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珩是最了解庄静檀的枕边人,只有他自己理清也想清了,愿意上手去查,才能达到最高效率。
问题就是斯珩什么时候愿意接受现实。
他现在这个反应,斯懿能预见。
核爆总是这样发生的,在半径外毁坏万物,中心区却有瞬时的寂静空白。
但副作用还是有一点好处的,比如速度。
凌晨时分,斯懿看到斯珩驱车离开。
她抬腕看了眼表,四点二十七分。
从这时候开始,斯珩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他去了现场几次。
专案组加班加点,很快发现车子的刹车有动过手脚的痕迹,分体式卡钳的螺丝很有可能被提前拧松过。
管以灏是被斯珩第一个找上门的。
他那时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听到敲门声,加快了速度,也没准备开门,没想到门锁处传来动静,还有陌生人的一句‘好了’。
下一秒,门被一脚利落踹开。
“管东垚人在哪?”
斯珩一进门,第一句就让管以灏脸色变了。
在车行工作的管东垚,负责了那辆迈巴赫的保养。
管以灏当然认识。
但言语上仍然想做抵抗。
“斯总,一个姓的就认识吗?你又不是查不到我,我爸是独子——”
“我在问你话。”
斯珩打断,语气瘆人的阴沉柔和。
“如果我看不到他人,你代替他去死。”
他讲话还跟从前一样,令人难堪恐惧,但又有很大不同。
管以灏也终于失控:“对!!他就是替我鸣不平,怎么样?但你不还好好地站在这吗?!你自己不上那辆车的现在怪谁,地位高有钱就了不起吗?嫉妒我的能力不让我上去,我还不能为自己找别的路了吗?那姓庄的替你当孤魂野鬼了,你有本事就跟下去啊!”
斯珩面无表情地听完,转身离开,路过门口时,把录音笔扔给角落里的人。
队长是斯筠发小,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刚想说点什么,看到斯珩的脸色,又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除了一些必要情况,他现在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连斯筠都说不上话。
管东垚最终在登上跨国航班前被抓获。
他被带上手铐带走,跟斯珩擦肩而过时,笑得偏执又猖狂:“你们那样对我弟,当然会有报应!那个女人自己知道,不然也不会抢着开那辆车,她活该——”
他话音没落,已经被一记重拳击倒,牙齿松动,鲜血顺至嘴角而下。
没等其他人冲上来阻止,斯珩已经收了手,微微后退了一步,神色浅淡。
现在,他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有报复的欲望。
这两个人也好,斯家玺也好。都一样。
无声而熊熊燃烧的大火,摧枯拉朽地损毁一切。
包括他自己。
斯珩当然记得。
记得那天早上,记得庄静檀如何强硬地要求他下车,她难得任性,他不想做服软的人,干脆地把车让给她。
记得他们是如何错过了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
诀别如此轻飘飘地发生。
而现在,该做的都告一段落。
人依旧不见踪影。
在意外中失踪的人,下落不明满两年,可以申请宣告死亡。
同时给了人希望和绝望的事实。
怕找不到,怕找得到。
一个如此潦草的结局,潦草到斯珩都要失笑。
从机场走出来,司机为他拉开车门。
斯珩却没有动。
他整个人失神到脸色惨白,吓得很快有人围上来:“需要医护吗?”
没有风,斯珩身子却微微晃了晃,背靠在车身上,很轻地吐气,才能维持住正常频率的呼吸。
她对商务轿车一向没兴趣。
除非——
她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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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斯家玺被查出严重受贿,恶意竞争,入狱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金记者那支犀利的笔在专题报道中写,斯家内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厦根基动摇,斯鹤年避而不谈,是否意味着旧纪元的陨落?
