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品尝甜品的动作一顿,思考了片刻。
从现在开始的时间好像都可以称作以后。我至少还会在东京呆三四年,因而大概率还会和他再来这个餐厅吃几顿吧。
我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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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屋将随身的画具寄存在了这家店铺。
伴随着一句拖长腔调、尾音上挑的“实在是拜托了”与服务生热情的“欢迎下次光临”,我们终是推开玻璃门离开了这家餐馆,没入了沉沉夜色。
行走于笔直的、通往地铁站口的道路上,我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把画具带回去呢?”
“因为啊,带来带去超级麻烦啊。放在这里多方便,有空随时可以来拿,还离动物园这么近。”
铃屋轻巧地跃上几米外的护栏,张开手臂像是走平衡木似的向前挪动,他左摇右晃着,看起来下一秒就会失去平衡摔倒,但是我知晓他身体的重心始终是稳稳当当。
话音落地的同时,他也从前面的红色邮筒跳了下来,定在我的身旁,不带间隔地、跳跃性地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真子接下来有事吗?”
我茫然地回答:“没有吧。”
“想继续出去玩吗,比如去看场电影?“他充满憧憬地说,“我还没去看过呢,电影院会在哪?好像商场里会有。”
“最近晚上商场基本都关门了吧......”
“啊,好像是的。”
铃屋瘪瘪嘴,高昂的兴致杳然间消失无踪,“都怪那些喰种。”
“没办法啊,大部分人都很惜命的。”
他没有回话,而是放缓了脚步,满脸思索。
我同样也在脑内搜寻了几个娱乐场所,包括游乐园、周边的景点、甚至中心公园,但是一一都被残酷的现实否决了,印象中这些地方在夜晚也都关门了。毕竟最近因为捕食事件,全东京都在戒严。现在不过是八点出头,马路上来往的车辆都寥寥无几。
纠结半天后,我最终叹气着提议:“回CCG吗?”
铃屋歪头看向我:“真子想回去了吗?”
“不想。”
毕竟一旦回到CCG,回到那忙碌、压抑、难以喘气的氛围下,很难不对即将来临的繁杂现实感到恐惧与痛苦。我确实想要逃避这一切,但是理智又告诉我:现实本身是难以逃避的。
我直白地抛出顾虑:“但是——就算不想回去,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吧?”
“怎么会呢?”
他困惑起来,“东京那么大,明明有很多很多地方可以去啊。”
我抬眼看向铃屋。
他的发丝上流转着轻盈的月色,绯红的眼眸中包裹熔金一样的色彩,他问道:“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摇头:“好像没有。”
“那就——”
铃屋快速敲定了路线,他扬起手臂指着没有尽头的街道,“先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吧。”
“走去哪里?”
“不知道啊。”
不知道?
我迷茫地注视铃屋,他同样注视着我。
夜色沉沉,星月漏进垂下的眼睑,明明暗暗的不规则色块洒满整个视野。倏然,月白的发丝描摹出模糊的弧线,他凑了过来,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陈述着理由,“既然真子不想回去,那么只要不回去就可以了,不是吗?”
微凉的风擦过脸颊,来自近旁的词句夹杂漂浮不定的气流,从左荡到右。说起来似乎是这个道理,但是又有哪里有着说不出的不对劲。我在心里这样想着,继续安静地聆听眼前的少年开口。
呢喃般的话语像是从机器中里缓缓滚出的、软糯的棉花糖,黏黏地沾在铃屋的唇齿边缘:“再说啊,去哪儿很重要吗?”
他的表情、语气已然透露了想法,却仍然在征询我的意见。
也许我应当抛出借口,譬如喰种,譬如时间,可是我没有。
大概是因为散落的朦胧月光将我整个包裹了起来,将理智蒙上了一层薄雾。我竟然莫名憧憬这一场漫无目的,充满未知的旅途,甚至还恍惚附和了一句。
“是啊,不重要。”
第24章
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旅途。
一开始我与铃屋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顺着道路向前行走。
我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余光偶尔会刮过铃屋的侧脸,他那眉眼弯弯的模样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无趣。
铃屋本身不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在被迫接受不感兴趣的事物时常会走神,对待理论课黑板上的对策法可能还没有窗外飞过的闪粉蝴蝶有趣。诡谲的是,他却对我颇有耐心,乐此不彼地呆在我身边且并不感到厌倦。
这是一种改变,从我的角度来看是有利的改变。
而我呢?
