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你很怕朕?”
姜浮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民女敬畏您。”
如果是以前,倒不怎么怕,但谢闻闹着赐婚被罚跪之后,她就总有点心虚,好像拐带了良家少男。
皇帝慢悠悠道:“你这小娘子,但是口齿伶俐得很,心思也活泛。你不必担忧,你们小辈的事情,我懒得管,也管不了。”
没想到皇帝居然这么好说话,姜浮依旧缩起脖子装鹌鹑,脑海里却想起阿娘的话。皇帝年轻时的痴情事迹,也是满玉京人人都知道的,对谢闻的宠爱,也是沾了那位已故先皇后的光。
虽然现在他三宫六院一个都没少,年少时的痴情,就显得有些可笑。
她抬眼偷偷去看皇帝的背影,就算是再精明能干的君主,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皇帝还未有伛偻之态,但头发已经染上了雪。
明主迟暮。
姜浮又想了想自己阿耶,两人差不多的岁数,状态也差不多,只有顾月怀顾大人,明明和几人同龄,但姝色还胜当年,根本看不出来一点儿老年之感。
皇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我是不是将阿闻教上了岔路。我为他请名儒为师,让他学君子之道,可这样的太子,能担负起大臣吗?”
姜浮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和她说这些。
皇帝:“秦皇二世而亡,公子扶苏有百万雄师,却自死于伪诏之下。我很担心,青史的覆辙会重蹈。”
姜浮一震,按理来说,皇帝未到五十,应该还有不短寿命。联想到朝堂上的动作,手握权柄的重臣被清洗,各方势力不断洗牌,晋王看似颇得皇恩,但实际上在皇帝心里,怎么不算是一块磨刀石呢?
皇恩寒凉至此,为了捧一个儿子上位,便要用另一个儿子铺路。
归根结底,难道是皇帝的身体真出了问题?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为何不发一言?”
姜浮心道,您老人家的话,我哪里敢随便接话。
她斟酌语句道:“陛下是想让民女说出心中所想吗?”
皇帝:“自然。”
漫天黑暗之中,宫墙隐匿在暗处,宫中规矩极严,一丝儿人声也无。外面的九寺五监诸府官衙,连日大雪,官员未上值。
姜浮道:“民女略识得几个字,但读书不多。陛下若要我说,莫要怪我愚见。”
皇帝并未答言。
姜浮道:“民女并不懂什么治国理政之道,只知道仁者爱人,殿下赤子之心,君子之行,是大陈万民之福。”
皇帝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惊天之言,也不过就是些奉承话。”
姜浮道:“民女所言,皆发自肺腑。殿下宅心仁厚,君子磊落。民女以为,孩童天生就是一张白纸,全看父母如何书写。陛下当初,既然为殿下选择了这条路,肯定有您的用意。”
这段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女官女芸和马车,皇帝摆了摆手,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姜浮谢恩,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才发现鞋子湿了前面,鞋袜也晕染了水气,一片冰冷。
她心中的话,自然不能对皇帝说。自古从来,从来没有一个君主因为平庸成为亡国之君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颠覆一个皇朝的,只有百姓的眼泪。
皇帝不够仁德,好拿世族权贵开刀,喜爱酷刑,对宋贵妃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重用酷吏鹰犬。
可他治下的陈,达到了开国以来最繁荣的盛世。
灭了老敌燕国,打退西域,其余诸国,唯有魏能一较高下。
这样的君主,到了晚年,也会时常害怕吗?
怕他的偏爱,断送了陈。
不过姜浮是不太担心,这种事发生的,她觉得,谢闻也总没有到那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她寻思着,和姜渐打听打听,皇帝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为谢闻铺的路,是仁德治国的守成之君,但看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恐怕是等不到完全铺好了。
回到院子里脱了鞋袜,脚已经被冻得发红,刚极冷,反而不能在炉子上烤火,这样容易生成冻疮,她只能先进被子里捂着。
寒酥贵在床边给她卸首饰,嘴角带着笑。
姜浮奇怪道:“寒酥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莫名脸上就带着笑?”
寒酥道:“娘子终身有了着落,还不准奴才们心里高兴吗?”
