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策唇角微弯:“我自然会让你轻而易举地找到我。”
颜荔满头雾水,应策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坐在桌边闲翻起书来。
“还缺甚么,吩咐老赵去置办。”
“不缺了不缺了。”颜荔有些不好意思,“赵管家毕竟是你府上的管家,总如此使唤他感觉不太合适……”
应策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眼神炽热,似是说了甚么,又好像甚么都没说,继续低头看书。
颜荔:“……?”
这是在打甚么哑谜?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街上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颜荔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侍卫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身形高大威武,一进来便向颜荔拱手作揖,粗声问:“敢问姑娘,是否见过一位身穿布衣的老妇人?”
颜荔眼神一亮,忙道:“见过见过,您是那老婆婆的家人?”
男子道:“不敢当,小的只是一介侍卫,特来寻找家主,敢问姑娘,我主人如今人在何处?”
“正在后院纳凉呢!”颜荔指了指门帘,“天气炎热,贵主人又不记得家在哪里,我便将她先留在这里了,还请勿怪。”
男子再三道谢:“多谢姑娘伸手搭救,家主定当涌泉相报。”
说着,便与身后的青衣侍女一道去了后院。
凉亭中,文若兰正细声与老妇人说着笑话儿,见有人掀帘子进来,还未言语,便见那侍卫模样的男子向老妇人行了礼,青衣侍女走过来道:
“夫人,咱们该回府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谁是你夫人?你是谁?我为甚么要跟你走?”
青衣侍女对此似是习以为常,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一枚赤色玉佩来,通体流光,一看便价值不菲。
老妇人见到玉佩时眸光微顿,将玉佩握在手中端详,过了半晌,脸上浮现些许落寞,目光在颜荔等人身上扫了一圈,叹了口气:“画眉,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又犯病了?”
被唤作画眉的侍女柔声道:“夫人一早便趁我们没留意,换了衣裳溜出来闲逛,还碰洒了旁人的酒,被讹上了。”
她指了指颜荔,笑道:“若非这位姑娘好心相助,夫人想必要吃些苦头呢。”
老妇人对颜荔感激一笑,温声问:“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老夫人您叫我颜荔就好,颜色的颜,荔枝的荔。”
老夫人微微颔首:“荔枝好啊,荔枝好吃。”
颜荔:“……”
嗯?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她眨了眨眼,蓦地想起池塘边的一抹身影,那日在七王爷府遇见的古怪老妇人……
就是她!
难怪她总觉得这婆婆看着十分眼熟。
“多谢荔枝姑娘相助,老身回府后,定会派人送厚礼相谢。”
颜荔连忙摆手儿:“夫人您不必客气的,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老妇人并未多言,搭上侍女的手便起身离开了。
目送他们上了王府的马车,颜荔这才回到后院与应策窃窃私语:“子安,你知道这位老夫人是谁么?与七王爷有甚么关系?”
“听闻七王爷的母亲身患奇症,间歇性忘事,时常穿着粗布衣裳到处闲逛。方才那位老夫人,十之八.九便是七王爷的生母云太妃了。”
“云太妃?”颜荔微微诧异,“那日我与你赴七王爷府宴时,见到的怪老太太便是她。”
应策笑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有缘。”
天黑之后,蓦地电闪雷鸣,轰隆隆下起雨来。
杜府派来马车将文若兰接了回去,见雨势颇大,街上几无行人,颜荔索性便关了铺子,与应策一道上了马车,哒哒的马蹄声在雨雾中响起。
车帘垂下,小几上点着灯,两人相对而坐,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方狭小天地。
夏日雨水淅沥沥落在车顶璧上,与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不显喧闹,反倒别有一番趣味。
颜荔心情愉悦,没骨头一样倚在车壁上,乌溜溜的杏眼盯着应策,见他眉宇间似是有些愁绪,不禁问:“子安可是有甚么烦心事?”
应策神色微凝,“荔儿看出我不开心?”
