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李阕甩开李怀南不住哭诉的手,面色淡淡,“既都没事,那就这样吧。”
“好好一场游猎,惹出这么多事端,叫朕扫兴。”
话音淡淡,却刻骨寒冷。
在场之人无不瞬间跪下,瑟瑟而抖,便是李怀南也僵硬了身子,强扯着笑,泪眼朦胧:“是永乐给父皇添麻烦了。”
李阕子嗣不丰,故而对太子及长公主向来是宠爱的,往日见永乐作出可怜样,暴戾的帝王也是会哄上一句的。
但今日就像没看见一般,兀自起身,指了指那个自从跪下便一直没再抬头的身影:“你。”
季飞绍暗自推了一把,李怀序才慌张抬起头来。
李阕望着他的脸,安静了许久,淡淡道:“你伤得重,跟朕来看看太医。”
“其他人,散了吧。”
陛下离去后,叶明熙被姐姐拉起,她瞧见李怀南望着陛下远去的身影,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直到众人散去,她才怨毒地望向叶明熙:“你真是命大呀。”
李怀南神经质地咬着嘴唇,掌心也被掐出许多血痕,她死盯着叶明熙与季飞绍二人,声音颤抖:“你们怎么没死呢?竟然还带着那个贱人一起回来了。”
季飞绍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清浅一笑:“多谢长公主关心,只怕四殿下此刻心中对公主殿下也是极为感恩的。”
李怀南气得将唇角都咬破了,血顺着下颚滑落,配上那双赤红的双眼,哪里还有什么公主的尊荣,简直就像是炼狱爬出来的怨鬼。
她浑身颤抖,尖声怒吼:“滚!都给本宫滚!”
不肖她说,叶明芷也匆匆拽着明熙走远了。
脚步飞快中,叶明熙回头望了一眼。
盛怒的李怀南发了疯,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向季飞绍,他却也不躲,硬生生接了下来,血液顺着他的额角落下,似是察觉到叶明熙的目光,他回头遥遥与她对视。
收敛了所有伪装的温和与谦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眼神深沉得骇人。
叶明熙打了个哆嗦,收回了视线。
出了宫,刚坐上自家的马车,叶明芷叮嘱她坐好,自己先去寻药。
她刚喘口气,还没等安静两分钟,轿帘又被掀开。
“明熙!”
一阵香风,她被猛地抱住,力道大的几乎快把她捂死。
叶明熙挣扎着:“表姐……”
赵姝意涕泪连连,她也不过长她两岁,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虽然生在武将家中,但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惊险的事儿。
她松手,掰着她肩膀上下查看:“你有没有事?听你姐姐说受伤了,哪受伤了?”
叶明熙无奈道:“就脸上这个小口子,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赵姝意嗓门越喊越大,“伤着脸了?可恶,我今天该把家里珍藏的金疮药偷一瓶出来的。不对不对,我就不该跟着我兄长去骑马,该死的,我就该跟着你。”
“姝意。”车外有道男声,“我带着金疮药。”
赵姝意开窗伸手:“那还不快拿来!”
叶明熙也伸头去望,看见车旁一男子骑着马,正在怀中掏药,见到她和气地笑:“明熙。”
她也弯着眉眼:“伯祁哥。”
此人正是赵姝意大哥,将军府嫡长子,赵伯祁。
他随父亲,脾气最是温和柔顺,他与姝意别扭的性子不同,在母亲日夜灌输下,他心中也是把明熙视作亲妹妹的。
身形瘦削,开口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若不说名字,平常见了还以为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公子,哪能跟威震八方的赵将军扯上关系。
他将药瓶递过来,似是在安抚她:“你别担心,我家的金疮药是祖传秘药,祛疤最是显著,一点印子都不会留下。”
话还没说话,就被急性子的赵姝意抢过去。
不愧是将军家的秘药,刚一敷上,便清凉凉的,一点也不痛了。
赵伯祁跟她们随意聊了几句,便被属下叫走了,见他走远,叶明熙小声道:“表姐,你,仲陵哥来了吗?”
如她所想,一提到这个人,赵姝意就跟点了火的炸药桶一样:“一个庶子,跟你一点关系没有,叫什么哥,不许叫。”
“……她乖巧应了,又问,“那他来了吗?”
“他来什么,”赵姝意见上好了药,没好气地收回手,提到这个庶兄就紧皱着眉头,“皇家邀约,他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来。”
“表姐!”
