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满含新奇的神态,清润的杏眼望着他,蕴藉清光。
谢知予怔然同她对视。
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裂开了,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蝶,几乎有种破除束缚,重获自由,迎来新生的狂欢感。
无论他相不相信,猛烈的情感都如一条抑制不住的奔腾激流,瞬间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谢知予第一次觉得茫然无措,他摇了摇头,仿佛不愿面对现实,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太浓了……”他低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几不可闻。
他慌乱移开视线,敛下睫羽,推开挡路的池疏,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向二楼。
“……他怎么了?”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姜屿迷茫而不解,抬手嗅了嗅手背。
她明明只涂了一丁点香膏而已,哪里有很浓?
“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事对他冲击很大,让他一个人缓缓就好了。”
池疏摇头失笑,话锋一转,又道:“这香膏气味独特,若是喜欢,可以向掌柜买一些。”
姜屿正有此意。
前日她安慰宁秋的话放在自己身上也同样适用,关系再好的朋友,也要给彼此留出一点私人空间。
她没太在意谢知予的反常,将手背的香膏涂抹开,转身去寻掌柜。
*
离恨剑为谢无咎所赐,即使平日里基本不用,但每回外出谢知予都会随身带着。
两把剑并排竖放在桌上,自离恨银白色剑鞘内点点飘散出一股不详的黑色气息,趁着谢知予不注意,悄然缠绕上另一把木剑,慢慢聚成一团魔气。
它托起那串花环,竟像个人似的,有模有样地端详起来。
“啊哈,我亲爱的主人!”
数不清的孩童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从魔气中传出,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语调扭曲而诡异。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没有感情的怪物,想不到你也会有喜欢的人。”
谢知予没有回应,神色漠然,好似全然未将它嘲弄的话语放在心上。
他挥散魔气,将花环平整地放在桌上,盯着入了神。
“你还记得你的娘亲是怎么死的吗?”
那团魔气还不肯罢休,再次缠上来,声音满怀着恶意,提醒他:“为了证明那份根本不存在的爱意,她……”
“闭嘴。”
谢知予面无表情地打断它,脸色不太好看,他直视着魔气,眼眸微阖,像是无声的威胁。
“你应该为你平时比较安静而感到庆幸,这是你现在还能开口说话的唯一理由。”
魔气大约是有些怕他,飘得远了些,狂笑几声,颇有一种落井下石的意味。
“我等着看你重蹈覆辙的那一日,想必一定有趣极了。”
抛下这句话,在谢知予发作之前,及时缩回了剑鞘里。
离恨剑微微晃动了两下,安然躺在桌上,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知予那些久远的回忆却被它轻易勾了起来。
他想起桑月回,他的娘亲到死都始终坚信着那位陛下是爱她的,每日都翘首盼望着对方能来见她。
她在漫长无尽的等待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积郁成疾,形销骨立,哪怕病倒在床上,口中反复念着的,也仍然只有三个字:言祁渊。
那时谢知予不懂,她究竟缘何如此执着。
但为了却桑月回的心愿,谢知予还是悄悄跑去求见言祁渊。
他被宫人拦在殿门外,跪了整整一日,从白天到黑夜,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句轻飘飘的“陛下不见,回去吧”。
那一瞬间,比起为自己淤青的膝盖感到委屈,谢知予更多的却是在想,娘亲又要掉眼泪了。
谢知予路上想了一堆安慰她的话,但最终都没能用上。
因为等他忍着膝盖的肿痛终于走回住处时,见到的只有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
若非因为爱,桑月回绝无可能落得这般下场。
是爱把她折磨到如此地步,爱充满了欺骗和谎言,它只会让人变得痛苦,深陷苦海火坑。
这些道理他明明都知道的,但他还是喜欢上了姜屿。
谢知予出自本能地厌恶这种情感,在他陷得更深之前,必须要及时止损。
……他应该杀了姜屿吗?还是不要再和她继续来往?
