过展阿鲤屋子里服侍的人,微启唇:“你们平日,都怎么伺候公子?”
展岳的语气平淡,脸上也并不见怒气,余下的几个小厮却白白打了几个寒噤。还有胆子小的,腿软地几乎要跪下。
展阿鲤从展岳膝头跳下来,他护短道:“这是表哥来我们家的时候,偷偷送我的,和他们没关系!”
“哦。”展岳点头,他风轻云淡地说,“那你也转达你表哥。告诉他,他以后再敢送你这种杂书看,我会用戒尺打他手心。”
展阿鲤被展岳的不讲理给气红了脸。
他抱着小肩膀,站在展岳身前,想了想以后,展阿鲤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了。四叔是想自己拿回去偷偷看,所以才没收我的书。”
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他对着展岳做了个鬼脸:“哼,假正经!”
展岳不置可否。
反倒是刘琦,肩膀都笑得一耸一耸地。直到展岳瞥了他一眼,方才罢休。
第007章
自元后过世,皇后之位空悬多年。如今六宫无主,后宫大事,多由承乾宫的庄妃,以及长乐宫的静妃一同打理。
静妃是最早跟在章和帝身边的几个女人之一,一向受章和帝的敬重,而且,静妃与元后的关系也从来融洽。因此,在皇后过世的时候,章和帝便将皇后膝下唯一的嫡子赵佑泽,交给了静妃抱养。
那也是嘉善唯一的胞弟,即便他生来,便眼不能视。
嘉善坐在长乐宫里,拾起了桌子上奉着的一盘茯苓糕吃。
“这整个宫里,还是只有娘娘这儿的糕点做得最好,”嘉善拿帕子擦掉了嘴边的碎点心渣子,她笑道,“难怪父皇喜欢娘娘呢。”
静妃已年过三十,她的母家并不如何尊贵,当年章和帝还未被立为太子时,静妃只是王府的一个通房。不过是因为静妃品性温良,又陪在帝王身边日久,这才等到了得以封妃的一天。
比起庄妃的飞扬跋扈和咄咄逼人,静妃的性子温柔小意,也要更加娴静一些,她在宫里人缘颇好。
听到嘉善大胆的打趣,静妃只是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颜,她轻觑了嘉善一眼:“你这丫头,倒促狭起我来了。”
嘉善微微一笑,她唇角轻扬:“娘娘待四弟视如己出,嘉善也只有跟您,才敢开这种玩笑。”
听到她谈“四弟”,静妃的目光不期然变得温柔了一些。
“元康是个好孩子,”静妃低头喝了口热茶,话语里仿佛都带着茶叶的余温,她道,“前几日,他还在我耳边念叨着你。”
嘉善也面有笑意。
自母后故去,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除了父皇以外,就只有她的阿弟了。元康是赵佑泽的乳名,因为是皇后的第一个嫡子,所以必然当得起这个“元”字,至于后面的“康”,或许是先皇后,对他这一生的期望吧。
只可惜,这个期望,最终也没有达成。
上一世,赵佑泽被已贵为太后的庄妃,带着人逼死在了寿康宫里。等嘉善赶到的时候,连她那幼弟的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想到这里,嘉善的瞳孔带了抹血色,看上去妖艳极了。
她低下头去,借着拿点心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嘉善道:“元康都向娘娘念叨了我些什么?”
“你们是亲姐弟,”静妃笑说,“他还能在我跟前,说你什么坏话不成?”
这话音刚刚落下,却见得从宫门槛处,小心地跑来了一个人。他身材瘦弱,身旁还有一个宫女一直小心地搀着。
他的面孔白皙,虽看着还是个孩子模样,五官却极其秀美干净。他的鼻梁轮廓高挺又漂亮,唇畔上始终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唯一可惜的是,他那与嘉善有五六分相像的眼睛,却一点光芒没有,只剩个圆滚滚的瞳仁儿,徒留乌黑。
“殿下走慢点,”搀着他的小宫女,对嘉善和静妃行过礼以后,讨好地笑道,“殿下听说大公主来了,急头白脸地便跑了过来,奴婢险些都没追上。”
嘉善见到站在身前,还未及自己肩膀高的弟弟,忽然恍惚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长大成人,仅身量就已经高出了她大半个头去。
真好,还能见到父皇,能见到四弟。
赵佑泽已侧过身来,主动唤了声:“阿姐。”
他眼不能视,辨认嘉善的方位却认得极准。甚至在他来了以后,嘉善还未说一句话,赵佑泽便向嘉善的位置上走去。
“昨天我还与静妃娘娘打赌,我说阿姐今日一定会来看我的,娘娘不信。”赵佑泽的唇角扬起温润的笑容,他偏过头,准确地对着静妃的方向道,“娘娘你看,我说得准吗?”
“是。”静妃笑说,“姐弟连心,元康又聪明,猜得准呢。”
赵佑泽腼腆地笑了笑。
嘉善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他的发丝生得细软,摸起来似乎有点发凉。
嘉善便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小心地牵起他的手:“阿弟好像长高了。再过几年,我们元康也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可嘉善甚少做这种亲昵的举动,赵佑泽的耳尖不由微微发红,他低声道:“娘娘说,我今年十一,应该长个子了。”
“不过……”赵佑泽伸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往上摸了摸,直到他摸着了嘉善的脸,他才笑道,“阿姐还是比我高呢。等什么时候,我比阿姐和娘娘都要高了,就能保护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