姜浮半响才道:“疯了吧,说些胡话来。”
寒酥只是笑,不再说话。
姜浮思索,皇帝看样子,没有反正他们的婚事,她要想成为东宫的女主人,应该是畅通无阻了。
妙嫣是春天就要回家嫁人的,盈枝性格跳脱,不适入宫,寒酥倒沉静,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入宫。
姜浮心里有些埋怨,阿娘也真是的,只知道和她抱怨皇家做事霸道,也不为她张罗下陪嫁人选。明年赐婚,因着国师的话,总得再拖上一两年。就算寒酥不愿意,搜罗靠谱人也来得及。
若在深宫之中,还是要有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才是。
雪簇虽然是东宫的人,可她并非宫女,并不能一直呆在内庭。
寒酥笑,雪簇也跟着笑,姜浮问道:“怪哉,雪簇又遇到了什么好事情,也一直笑个不停?”
雪簇道:“娘子要嫁到东宫,那我也能回东宫啦。”
姜浮道:“怎么,在姜府,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就这么心心念念着回去?”
雪簇道:“姜府样样都好,可这里无趣得很,没有人和我比试切磋。等回去了,肯定要落其他人一大截。”
脚上渐渐回暖,阿锦凑了过来,轻轻用脑袋去蹭姜浮的手。和东宫里没有名字的小猫不同,它极会撒娇,把几个小娘子都拿捏得死死的。
叫声又嗲又娇,让人恨不得端出来一盘子肉给她。
但事实上,阿锦要比东宫小猫瘦的多,不,应该说这是正常体型。
也是品种不同的缘故,阿锦永远是三角脸,身子瘦长,腿也长长。
姜浮摸了一会儿,猫就极享受得眯起眼。
路边的积雪还没有消融,谢闻的风寒好了。年轻人身子壮,好得快。
姜浮猜测,十有八九是姜渐威逼谢闻去请旨的,但她也不会去质问。阿兄虽然行事欠妥,但总归是为她好,可惜总是有那么一点儿不长脑子。
但凡他好好想一想,谢闻秋天才和国师联合唱了那么一出好戏,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大张旗鼓地去找皇帝赐婚。皇帝又不是泥捏的陶人,肯定要发脾气。
姜渐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还什么都要立马去做。这么看来,如此迅速的执行力,算是他最大的优点了。
她索性就装作不知道,旁敲侧击地问,皇帝身体如何的时候,姜渐立马变了脸色,刚才的心虚神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一脸严厉:“你问这个干什么?”
姜浮被吓了一跳,姜渐意识到语气太过,努力放柔声音找补道:“敢妄议皇帝的身体状况,你不要命了?”
姜浮撇撇嘴,他都要去砍当今太子了,现如今居然还问她要不要命了,真喜剧。
她不再说话,寻思着从别人那里再套套消息。谢闻不行,阿耶更不可能和她说这些事,姜渔见不到皇帝,唉,好像没有一个可以打听的人……
姜渐脸色阴沉,就连姜浮唤了他好几声也置若罔闻。
他还清楚地记得,过了这个春节后,还有两年,皇帝就会病逝。
至于是真的病逝,还是被宋随云害死,他那时候和谢闻远在边疆,就无处可得了。
姜浮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些,莫不是她也……他盯着妹妹的,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神情,凝神看了一会儿,想要找出蛛丝马迹。
姜浮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姜渐捏紧了拳头,移开目光,姜浮并没有任何异常。
他道:“没有。”
第84章 大猫
姜浮道:“没有还一直盯着我看。阿兄你可以小心了, 阿娘前两天刚和我说过,怕上头又插手你的婚事,要早早给你定下来呢。”
姜渐摇头叹息道:“又来, 上次我能拒一次, 自然能拒第二次。阿娘老是担心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姜浮心中一动:“阿娘好像很喜欢傅相家的二娘子。”
姜渐冷笑道:“绝无可能。傅大娘子是晋王的未婚妻, 来年春就要过婚礼了。晋王的妻妹, 休想进我们家的门。况且,傅相那个人, 谄媚无德,非久交之人。姜家决不能有这么一门亲家。”
姜浮心里想得,却是那位明艳高贵的傅大娘子。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果然如此。
尤其是姜渐这些的死脑筋,又怎么担负得老别人一腔深情呢?