但是,他不讨厌姜屿,甚至在她身边时心中有的、所感受到的也只有欣喜。
不可否认,他喜欢和她在一起。
谢知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法做出抉择。
他低垂着眼眸,疏冷如雪的瞳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如孩童般的脆弱无助,安静看着那串花环,像是陷入了两难的思考中。
第55章 如梦令(一)
天一暗, 外面的风雪也更大了。
几个火盆续上了新炭,屋里暖烘烘的,倒是不觉得冷。
整间驿站拢共也就四位客人, 掌柜招待得非常用心,特意吩咐厨子做了一桌好菜。
姜屿看着摆在面前那盘色泽诱人的油焖虾,表情凝重, 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想吃。
但是又不想弄脏手。
这边姜屿还在纠结要不要吃虾, 另一边池疏也眉头紧锁,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了?”宁秋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池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就是在想家里的事情。”池疏收拢思绪, 摇头笑笑,顺手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盐酥鸡。
池疏最懂宁秋的喜好, 给她夹的都是平日里爱吃的。
但宁秋却迟迟未动筷。
其实当初宁秋把池疏捡回宗门,不是没有好奇过他的身世,只是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些,她便也没有多问。
关于池疏的家人, 宁秋唯一听他认真说过的, 只有他已过世的娘亲。
在池疏的形容中,他的娘亲是一位性格比较跳脱, 不愿意被世俗束缚的女子。
她爱读一些游记、地方风物志,会驯马熬鹰, 使得一手好刀,去过很多地方, 侠义心肠, 眼界开阔,见识广博, 年轻时在江湖上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侠女。
每每谈起这些,从他的言语和神情中,宁秋不难看出,池疏内心应当非常敬佩他的娘亲。
就像她一直觉得宁随风是个大英雄,只要提起爹爹,她都掩不住那份发自内心的骄傲。
宁秋又想起那块他让姜屿代为转交的玉佩,那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于是宁秋想了想,决定将玉佩交还给他。
“之前你怕自己会出意外,但现在有我们陪着你,所以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由你自己保管吧。”
池疏却摇了摇头,将玉佩又推了回去:“师姐,这块玉佩是我娘留给未来儿媳妇的。”
“原本就是要给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说这话时,池疏没有刻意避开,交谈的内容自然落入了在场另外两人耳中。
“送出去的东西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清了清嗓子,面色看着平静如常,但略有些发烫的耳尖却暴露了他紧张的事实。
“师姐想要还给我…难道是不喜欢这个玉佩吗?”
池疏一连几句话如同往湖中投入一块大石,激起千层波澜,瞬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宁秋:!!!
姜屿:!!!
谢知予陷在自己的思量中,眼都没抬一下。
池疏这些表白心意的话完全在宁秋意料之外,就连她这个当事人,面上的惊诧也不比姜屿少。
“谁、谁说我不喜欢了!”
宁秋脸颊烧红,她有些不敢直视池疏,仿佛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一开始我是没那么想收的,但既然你很希望我收下,看在你是我师弟的份上,我就收下好了。”
宁秋手里紧紧握着那枚玉佩,克制不住翘起的嘴角,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随即别开脸,装出一副她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池疏见她如此,心里越发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眉眼顿时舒展开,也不再想着烦心事,专心替她拆掉鸡翅上的骨头。
被二人之间冒出的粉红泡泡淹没,旁观了全程的姜屿忍不住跟着傻笑了起来。
她还以为这两人心大又迟钝,戳破“朋友”这层窗户纸应该要很久,没想到表白就这么出其不意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一桌四人中,此时此刻还能保持着心态平和的大概只有谢知予。
他好像压根不关心刚才都发生了什么,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油焖虾,心无旁骛地去掉虾壳。
然后下一秒――
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空碗。
姜屿两手托着碗,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手,理直气壮:
“我是师姐,分我一口。”
谢知予:……?
谢知予愣了下,他抬眼,没什么表情地静静看了姜屿几秒,然后将剥好的虾仁夹进了她碗里。
?
这下轮到姜屿扣问号了。
不是吧,她就开个玩笑而已,他真的给啊?
姜屿有点不可置信:“你真的给我啊?”
谢知予淡淡道:“嗯。”
“那我真吃了?”
姜屿犹犹豫豫,半信半疑地把碗收回来,见他真的没反应,这才一口吃了虾仁。
呜呜。
去了壳的虾真好吃,谢知予真好,她下次再也不背地里骂他小气了。
如愿吃到了油焖虾的姜屿心满意足,眉欢眼笑,但紧接着,她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碗里出现了第二只剥好的虾仁。
但这都不是重点。
姜屿抬起头,拦下了意图往她碗里放第三只虾仁的谢知予。
“……你在干嘛?”