颜荔手指在虚空中比了比:“你眉头皱得……都成一道川字了。”
“有么?”应策抬手揉了揉眉心,“可能是想起朝堂之事,有些忧心罢了。”
“哦?朝堂发生甚么事了?”颜荔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若是可以,子安不妨和我说说,我保证法不传六耳。”
但是可能会通过纸笔传到裴怀光眼中……
前两日裴怀光命人给她送来指示,若她再继续糊弄下去,不能提供有用线索,他便要将她调离应策身边。
倒不是颜荔对应策多么依依不舍,而是他待她极为宽容,不仅出资助她开铺子,平日里也待她极好,真真是将她当未婚妻看待。
若是冷不丁换了旁人,且不说会不会被人占便宜,想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是万万不能了。
所以颜荔得挖点有用的信息,暂时拖住裴怀光。
恰似瞌睡时来了枕头,应策顿了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所忧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圣上虽刚逾天命,正当盛年,但后宫充盈,今上难免疏于保养,便寻求方术,沉迷丹药,吃多了反而适得其反,龙体欠安。”
颜荔皱了皱眉,插话道:“等等,你这样说,好像皇上之所以保养不当,全是后宫嫔妃的错了?难道是那些妃子逼着皇上胡来的?他堂堂天子,连那里都管不住,又如何治理天下唔唔……?”
这一番惊人之语她说得轻松,应策却不禁背后一凉,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荔儿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颜荔怔然地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小声道:“这不是只有你我么……”
她嘴唇微微翕动,如一只幼蝶一般轻触在应策的掌心,一股酥麻蔓延至心口,他顿了顿,收回手垂下,指尖微蜷。
“虽然只有你我,但此等大逆不道之话还是不可胡言。”
应策凝视着她乌黑的杏眼,道:“圣上圣体违和,朝堂便由裴太师大权独揽,先前还有李相爷与之分庭抗礼,裴太师不至于做得太明显,可如今李相告病……”
他薄唇微抿,“眼下虽然风平浪静,但想必要不了多久,大周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颜荔有些疑惑:“为何?难不成裴太师还想篡位不成?”
她只是信口胡猜,却没想到应策神情未变,缓缓点了点头。
颜荔:“啊?!”
她大为震惊,“裴太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被猪油糊了心……他不是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么?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身居高位,体会过权力的滋味后,自然难以抗拒诱惑。”应策唇角翘起一抹嘲弄的弧度,“若是可以选择,谁又想屈居人下呢?”
说这话时,他神情阴冷锋利,流露出一股颜荔极为陌生的距离感来,就仿佛——她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心中咯噔一下,颜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慌乱,她连忙垂下眼,不让应策发现她的异样。
下一瞬,应策又变回平日里的模样,面容温和,斯文有礼:“同僚送了我两尾鲜鱼,我让人送到了厨房,荔儿回去便可吃到了。”
颜荔眸中闪过疑色又迅速地压了下去,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雨下了一整晚,翌日一早才停,这日应策休沐,便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小菜装盒,带着上了马车直奔霍府。
自霍长川回庆州后,他每隔两三日便过来探望霍老夫人。
虽上了年纪,但老夫人身子骨还算硬朗,每次都拉着应策絮说半日,翻来覆去的也无外乎那些事儿,一旁的侍女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应策脾气好,每次都笑吟吟地应和。
一趟探望下来,霍老夫人说了大半日的话,比平时多用了些饭菜,夜里还能睡个好眠,应策便也觉得十分值得。
能代霍兄略尽孝心,他在庆州亦可放心些。
刚离开霍府没多久,天上又落起雨来,本以为很快会停,却没想到天似是被捅破了一般,淫雨霏霏,接连下了四五日。
好不容易天晴了,颜荔打开铺子做生意,正忙着招呼店内的客人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
“真是奇事,护城河上竟漂着一只鹿的尸体!”
“兴许是前几日打雷下雨,被雷劈到了,顺水逐流下来的罢。”
“今年可真是怪异,雨水较往年太多了些,再下下去,田里的庄稼都要泡死了。”
“那也没去说理去,我还听说今年要缴的赋税还比去年多了一成呢!”