——让我们拭目以待。
最后的最后,写报道的人又颇为挑衅地加了一句。
风暴中心的人连影都没有。
斯珩雷厉风行的速度效率像梦一样,自收尾画句号那刻起,支撑的那根主心骨似乎寸寸折断,他被大病裹挟,高烧不退,十一月八号入院,意识陷入模糊。
斯家上下吓得不轻,斯懿康明德斯鹤年都到了医院,直到一周后,斯珩转进了普通病房。
在众人回家休息的这天,斯珩半梦半醒,于晃动的视野中又看见了她。
庄静檀站在床前,头发剪短了点。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斯珩伸手想抓住她。
哪怕是梦中也好。
她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
面上似是叹息。
“祝你早日康复。”
说完,又于黑暗中转身离开远去。
在手碰上门把手的一瞬间,斯珩开了口。
“我醒着,”
他的声音气息都微弱,但意识显然清醒,又加一句。
“我没睡。过来。”
劫后余生的庆幸、狂喜、慌乱糅杂在一起。
门口的身影顿了顿,最终转身,迈步走过来,站定在斯珩病床前,垂眸望着他。
她还没有开口,就在斯珩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情绪。
他陷入沉默无言。
“你认得比我想象的快。”
斯珩闭了闭眼,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认识一下吗?”
她朝斯珩伸出手,讲话带着庄静檀没有的柔和稳重。
“你好,我叫庄静音。”
没得到回答,庄静音依然柔和推进谈话进度。
“我来是想带她回家,如果有她的遗物,我可以拿一份回去吗?
斯珩手没力气抬起来,便晃了晃食指,指明大概方向。
“门在那边,滚。”
庄静音很轻地叹了口气。
“斯总你这么坏的脾气,小檀怎么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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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六十】
沈珧从梦里惊醒时,小屋外正簌簌落雪,她看了眼表,凌晨三点。
这里是南卡罗来纳北部小城。南卡州四季分明,冬季寒冷干燥,北部偶尔会下雪。
一年多前,她账上还有最后一笔定存和少量利息,女儿庄静檀直接用这笔钱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购置了一处房产。本来说要离开很久去工作,但没到一个月又回来了,话比以前少了许多,行事也温柔了些,两个人在此处住了将近一年。
沈珧有严重躁郁症,不发作的时候她会独自出去旅行散心。
但只要回来镇上,就需要定时去拿药复查,今天又到日子了。
她的睡眠很浅,隐约听见了车子发动离开的声音,这才披衣下楼。餐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话留得简洁。
——出去一天,复查推后。
与此同时,黑色的野马mustang已经绝尘而去。
目的地,克利夫兰。
庄静檀含了颗咖啡糖,开了两个小时后,又绕了快五十分钟上山。
在蓝岭山脉的顶部,有一座上世纪建成的西姆斯教堂。早年是为了当地基督教徒而建,现在已成为一处著名景点。
建筑本身没什么特殊繁复的风格,但是它在边缘处设了一个十字架,直接面向悬崖和云海,景色绚丽夺目到令人屏气凝神。
她这次上来是为了看日出。
早上六点对外开放,六点二十四分,朝阳跳出云海,层层叠叠的远山从朦胧变得更清晰,光源从云端铺开,熹微天光应了横梁上的话。
——我举目向山。① (诗篇121:1)
庄静檀坐在最后一排,没有拿出手机记录。
她安安静静地看,双手插在宽大的深色飞行员夹克里,睫毛上有尚未融化的细小雪粒。
直到身旁有落座的重量。
“怎么想起来这儿?”
刚到的人问。
“你不是常来吗,我看看你都喜欢看什么。”
庄静檀没回头,随口道。
旁边人好几秒没说话,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莞尔。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观察能力真的很强。”
“你也不赖。”
庄静檀说。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最后是庄静檀先开的口。
她也很少有这么按不住气的时候,尤其是在与自己不相关的事上,所以刻意放平了声线语气。
“这次回去处理善后,结果怎么样?”
