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轶心想,所以这爱招摇的锦兴公主,如今只能在寺庙中了此残生。
春喜见小姐没有兴趣,只好憋屈取出小姐常穿那些:“这几套是去年这时,小姐穿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简单了些。”
这会儿拿出的几套,看起来不算贵气。春日转夏,衣服并没有太过单薄。苏千轶瞧不出布料与不了之间的区别,只道摸起来相当舒服,又不至于如同绸缎穿着过凉。
还成吧。
春喜接下来取的,便开始报名:“这一套的布料,是太子所赠。这一套,是苏小侯爷所赠。这一套的料子是去年崔大人送的,说是谢小姐帮扶。当时郭小姐也得了一匹。不愧是江南商户之子,出手比京城中大多人都阔气。”
苏千轶刚听着没问题,听到这里免不了心里头发颤。
她从一箱子里抽出一条手绢,颇为心虚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汗:“这些年他们送了我不少东西。”
春喜笑开:“可不是嘛!谁能不喜欢小姐呢!”
苏千轶:“……”不必不必,如此厚爱,让她脖颈发凉。她这几天已知道,砍头是送午门外菜场。到时全京都能来看笑话。
春喜见小姐扯出手绢:“呀,那是迎春公子送的。”
苏千轶猝不及防听到新名字,手僵在半空,愣怔:“谁?”
“迎春公子。”春喜压了压声音,小声和自家小姐说,“迎春公子的事,小姐很少和人说。他住在花阁,常年接待的都是京城贵人,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千轶:“花阁?”
春喜应声:“京城中犯错的一部分官员,子女年纪大的会被砍头或是流放。年岁小的,罪不及稚童,抹去身份送入花阁。这些人平日学琴棋书画,专门接待京城贵人。”
当然皇室中人是不会去的,怕被暗杀。
春喜回忆过往,忍不住笑开:“说起来,每年六月中,有花阁游街。小姐的伤到时必好了,可以一同去看。迎春公子必在中央花车上。”
苏千轶:“……”她听懂了,是罪臣之子!是卖艺的!
苏千轶低头看手中手绢。
手绢看着质朴,唯有角落处带有一支小巧花枝刺绣。她从哪里看,都看不出怎么就属于某位公子。只是春喜这么说,肯定是知情,亲眼见着人送她了。
“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船多已心死。苏千轶幽幽发问:“是我亲自去花阁结识的,还是说哪位姐妹带我一同去的?总不能是他出门在哪里用饭,我恰好和他碰面。”
春喜犹疑一下,还是交代:“其实,迎春公子是老夫人当年好友之子。老夫人心疼迎春公子,一直让人护着。小姐算是帮老夫人忙。”
苏千轶懂。她太明白了。
失忆前的她,就是如此一个大发善心的人。崔大人和她如此你来我往,于是有了多封信件。还有了地契,还有了一些她不确定是她自己还是崔大人的银票。刚才知道,还有送布匹。
呵,她的第四条船而已。必然是她因老夫人的意思,对迎春公子百般照顾,随后迎春公子感恩不感恩,和她具体是何种关系,那又另一回事。
债多了不愁,天反正只能塌一次。
苏千轶将手绢放回:“他还送过我什么?”
春喜眨眨眼:“那可多了。花阁每年赚的钱,几乎可以抵一些贫困州府的一年税收。不过迎春公子送的东西太过贵重,全部放在京郊老夫人那边。府上只有几条手绢。”
苏千轶:“……”果然他们不清不白。
他们不清不白!
苏千轶没心思看衣服:“罢了,不看衣服。我还能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的人么?”博爱,对身边人人都能献出一丝情谊,如同冬日的暖手炉。
春喜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好像小姐有什么深意。
她困惑但还是应下:“是。我这就把衣服全部收起来。”
天色渐暗,苏宅走动的人逐渐减少。苏千轶收拾收拾,差不多打算睡了。
门口值守的侍女困倦揉了揉眼,连守几天没轮值,实在扛不住。
苏千轶见状,吩咐人:“去休息吧。晚上我左右是睡,伤也好起来了,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我娘知道我的性子,不会为难你们。”
反正她的墙头就在那儿,崔大人几次来都没被抓到,想来这几个侍女留着没用。
侍女犹豫:“这……”
苏千轶找了个解决方法:“找间就近的屋子睡。明天我去和娘亲说。要是春喜同意,你们也能和春喜一道睡一晚外间。”
侍女当即应下:“是。谢过小姐。”
苏千轶微点了头。
宵禁已到,京城街道上已毫无行人。
几乎差不多这个时刻,苏宅外不远处出现了两驾马车,另一处则是出现了一人直接骑着黑马陷在夜色中。马蹄被布包裹,在地上无声行走。
巡查的侍卫尚未到这一片来,偏生这一片,马车与马撞了面。
第22章
马车停下, 马匹一样停下。
没有人胆敢违反宵禁还穿代表自己身份的衣服,就连马车里被太子带过来的崔仲仁,出门前也换上了尔东临时提供的一件普通百姓便衣。
骑马的苏漠换了一身黑色衣服, 腰间依旧佩刀。他大半身子陷入墨色深夜,手握刀柄,盯着面前两架马车, 认出了其中一架马车前的尔东。
他语气比夜晚更凉:“宵禁时刻,您身份如此贵重,怎可知法犯法?”