我当然也变了。
如果是十六岁的我,绝对不会答应和任何人在有喰种出没的街区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说潜意识里,我对喰种这类生物并没有过多的类似于猎物对于猎人的恐惧,甚至有一种奇怪而异常的漠然。但在这一个充斥着人类天敌的世界,即便我没有真正直面过食人的怪物,但是不难从电视、报纸、手机新闻这些社交媒介来得知他们,不,或者说是它们的危险性。
趋利避害是大部分人的本性,而半小时前的我违背了自身的本性。
我确实能拿出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证明自己并没有抛却理性——譬如自己也算是搜查官学校里出来的,还是与喰种尸体打交道的研究员,天天淫溢在相关的工作中,无意间会削弱了对喰种的恐惧情绪;另一方面,因为旁边有身为搜查官的铃屋,外加他对待喰种的态度太过轻松,提议夜晚出去玩就仿佛是几年前来我宿舍里敲门对我说一起去教学楼旁边看小猫一样,令我在潜意识里不认为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可怕。
可惜的是,我清晰地记住了几十分钟前附和他的瞬间——那一刻,我发热的大脑里什么也没有想,舌尖淌出的话语只是顺从了本初的愿望——那便是我确实想与铃屋在一起闲逛,无论去哪。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引来了身旁少年不解地注视。
“怎么了?真子累了吗?”
我别开视线摇头:“没有啊,我只是随便深呼吸一下。”
事已至此,也许我应该补救一下,询问铃屋遇到喰种该怎么办?
脑海出现这个问题的下一秒我便自我否定了。
我对铃屋的脑回路还算了解,即便问了估计他会哼着歌说,那太好了,如果遇到的话我把喰种杀死,然后正好真子你也可以近距离研究研究尸体,说不定还可以拿到新的库因克之类的话。
因而大概率是问了也是白问。
我顺着遇到喰种的情况展开想象,最坏情况是被喰种杀死的话......
想了半天,我终于拉了拉少年的衣袖:“铃屋,你带库因克小刀了吗?”
他顺着我的气力侧身,疑惑地转头:“带了啊,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斟酌着词句,“如果我被喰种抓到了,到时候请你直接杀死我,或者在不威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把刀扔给我,让我有机会自杀也可以。”
他兀然缓下脚步凝视着我,玛瑙般的瞳孔在夜色中恍如深邃宇宙中的红矮星。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说话,我们之间的呼吸好像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半响,铃屋轻轻地问:“为什么啊?”
我看向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他是这个反应,毕竟以他过往间对于生死淡然又超脱的态度,应该轻描淡写地弯起眼睛说声“没问题”才对。
“因为我很怕疼啊,喰种一般分食解体人类的时候,人可能还保有意识。”
光是想一想各种报道里的马赛克画面,我就头皮发麻,于是诚恳地陈述道:“太疼了,还是直接死掉比较痛快。”
“也是啊,有些喰种喜欢折磨人类。”
他很快理解了我的想法,“我会帮真子的——所以你喜欢割颈动脉还是戳心脏大脑?”
“颈动脉吧,”我认真地思考,“容错率小,死的比较快。”
“血会'噗'地喷出来哦。”
他举起右手比划地一下自己的脖颈,熟稔地向我分享经验,“还会喷的很远很高,满身都是......”
我眨眨眼,有些想象不出这种限制级B级片画面:“就像是红色的喷泉一样吗?”
“嗯,有点像。”
铃屋思索了片刻,“但是我记得喷泉只会向上吧——我之前有在东京的中心公园里看到过,很壮观的,而且喷泉旁边还有好多好多白鸽可以喂呢!”
不是,明明刚刚谈论的不是这个话题啊。
我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但还是接了一句:“中心公园还有鸽子?”
“对啊,下周真子可以和我一起去喂。”
他又开始构想起以后的假期生活,“那边有家面包店里面的甜甜圈特别美味,到时候一定要去吃一下。”
“好啊......”
我下意识答应了,反应过来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得看到时候我放不放假了。”
在洒满暖色的道路上一路向前,我们就这样顺着这样那样的话题继续聊下去,从中心广场啄食的白鸽到上野动物园老虎的刻板行为,再到最近CCG有什么重大活动,最后拐到了不知天南地北。实在嗓子干了不想说话,我与铃屋闲着无聊便相互踩一踩伸长的影子,安静地聆听对方的呼吸。
一起行走的路程一长,铃屋的步伐就变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快的时候领先我数十步,然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停下来向后张望张望,等我跟上了,又随着我的速度慢吞吞地走一会儿,最后又加速到最初的速度。
反复循环了几次后,原以为他会瘪着嘴向我抱怨,念叨说“真子好慢啊”之类的话。
可是没有。
他只是主动地放缓了速度,跟在我旁边。这让我无意识地想起来还在学院里的日子,那时的我需要主动扯着铃屋的衣袖希望能够慢慢走;几年后的他已然养成了习惯,下意识地在适应我的速度。
静谧的时间悄然无声地转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铃屋语气昂然而亲昵地喊着我的名字。
“真子!你看,这里还有学校!”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仰起头,路灯下的指示牌与录取通知书上的字符重叠在了一起。
【东京工业大学】
“啊......这好像是我的大学。”
我内心感叹着:真没想到啊,竟然是在这样偶然的状况下来到了考取的大学。
铃屋“诶”了一声,眼睛亮晶晶,问我:“这是真子的大学吗?可以进去看看吗?”
