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峋与将事情说完后,二人并肩,默然站在帐外,抬首望着月亮。
良久,游照仪才开口:“他和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百年好合。”
宣峋与低低的嗯了一声,说不上来话。
从小,宁康朝就是最直愣愣的那一个,郑集安常说他不懂变通,如今,依旧直愣愣的以死相谏。
这是一种很难言的情绪,庞大的寂静笼罩在她身上,她一幕幕的想起宁康朝的音容,和她触拳,与她笑言。
六人尚还是少年的时候即将分别,为了走向各自的人生之路一起举杯,说要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游照仪出征前,他们还在宫里匆匆一见,说等她凯旋归来再聚首畅谈。
可是现在,他们、再也、再也聚不齐了。
很久、很久,游照仪才感觉到一丝沉闷的钝痛从心口一点点蔓延上来,喉咙发干,眼中酸涩,蓦的涌出泪来。
言犹在耳,旧诺怎践?
第38章 使我三军泪如雨
(3)
月尔城被夺回去后, 乾州的战事再一次焦灼起来,但有了左定山军的加入,再加之储月府一路胜况, 除了德满外还拿下了象川、雪青、汀珀、鹿苑四城, 中衢终于处于优势。
左定山军撤走了戍卫东集的十万大军,只余下每个城池固定的守军,但好在东集并没有什么异动,对于他们来说, 中衢是横亘在他们与其他三国之间的屏障, 若是中衢倒了,他们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在如此境况之下,崇月国内反战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崇月皇帝杨元颂依旧一意孤行, 秋冬之际率领二十万大军再次陈兵昌延。
落木萧萧,秋风瑟瑟。
杨元颂身骑战马,昂首朝着城楼眯眼。
她十九登基, 如今已经年过四十,登基二十年来勤耕不辍, 焚膏继晷。
可她的皇位是用弟弟换来的。
母皇后宫三千,却没立皇后, 那么多女儿全是庶出, 她只行五, 但只有她文成武就, 野心勃勃,为母皇杀臣子, 铺长路,宫闱深深, 她不知道替母皇在夜里了结了多少人。
那些夜,冷得发抖,铺天盖地的血光几乎把她彻底灼烧。
可母皇最后依旧心属长女。
长女,不过是一个无父的昏懦草包,其早亡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卑贱侍子。她甚至都不用动手,对方就会自寻死路。
可胞弟杨元颐看穿她野心,怕她为权所迷,手刃手足,听闻母皇欣赏中衢皇帝,欲寻一子嫁予他国,为两国安邦做下保障。
他年仅十七,自请其命。
中衢皇帝对他一见钟情,先立为贵妃,马上又成为一国之后。
基于此,母皇终于有所动摇,这才改立杨元颂为储君。
可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她依旧软禁手足,培养势力,发誓要为崇月开疆扩土,开创盛世。
中衢先圣宣懿皇帝在位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动中衢之心,对方是个有识之君,种种举措让中衢国富民强,兵法武功也极为出众,将一向强盛的南羌打至灭国,并入己国版图,使得中衢一度极为繁荣,再加之她与弟弟很是恩爱,她也不愿与其刀剑相向,让弟弟左右为难。
可是这个皇帝不一样,他在先帝的羽翼下待了太久,长姐什么都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们也好,于是自先帝登基开始他就整日寻欢作乐,文不成武不就,在封地当个富贵闲人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理想。
谁知先帝天命不永,溘然辞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这么大一个担子一下子落到了他身上。
这些年来,中衢国内的文策武论她也听了不少,唯一能看出的就是这皇帝是毫无治国之才,权力到了手上,只有惶恐和害怕。
此时不拿中衢,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她并不相信她会败。
……
镇国公主宣应雍同样领了十数万大军,出门迎敌。
顾平、李鸾徽、钟北峣、游照仪五人分队而站,目视前方,与崇月大军对峙。
杨元颂看见游照仪,神色变了变,看着她说:“你没死?”
游照仪笑,淡淡的回道:“托你的福,还活着。”
杨元颂笑了,说:“宣应衷坐了近二十年皇位,打压、罢免女官女将,猜忌宗亲,所出的文策武论也是一塌糊涂,没想到底下竟还有这么多能将。”
她又看向宣应雍,道:“听闻你儿子至今没有出仕,怎么,你都无所谓吗?”