叶明熙一阵头晕目眩。
赵仲陵是赵家唯一一个庶子,赵将军与梅姨母素来恩爱和睦,成婚数十载,从无侍妾。
梅息芸生下赵伯祁后没两年,赵自平随军出征,回来时竟然抱了个孩子。
说是打仗时宠幸了个平民女子,生下这个孩子便没了,他便自己带了回来。
梅息芸向来爱恨分明,当初下嫁赵家也是三令五申说好了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旁人都以为她定要大闹一场的,但没想到她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这些年对待这个赵仲陵,也如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整个赵家,只有赵姝意极为地厌恶他。
她不明白自己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为什么非要插一个外人。
赵姝意最为骄傲的便是父母的恩爱,但每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庶兄,便如同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谁敢在她面前提这个人,都是要被她狠揍一顿的。
但是此刻叶明熙也在心中纠结。
上辈子,她自然也是为姨母跟表姐鸣不平的,她也以为是姨夫背叛了姨母,但谁能想到这个赵仲陵,他,他根本就不是赵家的孩子啊!
整个赵家都知道的,只瞒了赵姝意一人,这个赵仲陵是罪臣之子,父亲与赵自平是故交,当初全家被抄斩,只有这个孩子被悄悄送出,托付给了赵自平。
赵家人不想让赵姝意扯进这件事中,也是为了打消旁人的疑虑,所以瞒着她。
但是就连赵仲陵自己后来也是知道自己身世的。
赵家满门忠烈,父子两最终命丧战场。
夫君没了,梅息芸心存死志,将真相告知赵仲陵,将整个赵家及赵姝意都托付给了他,随即便自缢殉情。
她这也是后来姐姐说与她听的,赵仲陵为人跟赵家格格不入,性情最是阴狠毒辣,少年时期便总是沉默,像块阴暗角落的潮湿苔藓。
这样的人被赵姝意从小欺凌到大,最终却选择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独自承受着她的谩骂与讥讽,撑起整个将军府,只为了给她撑腰。
赵仲陵为了赵家,使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得罪了很多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佞臣。
对于朝廷和叶明熙而言,他不是个好人,但他对得起赵家,更对得起这个妹妹赵姝意。
对这个人,叶明熙还是有些害怕的,她小声劝道:“但,我看之前在汴京,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赵姝意不乐意,气得脸都白了:“叶明熙,你也要来气我是不是?!你明知道他……”
“笃笃。”
轿外传来两声敲响。
“姝儿,该回府了。”
是个沙哑的少年声音。
叶明熙好像猜到了什么,伸手拉开轿帘,正对上一双狭长阴沉的双眼。
瞳仁漆黑无比,好像一团污水,等你沉沦,阴郁至极。
叶明熙手一抖,赵姝意不是说他没来吗?!
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第13章 委屈
叶明熙前世就怕两个人,一个季飞绍,一个便是眼前的赵仲陵。
因为将军的安排,他总是跟在赵姝意身边,他跟自己也算得上是一起长大。
但这人向来阴森,年幼叶明熙就不喜他,后来赵家出事,一夕之间赵家只剩下表姐和他。
为父母哥哥守灵的时候,赵姝意抱着自己差点哭晕了过去,赵仲陵站在廊下,看着落雨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在灵堂醒来的时候,赵仲陵坐在她二人身侧,乍然望见那双冷漠的双眼,叶明熙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就像是路边的草芥一般。
她吓得往后退,尚在沉睡的赵姝意原本趴在她腿上,她动后也只是抽泣了一声,并未醒来。
叶明熙眼睁睁看着赵仲陵将她抱起,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回了房去。
那种眼神,怎么说呢,就好像雪夜中遇到的一匹饿狼,那刺骨寒冷的骇意。
被吓到的叶明熙后来同姐姐说了此事,她也只是沉吟着,说以后离他远一些,别去招惹。
如果说季飞绍是会伪装成正人君子的两面派,那他就是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的恶人。
对上他,叶明熙连话都不会说了,而后发现自始至终,从她掀开帘子开始,赵仲陵的眼神都始终落赵姝意身上。
好像根本就没在意到她的反常。
“谁准你这么喊我的?”
果不其然,赵姝意顿时怒火中烧:“还有,今日皇家设宴,谁准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出门了?!”
赵仲陵没有生气,从小到大,无论赵姝意怎么作践他,他都不会生气。
也从来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此刻也是面无表情,漆黑的两眼盯着赵姝意,声音沙哑:“父亲命我暗中护送,方才出了乱,让我带你先回府。”
赵家父子没有出征的时候,都是跟着李阙统领着禁军队伍的。
如今其余人都遣散回府,他理应留在这收拾残局,赵姝意落了单,跟着赵仲陵走也是应该。
叶明熙闻言回头:“表姐,那你去吧。”
赵姝意见她这么说,活像见鬼了一般瞪圆了眼睛望着她,咬着牙小声散发着怒意:“你疯了?怎么突然为这个杂种说话,你明知……”
“表姐!”