姜浮:“阿娘想做得事情,我是劝不住的,你自去和她说吧。可要记住了, 千万别供出我来。”
姜渐道:“我供出你干什么?年前日子冷, 外面人多眼杂的, 也乱,你就好好在家里呆着, 别乱跑了。”
姜浮点头应允,反正答应了也不不一定照做。
又过几日, 谢闻就又派人过来传话, 要邀请姜浮出去玩儿, 不是雪簇偷偷摸摸的那种, 而是遣了来使,光明正大。
姜渐虽然面有不虞, 但因为谢闻生病有他的缘故,只冷着脸装作没看到。
姜夫人又愁得不行:“圣旨还没下来,太子就光明正大的邀你出去,这也太不知礼数了。”
觉得一个人不好,他做什么大都觉得不好。
姜浮道:“阿娘别说这些了,事已至此,再说又有什么用呢?”
姜夫人垂眸道:“阿浮说得对,是阿娘怨天尤人了。”她只以为,女儿心中苦闷,不比她少。自己见天儿地在她面前抱怨,不是更添忧愁之情吗?
姜浮看着姜夫人,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纹,头发还是乌黑,但总不如记忆力那样有光泽。
更瞥见姜夫人偷偷用来抹眼泪的手帕,心中一恸,阿娘从前未嫁时,应该也是如柳表姐那般张扬明媚的吧?
姜浮劝道:“阿娘别伤心了,能嫁给太子,我很乐意的。”
姜夫人听到女儿怕她担心,如此懂事,一直强忍着泪水终于漫了出来:“我的傻阿浮,你哪里知道,那皇宫里不是个好去处。你只看到面上的尊贵,又何曾见过暗地里的龌龊呢?”
姜浮反问道:“那阿娘见过吗?”
姜夫人噎了一下:“我……我……”
姜浮把头靠近姜夫人怀里,安慰道:“实话和阿娘说吧,女儿心悦太子,愿意嫁给她。”
姜夫人的眼泪还留在眼眶里,眉毛却已经立了起来,语气也变了:“阿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们之前就……”
姜浮从她怀里起来,坐直身子,看到刚才还愁苦的阿娘变成了眉毛倒数的模样,不觉哭笑不得。
“便是我和太子私相授受,阿娘要怎么办呢?要和阿耶说吗?还是要罚我跪祠堂,又或者,把我送到家庙做姑子去?”
姜夫人盯着女儿,气愤道:“是不是你阿兄牵线搭桥,我就知道,他最近越发离谱了,天天做着升官的春秋大梦,连他亲妹妹也都能豁出去。”
姜浮道:“阿娘小声些吧,这可真是冤枉了阿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我倾慕太子,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姜夫人面色复杂:“阿浮,我素日以为,你内心里,是个知道规矩的人,你今天说的话,是真让阿娘寒了心。你阿耶虽然小气,但姜府内务,大小全有我做主,你的吃穿待遇,公主宗亲是不敢比的,但满玉京的达官显贵,总是不落队的。你现如今年纪小,知道富贵迷人眼,但那皇宫里,埋葬了多少女子?聘为妻,奔为妾,现在的确是容貌鲜妍情意正浓的时候,可往后呢?他是太子,以后要继承皇位,你这是落了个把柄在他手上啊。”
姜浮道:“阿娘说皇宫不是个好地方,那官场呢?官场起起伏伏,一年获罪之人,或徇私,或枉法,或误判,贬官者,监狱者,流放者,问斩者,灭族者,不知凡几。可阿兄要升官,阿娘只会夸赞他好志气。大兄屡试不第,一定要进士及第,阿娘也说他大丈夫。可怎么一到了我,就只会说皇宫不是个好地方呢?一到了小鱼儿,就只会说,常年抛头露面,以后议亲成了难题呢?”
姜夫人道:“之前你阿耶跟我说,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只觉得他是自卖自夸。直到今日,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姜浮道:“阿娘觉得,有主意就不好吗?”
姜夫人道:“你若是个男子,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女子究竟是以本分为主,藏愚守拙,才是正经书。”
姜浮:“谁说女子就不能有主意呢?像二叔母,她可和阿娘说的一样,是个再没有主意的人,但她又过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