显而易见,谢知予在给她剥虾壳。
“师姐不是想吃么?”
“我是想吃没错……”但也不用你剥这么多。
姜屿有点哽住了。
几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出来一句:“你是谢知予吗?”
经她这么一问,谢知予被点醒了似的,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给她剥虾的行为是有点奇怪。
于是他把最后一只虾仁夹给姜屿后,没再碰那盘油焖虾了。
姜屿看着自己碗里的两只虾仁,稍稍思索了一下,她虽然不讲道理,但是还挺有道德的。
于是她非常大方地分给谢知予一只他自己剥好的虾仁。
“你是师弟,分你一口。”
她还没忘了上回吃他一颗荔枝也要还回去,所以这两只虾仁一人一只,非常公平。
但谢知予的心思显然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读懂的。
比如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应该会看着那只虾仁,然后将她的话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我是师弟,所以另一只也给我。
但实际上谢知予看着那只虾仁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突然笑了声,吃掉她夹的虾仁,又任劳任怨地剥了两只还回来。
……
恐怖故事(确信)。
姜屿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完全就是惊恐。
她坐直,面向谢知予,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管你是谁,从谢知予身体里离开,把我那个正常的师弟还给我。”
“半炷香。”谢知予眼也没抬,慢条斯理地说:“没吃完还我十倍。”
对味了。
是谢知予本人。
姜屿终于安下心来,不再关注谢知予,愉快地吃起了虾仁。
*
天色彻底暗透。
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几人用完晚饭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大雪天的夜里不会再有新客来,掌柜灭了一楼的火盆,关好门窗,和其余伙计们也都歇下了。
寒风萧萧,白雪dd。
谢知予环臂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雪景,有风吹来,在他乌发上落了几片雪花。
寂静的夜晚,雪花飘落无声,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如一面镜子,反射出银白的光芒。
但这些光亮仍然不足以让谢知予看清这片雪景。
不过看不清就看不清吧。
他也不会因此感到遗憾。
谢知予从来不是一个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的人,他甚至连想要的都很少。
或许,他对姜屿的喜欢也如这片夜晚静谧的雪景一样,只是出自一时的好奇,过后便不会再有念想。
他现在要做的,是该找点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好早些让他对姜屿的兴趣淡下来。
谢知予敲了敲窗框,漫天风雪里,忽有几片雪花交叠在一起,好似拼成了蝶翼的样式。
“雪花”朝着谢知予的方向翩然飞来,落在他手背上时,化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蝶。
仔细看去,外面似乎有许多这样的蝶翼,只是混在漫天飘落的雪花里,仅凭肉眼,很难被人发现。
数量这样多的幻梦蝶聚在一起,只可能是人为。
听闻逍遥宗与外界失联已久,大概与这些幻梦蝶脱不了干系。
虽然不知背后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但他很乐意顺手帮个小忙。
谢知予玩味一笑,骈指捏出一道剑诀,正欲划破手腕,忽又想起什么,只在指腹上划了一道小口。
“只能让你喝一点,不然影响伤口愈合,她看到会担心的。”
幻梦蝶趴在他的指腹上,探出长长的触角钻进划出来的小口吸食血液。
伤口周围很快结了一圈白霜,谢知予动动手指,幻梦蝶收回触角,体型已然大了两倍有余。
它飞回风雪中,身体还在不断胀大,直到极限时转瞬间如烟花般炸开,分裂成无数只新生的蝶。
*
外面大雪下了一夜,直到天明才停下。
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照在人身上,连带着心情都明朗了起来。
宁秋和池疏起得最早,两人收拾好东西,只等同伴一起出发。
一盏茶后,谢知予从二楼下来。
他目光轻扫过二人十指相扣的手,神色淡淡。
“姜屿呢?”
“半刻钟前我喊过她一次。”宁秋说,“天气太冷,她好像还没睡醒,再等一会吧。”
谢知予了然,返身折回二楼。
“不必等了,你们先走吧。”
“没关系的,我们不着急,还是再等――”
宁秋开口想喊住他,但话还没说完,突然忘了词。
她慢慢转过头同身旁的池疏对视,两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卡顿住了,呈现出一种呆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