宣应雍不甘示弱,说:“听闻你十几个女儿明争暗斗,想着要把你拖下皇位,怎么,你也不怕吗?”
杨元颂阴骘的笑了笑,说:“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皇兄太过懦弱无能,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快开战。”
宣应雍抿唇,神色并不好看。
十数万人与二十万人正面交锋,就算背靠城楼,有高处军械掩护,也输赢难论,更遑论她们还有重械压城。
马儿扬蹄嘶鸣,风烟阵阵,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千军万马冷沉沉的对峙,所有人都捏紧了手中的刀,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混杂着如雷的心跳。
杨元颂缓缓举刀,身后一兵卒开始升起崇月军旗,一个巨大的杨字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
宣应雍也举剑示意,身后城楼弩机营已然就位,锐利的箭簇无一不指向敌军首领。
正当两军挥手交锋之际,万籁无声的战场不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抬目望去,远处竟有一身影独行而来,迅速疾驰到两军之间的交界地。
他骑了匹白马,身未着甲,穿了件普通的白色袍子,戴了一顶帷帽,孑然一身,和这片黄沙漫天的血色战场格格不入。
待扬马站定后,对方才将帷帽卸下,露出一张端肃柔美的脸庞,神色安定平和,有些人并不知道这是谁,但见他前来,镇国公主和崇月皇帝竟都放下了手。
直到镇国公主喊了一声:“帝君!您想干什么?快回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崇月帝卿、中衢帝君杨元颐。
对方扭过头来,对着宣应雍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神色太过安宁,白马白衣,远远望去,不像凡人,倒向误入此间的神佛,悲天悯人的看着世人。
他骑马转身,背着中衢,面向崇月,对着崇月皇帝淡声道:“姐姐,不要再往前了,你们只会两败俱伤。”
杨元颂对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弟弟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脑海里能回想起的只有自己送他去中衢之时他笑着对自己说:姐姐,我会让你如愿的,不要伤害别人。
他就像一个圣人,想用自己度化所有人。
好半晌,杨元颂才道:“小颐,你身上流着的是崇月的血。”
杨元颐抿了抿唇,问:“姐姐,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问完,见杨元颂不说话,自顾自的说:“你答应我不伤害别人,要护崇月安定!可你干了什么?软禁手足,贸然开战,崇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你看得到吗?这场战事本来可以避免的!”
杨元颂说:“事已至此!我一定要拿下中衢!”
杨元颐摇摇头,斩钉截铁的说:“你知道的,这不可能。”他回头看了一眼宣应雍几人,说:“今上确无治国之才,庸碌无能,将朝纲内外,男女平权搞得一塌糊涂。”
这话极为大逆不道,饶是游照仪听了都捏紧了缰绳,但整个战场却依旧安静的可闻落针,所有人都在看中间那个青年。
他继续说:“但先帝留下的能臣不少,中衢想要壮志报国的人才也不少,镇国公主、广邑王府,哪一个对你都很棘手,你想拿下中衢,天方夜谭。”
他语气认真,丝毫没有嘲讽、挑衅崇月的意思,好像真的解释这件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杨元颂脸色难看,道:“小颐!不要多说,你现在就给我回来,战场刀剑无眼!”
杨元颐依旧摇头,黄沙从他面前吹过,他眯了眯眼,继续说:“同样的,姐姐你治国有方,崇月一年比一年强盛,中衢若想拿下崇月,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你们继续打下去,除了增加不必要的伤亡,无法带来更多。”
言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杨元颂立刻脸色大变,高喊道:“小颐!放下!”
宣应雍见状也心跳如雷,开口喊:“帝君!您不要想不开!姐姐走了留下旨意,要我们护您安泰!”
杨元颐回头,对着她微微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姐姐疼我,但是事到如今,若是我能以身止戈,待见了她,她也会夸我的。”
杨元颂已然表情狰狞,用力的摇头,说:“不要!你住手!”