旁边人沉吟片刻:“需要细化一下这个问题吗。有人入狱了,有人入院了。”
“斯珩。”
庄静檀也不绕弯子,直接扔了两个字。
“我想也是。你对其他人死活压根不感兴趣吧。”
庄静音微笑着看向她。
庄静檀不语。
“他不太好。”
庄静音整理了下米色羊羔毛外套,她的姿态声线都比庄静檀更偏向暖色调,如果再认真温柔一点看着人说话,会让对面有被极度重视的错觉。
也更容易麻痹人的神经,让人以为温吞灵魂下只有逆来顺受。
她停在这儿。
庄静檀知道她想要自己的回应,便干脆问道。
“我知道他不太好,这不是让你去办事的时候,顺便带一下吗?能劝就劝劝,尽早忘了最好,你走的时候,这事儿进度大概是什么情况,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吧?他这种性格,挫折很少,容易钻牛角尖,他没跟我说,依我看,他是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庄静檀在思考这个答案。
思考之余,没忍住纠正了一个点。
“他不是钻牛角尖那种人。”
“那只能说明,他对你的感情很深。”
庄静音想了想:“脸色真的很难看,他就像……”
她信手指向前方,一团飘散分离的云雾。
“跟那个差不多。”
人们总是在诀别时分会痛得发懵,逐渐逐渐地从中剥离。斯珩却是被那股气息余韵死死包裹起来。按理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再接受不了事实,理智也会提醒他接受。
可斯珩像被理智与疯狂同时控制拉扯,让他能一边冷静地报复泄愤,一边在意识模糊时还坚信着她会推门进来。
庄静檀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低。
“满打满算才多久,什么深不深。”
“呵。”
庄静音被这句话逗笑,拆了颗巧克力椰丝糖含住。
甜得人一个激灵,但是她现在很喜欢。
“这话你要自己信,你现在就不会问我了。而且因为你不上网,要敢上了,你去查查鳏夫的状态,就能看到他现在了呀,我都没必要去了?”
“不是不敢。”
庄静檀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因为有人喜欢,她一年都没剪发,长度已经接近及腰了。
触觉是如此灵敏的开关,她碰到自己的头发,就想起他如何圈她在怀里,指尖从她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穿梭。
她留下了所有东西,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受控制的戒断时刻。只是记忆像一阵一阵的雨水,潮湿地渗透。
话也中断了,庄静音便静然而有耐心地等着。
“我只是觉得,”
庄静檀将五指深深插入发间,轻叹了口气。
“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该留的可以留。你太急着把那些东西扔在身后了,它们就会一直跟着你。”
庄静音望着前方,目光似乎没有焦点。
与此刻的斯珩经历过相似的时刻,精神和灵魂骤然沉入海底,没有一丝光线照得进去,庄静音是有浮出海面经验的——
庄静檀想起这件事,迅速做出判断,虚心求教:“那该怎么做?”
“你说谁?”
庄静音转头,眼里含着轻微笑意望向她。
“……”
庄静檀咬了咬牙,在张嘴之前想起没付的尾款,又把话咽了下去,勾出一个虚假的皮笑肉不笑:“当然是我自己了,做点什么能忘得快点,请、问能给我指条明路吗?”
庄静音撑着下巴看她,像是陷入某种回忆。
“……干嘛?”
“你们俩的脾气还真是像。”
庄静音有很淡揶揄。
“先走了,饿了。”
事不过三,庄静檀决定不再等下去,态度干脆地起身离开。
“别忘了,十二月十五号前打钱。”
走出去没两步,庄静檀又转身提醒道。
庄静音失笑:“放心,会提前。”
“行。”
庄静檀点点头,视线从庄静音身后的景色扫过,轻描淡写:“这地方不错。”
她们的关系站在最亲密和最陌生的交界处,这世上唯一特殊的关系该如何对待,庄静檀还在探索中,刚才一下子聊得过了界,现在话题结束了她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和别扭几乎完全控制不住,随便找了句话做结尾。
庄静音:“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过来,我很多事都是在这儿想通的。”
庄静檀微挑了挑眉,抬手随意挥了挥,连再见也没说,把头埋得很低,为了抵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步子迈得宽又潇洒。
庄静音看着她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隐没。
人和人之间相处,最难的就是试图透过浅显的言行举止,再加以愚蠢分析去看穿一个人。
往往会偏差过度。
甚至经年累月的相处也没用,庄静音犯过这样的错误。
她不再尝试着了解谁,只分辨有用或无用。
但是庄静檀,她站在自己面前,是种不同的感觉。
她身上有如此明显的戒备、漠然、凶意。
让人能轻易地想象勾勒出属于庄静檀的过往。
庄静音不需要刻意分析,就有直抵中心的猜测倏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