马车内的商景明没有掀开帘, 片刻后对着外面熟悉声音的苏小侯爷开口:“刚回京就敢触犯宵禁, 又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崔仲仁没吭声。
两个权贵都不正常。他们凭什么互相质问?都在犯错, 都是一路人。金吾卫撞见了都得装作多一事少一事的没看见。
这边如此对峙,另一边那架马车显得好似神隐。实则路就那么点宽,一辆马车再怎么神隐,也隐不到哪里去。苏漠骑着马慢慢踏过去,对上这架马车:“里面又是哪位?”
马车车夫看起来长相普通,与俊朗不靠边,与丑陋更无缘, 普通到丢到人群里没人会在意。马车里的人通过侧面的马车帘, 伸出一只手。
手骨节分明, 指尖圆润,指腹有老茧。
苏漠借着月光能判断出,这是一双常年弹奏乐器的手, 和他的老茧位置全然不同。这样的人, 大晚上很少会出行犯宵禁。
这人手一松, 将一个挂牌展露。这块挂牌便是在宵禁之夜,可以随时畅通行走的通行牌。
马夫老实巴交说着:“我家公子身体孱弱, 每一旬都要看大夫。京城里大夫大多有名气。公子不能碍着别人看病,便每回午后晚些才上门。这次公子身子着实不好,大夫多花了点时间,这才回来晚了。”
崔仲仁一听,颇为感慨。没想到,这竟然是唯一一个带有通行牌,合法合规在宵禁时出门的人。
苏漠:“去哪门哪户?”
商景明笑了声,虽还是没拉开帘,但还是能和苏漠对上话:“你问他?金吾卫还得问你。他有通行牌,你可没有。城门已关,京郊无法去。你京中的住处则是完全不在这方向。不知你大晚上是想要去哪家?“”
苏漠在京中住处,和官员住处当然不同。王侯所居,怎可随意。
“金吾卫要盘问,问的必然不止我一个。”苏漠哪能不知道商景明所图的是什么。苏宅就在这个方向,商景明肯定是想要“做什么”。
他曾经翻过苏家墙。商景明难道不会去翻?他也会。
他们必然都交了拜帖,苏千轶生病状态下,有拜帖的见面必有无数旁人,很多话不好开口说。苏漠自然想在能正式拜见前,先见一眼人确定伤势。
商景明:“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我们各自回程。”谁也不戳穿谁,谁也不将对方行径揭发。
苏漠将马身躯调转:“京中兵营实在懈怠,这些日子需要好好操练。”
商景明应声:“是如此。尔东,调转方向。”
莫名背锅的金吾卫,哪能想到大晚上会有这么一出。他们巡查的路线固定,早早被摸清,恰好这会儿就是苏宅附近这条路无人巡查的时刻。太子和苏小侯爷对此一清二楚,自然撞上。撞上不说,还怪他们懈怠。
尔东调转马车方向,朝着另一处去。苏漠盯着马车片刻,随即也换了方向走。
被留下的马车继续行驶,半点没异常。当察觉周边无人之后,马夫询问马车内的人:“公子,今日还要去么?”
马车内安静一阵,让人以为里面的人睡着了。半响后,里面人才开口:“这两人想要见小姐,不会轻易放弃。今日晚些再去。”
马夫应下:“好嘞。”
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全然无踪无影。
不过一刻功夫,苏宅院子外,商景明的马车和苏漠的马再度相遇。两匹马毛发如墨,混了个眼熟,互相喷气算是打了个招呼。
商景明从马车上下来,站到苏漠边上。
苏漠重复着刚才太子的话:“各自回程?”
商景明:“兵营懈怠?”