“一成?这还让不让我们活啊……”
交谈声渐远,颜荔放下帘子伫立许久。
夏风徐徐,阳光明媚,但她却觉得仿佛有甚么未知的危险在缓缓逼近。
第38章 疫病
自那日后, 京城便有许多人染了病,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上吐下泻,面色发白, 各个医馆的大夫看了, 皆蹙眉说:“大抵是疫病。”
初时还未引起朝廷的重视, 没过几日, 染病之人越多, 甚至一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也出现了腹泻的症状,这才传到当今天子耳里。
天子沉迷丹药, 近日却情绪低迷, 原因无他——道长新研制的长生丹又失败了。
他虽春秋鼎盛,但太子年幼文弱, 居安思危, 他得为江山打下千秋基业。
长生之路坎坷,京城又出现了怪病, 天子命令臣子速速查清病源, 尽力救治患病百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病并不致命, 只是十分折磨人。
霍老夫人也中了招。
应策得知此事时, 她老人家已经在床上躺了半日, 脸色煞白,向来温和的眉眼也失去了精气神儿。
“策儿,我怕是不成了。”
应策忙劝道:“伯母您这是说的甚么话, 不过是场小病罢了, 吃几副汤药,过两日便全好了。”
霍老夫人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儿:“唉, 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过来,代我写封信给阿川。”
“伯母要写甚么给霍兄?”
“你就说我快不行了,临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到他成家,让他速速回京成亲。”
应策愣了愣:“霍兄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么?”
霍老夫人摇了摇头,恨声道:“要是有,我也就不着急了。”
“……”应策顿了顿,小声道,“那您这不是为难霍兄么?”
霍老夫人理直气壮:“那他一把年纪了,迟迟不成家,这不是为难我么?改日我到地下去了,如何跟他老爹交代?如何向霍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应策:“……”
见老太太气得脸都白了几分,他只得答应道:“好,都按您的意思来。”
这封信寄到霍长川手中时,是在三日之后。
一路星夜疾驰快马加鞭,驿差与马都累瘦了两斤。
犹穿着盔甲的霍长川看完信,眉头紧蹙,没有言语。
一旁整理营帐的颜芙见状,将一盏凉茶递到他手上,细声问:“将军,可是京城里出甚么事了?”
霍长川饮了口茶,嗓音微沉:“我娘病重,让我速速回京。”
颜芙一怔,忙道:“那我给将军收拾行囊,现在就动身。”
霍长川叫住她:“不必收拾,我换身衣裳便走。”
“那皇上那边……”
若无圣旨,将军不可私自离开营地。
“我自会回京请罪。”
霍长川去了屏风后,接过颜芙递来的衣衫,他身形高大,隔着屏风也能隐约窥见舒展宽阔的肩背窄腰。
早已见过无数次,但颜芙还是会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窸窣的声响过后,霍长川走了出来,在颜芙面前立住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颜芙愕然:“我?可以么……”
“你不想见你妹妹么?”他说话一向简洁,声音比平日里少了些冷硬,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如果你不想就……”
“我想!”颜芙连忙打断他,桃花眼弯弯翘起,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欢欣,“那我直接这样跟你走行么?”
母亲病重,他自然半刻也等不得,颜芙也不愿拖累他,小跑着从床下取出一个小包袱,梨涡浅笑:“走罢!”
目光在那个小包袱上停留须臾,霍长川一面往外走一面不经意地问:“包袱里是甚么?”
颜芙语气难掩愉悦:“是我先前给荔儿买的小玩意儿,一直想着甚么时候回京城带给她呢。”
霍长川抿了抿唇,心头有点闷。
到了马厩,先让颜芙坐了上去,他翻身上马将她虚揽在怀,扬鞭策马。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同乘一骑,但却是如此快马。
初来庆州时,颜芙十分胆小怯懦,整日里只待在霍长川的营帐里不出来,兢兢业业地做着侍女的分内事。
安静乖顺,并无任何逾矩。
营地里多是粗犷男子,偶尔出现的女子也多为低贱军.妓,颜芙不经意间撞见过一回,唬得脸都白了。
自那日后,她更是不愿出门,神情也难免落寞寡欢。
霍长川心有异样,她虽和从前一样胆小,但却是有哪里不同,似乎……失去了生机活力,如纸上美人。