他手中匕首已然割开脖颈,那白玉似的肌肤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我以己为誓!为应亹向姐姐你承诺,中衢不会主动开战!”他面色悲悯,没有一丝对人世间的不舍,依旧平静的对着杨元颂说:“姐姐,为了崇月的百姓,为了我,退兵吧。”
杨元颂面色挣扎,一时间爱恨难分。
二人幼年相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将他送去中衢的路犹曾走过,那些寄来的家信一封封放好,那些对亲人的思念,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封存在一个个魂梦中。
如今阒然翻出,却好似天崩地裂。
杨元颐似乎知道她会答应的,最后只淡淡的说:“我死以后,别把我带走,让我留在应亹身边,她看不见我,会想我的。”
杨元颂听这言语,便知他要自刎,立刻目眦尽裂的冲上来,大喊道:“不要!小颐!!”
宣应雍也随即反应过来,拿过一把弩机想要出箭打落他的匕首,可他背对着自己让她无从下手,只能立刻扬马冲上去。
可那手很稳,很快,一下就划开了自己的脖颈,鲜血立刻飞溅出来,他面容平和的看向朝自己冲过来的姐姐,嘴巴张合,无声的说出最后一句话:“为了我——”
宣应雍怔愣在原地,不再向前。
杨元颂早已跌下马,踉跄的跑过来,接住弟弟软倒的身体,双手无措的去捂他的脖颈,可是血还是不住的涌出来,很快浸染了他身下的土地。
她神色癫狂,对着愣在原地的宣应雍大喊道:“宣应亹不是说要护他安泰!你们就是这么护的?!”
杨元颐用最后的力气抚摸她的脸,似乎在制止她的暴怒。
杨元颂抓住他的手,崩溃痛哭,神色慌张,急促的说:“不要、不要,小颐,我退兵!我立刻就退兵!你别走……你别留我一个人!”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可已然无力再回应她。
……
谁也没料到这一幕。
大战已然不可避免之时,这个孑然一身的男人突然走了出来,为了两国安宁,以己为誓,自刎明志。
不知过了多久,杨元颂才面如死灰的将帝君抱起,轻轻用脸碰了碰他的额头,独身走向中衢的大军,走到宣应雍的马下,
游照仪第一次看这个女人这么脆弱,似乎一下子被拿走身上最后一件温暖外衣,将她丢掷于寒风凛凛之中,她沙哑的嗓音里都是痛意,眼睛却依旧看着宣应雍,说:“你把小颐带回去吧,让他陪着宣应亹,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顾平翻身下马,小心的将帝君接过。
将弟弟交给中衢,她又独身往回走,影子被拉的很长。
很久很久,她才走回到自己的战马之前,抓住缰绳,准备上马,可她神思恍惚,手中泄力,晃了一下竟摔了下来,倒在地上。
征伐无数的帝王,竟然有一天不会上马。
杨元颂极其痛苦的望这边看了一眼,弟弟已然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隐没在重重的中衢大军里。
她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刚站起来,又踉跄了一下,下一息便彻底晕厥过去。
一将领见状,忙下马扶她,立刻举刀示意挥旗。
杨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崇月鸣金收兵。
……
“姐姐,今天母皇会来看我们吗?”
“姐姐,父亲又在偷偷哭了。”
“姐姐,你真的好厉害,文武皆成,母皇一定会喜欢你的。”
“姐姐,你夜里去干什么了?”
“不要动手,不要杀人。”
“姐姐,那都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啊!”
“我会帮你的,姐姐,你不要这样。”
“我去了中衢,你要好好的。”
“你放心,中衢皇帝对我很好。”
“应亹是个有识之君,两国安泰,又开互市,这不是很好吗?”
“姐姐,听闻我有外甥女出生了,恭喜你,可惜我和应亹还未有什么好消息。”
“姐姐,应亹的弟弟有了孩子,她很喜欢小郡主。”
“姐姐,今日应亹见我偷偷喝药,和我说是她之前打仗的时候伤了身子,不是我的问题,我说崇月皇族有药可以让我生孩子,可是她却说她知道,但这种药会使男人生子九死一生,比女子惨烈十倍,不愿意我受这份苦,所以我们这辈子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姐姐,怎么办,应亹生病了,她都快认不出我了。”
……
“姐姐,应亹走了,我好想陪她去,但她却下旨要弟弟妹妹们看着我,不允许我做傻事,我也怕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