两人如此这般,半点不想对方好过。光是想到对方打算夜探苏宅,能站在一起聊两句已是实在了不得。
苏漠明知道双方目的,还是找了个由头:“习惯了边塞夜半巡查。我骑马随处走走。”
商景明听着这荒唐理由,面色不变,相当配合也给自己找了个由头:“尔东又不常驾马车,这就迷路了。又一次撞见小侯爷,我不得下马车和小侯爷见个面?”
尔东厚着脸皮背锅,神色岿然不动。如若有人犯错,那错必在他,而非殿下。他往马车内探了探头,崔仲仁见状只能慢吞吞从马车上跟着下来。
苏漠见到崔仲仁,眉头更是皱起:“你来这里还带人?”
商景明轻微叹息:“说了是迷路。”
崔仲仁知道自己不该得罪太子和苏小侯爷。可这些对话听在耳中,哪怕他知道面前两人或许都是在乎苏小姐,也让他免不了站在苏小姐那边开口:“五十步笑五十一步。”
没人能到百步,谢谢。
“这天算不得冷,又算不得热。晚风习习,困意浓浓。夜半来客多是不请自来,都一样。”他是真的最想折返的人。如此冒犯的事,回头要是他爹娘知道,绝对家法伺候。
面前两人,一个没长辈管教,一个不听长辈管教。怎么能徒留他崔仲仁一人忧心忡忡?
崔仲仁表示:“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见苏小姐,然后被苏小姐骂。放心,苏小姐是好人,人好文才更好,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商景明、苏漠:“……”
商景明至今未曾见过苏千轶骂人。他见过的苏千轶,有礼谦逊、知书达理,他喝下毒酒后见到的苏千轶遇事果决、手段狠烈。在她如今失忆后,则是掩盖不住聪慧和审时度势的乖巧。
苏漠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胡扯。”
苏千轶根本不会骂人。
人多,暴露的事会更多。商景明没法做到让苏漠留下,自己带着崔仲仁回去:“既如此,一起见人。”
苏漠冷冷一声:“三个大男人夜探苏宅,你确定她不会先叫人?”
商景明微顿:“既然如此,我先。”他见过苏千轶两回,能确定苏千轶不会先叫人。
苏漠:“太子说笑,你先不如这位大人先。”他怎么都不会让商景明第一个见人。
商景明想说苏千轶现在不认识真正的崔仲仁,见一个叫人,和见三个叫人有什么差别?然细说会暴露他已夜探几次,千轶也不是什么胆怯之辈,便作罢:“行。”
崔仲仁:“……”不是,他的意思是大家一起走,怎么还达成共识了?
一墙之隔的苏宅小院旁,屋子里的苏千轶很意外。
她稍有困倦,又睡不着,翻来覆去,认为今天有什么事没做。
这念头抓心挠肺,让苏千轶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能有什么事情没做?好友见了,书看了,身子沐浴了。饭吃了,药喝了,糖青梅也悄然从罐子里取了一些,塞在小盒里藏在枕边。
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莫非是失忆前的事?
难道男人大晚上爬墙和她偷情,她还能养成睡不着的习惯?
苏千轶迁怒起崔仲仁和苏小侯爷。
只是她脑中就一个人的长相,恼怒气愤全只能朝着这一张脸去。长得人模人样,做出来的事情不像样。
床上被褥被她这么翻滚,闹得里面全是热气,愈加让人睡不着觉。苏千轶苦恼起身下床,穿上衣服打算出门散散热气和焦躁,顺带看看今晚是不是真会有人来。
要是有人来,说明真是一习惯。
苏千轶顺着老路前往院子。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很快站立在上回见人时的地方。墙外传来的隐约声音和动静,让她无言到面无表情。
上回只是一个人,怎么今个墙外像有一群人?
一双手攀上墙面,随后艰难出现了一张相当出众但陌生的脸。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现下是怎么回事。
苏千轶茫然:这人是谁?苏小侯爷?
墙外下方,尔东的声音传来:“大人,您能翻过去吗?”
崔仲仁连忙小声:“好的好的。”这才翻过墙头。他对翻墙颇不熟练,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跤。好在他不擅武学,好歹也学过一招半式练过骑射,很快稳住。
他朝着苏小姐拱手,满心想着:原来苏小姐早就知道有人要来夜访。不知道苏小姐等的是谁。
如此想着,面上话里是先报自己身份:“苏小姐,鄙姓崔,名宏生,字仲仁。”
苏千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你是崔仲仁?
那前两天来的人是谁?肯定不是苏小侯爷。难道那人是所谓的迎春公子?瞧着气魄不像。不过不管像不像,她实际上夜夜会见不同男子?
她到底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