叶明熙头皮发麻地拦住她,虽知道赵仲陵未来不会刁难她,但对这么个睚眦必报的阴狠角色,赵姝意能少得罪就少得罪些吧。
她不能挑明,只能硬着头皮劝说:“姨母在家听闻消息一定急坏了,你先跟他骑马回府报个信吧。”
又贴上前去安慰:“我知你看不惯,就当他不存在好了,我跟姐姐都不会骑马,你跟我们坐轿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话说的在理,赵姝意也没再反驳,只是十分嫌弃地瞅了眼在外面安静等待的人,将金疮药塞给她:“你说的也对,那我先回去报信,回头我跟我娘一块去侯府看你。”
下了轿,赵姝意没好气道:“还不去把我的马牵来!”
转头发现自己的马早便被牵来了,噎了噎,生着闷气上马了。
叶明熙松了口气,刚转头准备缩回轿子,直接撞上赵仲陵的双眼。
薄凉幽暗,将她看出一身的冷汗来,也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明熙扯着唇笑:“仲陵哥慢走。”
他没答应,就跟没听到一般,只是慢吞吞收回视线,去寻赵姝意去了。
叶明芷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自家妹妹一脸虚脱地瘫在椅上,觉得好笑:“怎么了这是?”
明熙:心累。
刺客的身份到底还是没查出来,李阕也没有执意追究,最终不了了之。
外头谣言传得风风火火的,说是什么安阳侯府叶二姑娘得了衍无大师的青睐,被送了一样宝物。
那些刺客都是为了围杀她才铤而走险,在猎场下手。
周老夫人气得要命,赵家更是直接放话,再敢乱嚼舌根说这种疯话便是跟他们将军府过不去。
外头乱的很,明熙躲在家中,难得好好休息了两日。
那日,她正在挑姐姐哄她送来的吃食玩意,闻冬过来瞧她怀中抱着的一个竹篮,讶异道:“呀,这不是鸡心柿吗,还没到上季的时候吧?”
一旁的越春闻言捂着嘴笑:“是姑娘说要,大姑娘找了许久,今早从南方快船运来的呢。”
她望着明熙笑弯了的眉眼,自己也觉得高兴:“瞧姑娘开心的,怕是想这口了吧。”
明熙抱着一篮子柿果,也不知这个时候的甜不甜。
她忙活了一上午,才做出两盘的点心。
闻冬见她额上薄汗,纳闷道:“姑娘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
她又看了眼盘子中黄澄澄的点心,做成的花瓣的模样,依稀可见重色的斑斑点点。
“奴婢还从未见用柿果做点心的呢。”
叶明熙笑了笑:“没见过吧,这个不像蜜豆沙那般甜腻,可好吃了。”
说罢便随手往闻冬嘴里塞了一个,她尝了尝,果真十分清淡,却泛着丝丝的甜。
将其中没动过的完整的一盘细心装在食盒中,又拿着另一盘去寻叶明芷了。
姐姐见她给自己送点心,也不惊讶:“自己做的?”
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下人顺口说给她听了。
明熙递到她嘴边,娇笑:“姐姐尝尝。”
叶明芷不动声色地咬了一口:“哪里学的?”
她随口胡诌:“书里看的,今日上手试了下,还蛮简单的。”
说得轻巧,但其实是上辈子自己研究了许久才成功的,季飞绍事业繁重,总是顾不得吃饭。
她那时心疼他,总想给他装些点心垫垫肚子,可市面上的点心都味甜,他不爱吃,叶明熙研究了很久,才终于找到用柿果来做原料,既可以中和原本的涩味,还清甜不腻。
可惜了,她废了那么多的心血研究出的点心,季飞绍也没吃过几次。
如今想来,一个不爱你的人,当真是将你的任何付出,都付诸流水,视作空气。
叶明芷瞥见她手指,叹了口气:“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了,什么时候还学会卖乖了。”
明熙眨眨眼:“姐姐怎么知道我有所求?”
软嫩的手指被蒸汽烫的有些发红,叶明芷帮她揉着,没好气道:“先前便一直闹着要出去,如今宴会结束了,你自然又要来找我了。”
叶明熙扑到她怀中,眼睛满是明亮的笑意:“姐姐真是算无遗策!那姐姐答不答应嘛!”
见她这般,叶明熙点了点她额头:“明日多带些侍卫,别坐府中的马车,记得要低调些。”
“记住了!”
见她欢脱的背影,叶明芷许久未回神。
越春问:“姑娘,还传午膳吗?”
她摇头,望着手边的点心,忽笑了,吩咐:“你去拿壶冷酒来,我把这点心用了就行。”
再到普觉寺时,只觉人烟比之前来要少了许多。
也许大家都听闻衍无大师走了,来上香的人便不似之前多了。
拐到窄巷,明熙远远便瞧见了怀生,她抱着篮子悦然上前:“怀生!今日你家公子也在刻玉嘛?”
怀生望见她,面色有些不忍,吞吞吐吐:“二姑娘,我家公……在。”
叶明熙一愣,她望向兀自敞开的大门,院子堂屋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