“白天应该可以,但是晚上的话应该也关掉了吧。”我回忆着各类新闻,东京地区大学的晚课也因为安全问题而暂时停止了,“而且我没带学生证,很难和门卫证实身份,估计是不会放我们进去的。”
“那只要不通过大门进去就行了吧。”
他的视线在周围游荡了一会儿,最后落在了数十米外的枣红色砖瓦与靠墙的深绿色垃圾桶上。
我猜测到了他的想法,吞咽了一下口水:“你不会是想......”
“真子也想到了对不对?”
他的神色是如此的烂漫无辜,温顺无害,“翻墙进去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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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墙是一门技术活。
对于我来说,除却在学院里为爬墙探望被关禁闭的某位少年,我的翻墙经验几乎为零。眼前这堵两米多高的墙犹如难以跨越的天堑,如果没有铃屋的帮助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冒出这种大胆的想法。
我还在呆愣地望着墙壁,铃屋已然踩着垃圾桶以我无法理解的姿态窜了上去,万分熟练地张开腿跨坐在墙顶,俯下身将右手递给我。
五指微张,掌心的纹路并不算干净清晰,除却留有标志性的人体刺绣,还横着层叠的疤痕与凸起的茧印。他的声音又清脆地像是落在叶子边缘的雨滴,雀跃十分。
“在这里。”
我同样爬上紧闭的绿色桶盖,一只手扒住墙壁突出的砖瓦,另一只轻轻地覆上铃屋的掌心,温热的触感持续刹那,他便握住我的手向上用力一拉。
借着力,我终是手忙脚乱地攀上了两米多高的红砖墙顶。
整个身体横在墙顶后,我才稍微有了安全感,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
视野变高,依稀能眺望到远方的霓虹灯光,零零落落地散在城市各方。
铃屋与我面对着面,我还没来得及扒住砖瓦,他倏然抬高了我仍旧因慌张而死死拽住的右手,我不由地顺着他的动作身体前倾。月光打下,泛着荧光的昳丽长相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视野。
瑰丽的瞳孔中倒映着我睁大眼睛的模样,他轻柔地、小幅度地摇了摇交叠的手掌,得出了一个让人脸颊发烫却难以反驳的结论:“我们牵手了呢。”
我的视线四散溃逃,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确实牵手了。但我在心底努力说服自己,想着,这好像又不能代表些什么,他与我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紧密到成为所谓恋人的程度。
我没有看他,第六感告诉我,他好像在注视我。
周围很静,除却弥散在夜晚清冷空气中那近处的富有节奏的呼吸声,独留我的心脏噗通作响、格外吵闹,全身流动的血液仿佛逆流一般地在发烫。
“你要先翻过去吗?”
不知过了多久,我艰涩地开口,闷闷地找了一个话题,僵硬且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被紧握的指尖。
他闻言,终于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确认我能够稳定地呆在墙上后,才从两米多高的墙壁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哇,好厉害。
我注视着他矫捷的举动,再一次由衷地感叹到铃屋身体以及技巧的强悍。
至于我该怎么跳下去呢?
墙壁的另一侧是一片树林,没有路灯,黑不溜秋,让人看不清地面,我开始思考如何依靠铃屋的浅色脑袋来预估自己离地面的高度。
不对啊,好像还可以用手机照明。
我用左手扒着墙壁,另一只手努力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
“直接跳下来就好了啊。”铃屋仰着头对我说。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了一下地面,确定了高度和方位:“可是我有些夜盲,看不清落点。”
手电的光同样照到了铃屋,他的眼眸中仿佛漾开了点点星辉。
他眨了下眼,笃定地说。
“没关系的,我肯定会接住真子的。”
我俯视着他仰起的面庞,仿若又回到了数日前的水族馆,他向我说出的同样的话语。
“嗯,我知道。”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蝇,无意识间摁灭了手电,昏暗的环境令我无法从表情来判断他有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